從小到大，岑熹在岑亦眼里就如同神明，他不但是北境的戰神，還是他心里的神，戰無不勝，永遠不會倒下。

可他的神明如今奄奄一息，痛苦不堪。

時隔十年，岑亦再想起，心中猶有錐心之痛。

后來岑熹突然清醒了，像是回返照，他睜開眼睛，看著岑亦，啞聲說：“亦兒，哭什麼？”

岑亦哽咽不止，“小叔叔……你別走。”

岑熹吃力地笑了笑，抬手了岑亦的臉頰，冰冷的手指試圖替他眼淚，“都是將軍了，怎麼還像個孩子。”

岑亦心頭大慟，眼淚簌簌地往下掉。岑熹輕輕嘆了口氣，將目轉向站在床邊的岑夜闌上，年向來斂，可眼睛是紅的，仿佛忍著莫大的悲痛。

岑熹說：“亦兒，你先出去，我有話同阿闌說。”

岑亦怔住了，眼睫掛著淚水，無措地著岑熹，“……小叔叔。”

岑熹閉了閉眼睛，說：“聽話。”

岑亦回頭看了眼岑夜闌，抿了抿，才站起，慢慢退出屋子，他關上門時，岑夜闌已經跪在了病床邊，岑熹瘦弱蒼白的手搭在岑夜闌肩上。

岑亦站在門外，院子里只有軍醫顧百憂和他的徒弟，幾個下人，他和這些外人一起。天還未明，冬夜的寒風分外徹骨，嗚嗚咽咽地掛著，讓人心抑。

岑亦茫然地著院子里的那幾株紅梅，只覺每一都是冷的，他很小就跟著岑熹了。父親戰死時，岑亦不過五歲，抓著岑熹的袍問他，小叔叔，爹爹呢？

岑熹一縞素，蹲下，輕輕握著他的手，說，亦兒，爹爹走了，去了很遠的地方，以后小叔叔陪你好不好？

岑亦不懂，說，爹爹不回來了嗎？

岑熹眼眶微微發紅，聲音有些啞，說，不回來了，以后就剩下我們了……

岑亦睜大眼睛，可卻敏銳地到了岑熹的難過，慌了神，抬手拿小小的懷抱抱著岑熹，說，小叔叔不要難過，亦兒不問了，亦兒陪著小叔叔。

轉眼這麼多年，岑亦想，小叔叔也要丟下他了。

可小叔叔臨終前最想見的，竟然不是他。

東方一縷晨劃破了黑夜，岑亦只聽見里頭岑夜闌一聲“義父”，腦子里陡然空白一片，他猛地推開門，岑熹神平靜，已是溘然長逝了。

岑亦整個人都僵住了，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也死了一回。

岑亦始終無法接岑熹的辭世，他夜夜夢見岑熹，念得多了，自己都瘋魔。他終日不振，直到岑夜闌把他按在岑熹的碑前，怒道，你要讓義父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麼？

岑亦了，將額頭抵著冰冷的墓碑，像岑熹的手，他擋了擋自己的臉，而后他看見了岑熹的陵墓，他還看見了岑夜闌。

在那一刻，他對岑夜闌生出一種近乎怨懟的緒，經年累月，如同埋在骨髓里的沉疴，通通發了出來。

岑亦是恨著岑夜闌的。

岑亦看著山巒間的紅日，想，天亮了，岑夜闌和延勒是不是已經死了。

岑亦知道延勒做夢都想殺岑夜闌，北滄關如今就是一座空城，城門大開的空城，這樣好的機會，他不會錯過。

岑亦久久沒有出聲，副將惴惴不安地開口，道：“將軍？”

岑亦說：“無事。”

副將道：“小爺和百姓藏在一起，是否要留下幾個兄弟……”

岑亦淡淡道：“不用了。”

他一抬眼，就見那幾個京城子弟死死地瞪著他，都是元徵的親侍。

方靖說：“岑亦，你今日所為，我一定會據實上報給陛下！”

岑亦不為所，說：“你去啊。”

方靖氣急敗壞地踢了腳石頭，卻見一個斥候來報，說：“將軍，我們在前方發現了許多馬蹄印，看痕跡，是胡人。”

岑亦眉頭皺，道：“胡人？”

方靖道：“此怎麼會有胡人？”

不過須臾，岑亦臉大變，罵了聲，“蠢貨！”

岑亦猛地翻上馬，道：“傳令下去，迅速整軍回瀚州。”

“是，將軍！”

誰都沒想到北滄關竟會出現叛軍。

城門大開，大批胡人已經涌北滄關，不知何起了火，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味和腥氣。

岑夜闌和元徵幾乎陷絕境。

數千守城將士活了堪堪百人，一路且戰且退。本就正當寒冬，北境干燥之際，大火漸漸燃燒起來。

陡然一支冷箭疾而來，元徵險之又險地避開時，箭勢刮過臉頰留下冰冷的痛意，他屈指一抹，臉上已經滲出了。

元徵了口氣，抬頭看去，長街廣闊，周遭店鋪鱗次櫛比，本是頂繁榮的朱雀大街，如今被戰火燎得一片頹敗。

遠是逐漸近的胡人大軍，為首的，竟不是一直圍城的延勒，而是胡人大王子舒丹。

岑夜闌臉難看，手中長槍上掛的紅纓已經被浸，滴滴答答地淌著水。

“為什麼會是舒丹，”元徵仍然想不明白，城中出現叛賊，大開城門，舒丹偏偏在此時城，一切當真是巧得過分。拿下北滄關，擊殺岑夜闌和他是大功，延勒豈會輕易將這功勞讓給舒丹。

可如果舒丹在此，延勒又去了哪兒？

岑夜闌面沉如水，沒有說話，冷風裹挾著腥味和硝煙沖鼻端，他皺了皺眉，說：“……這是什麼味道？”

元徵怔了怔，臉驟變，岑夜闌同樣反應過來，二人臉上都有幾分錯愕，“……火藥！”

空氣中彌漫著硝石火藥的味道，混在燃燒的煙里，極淡，卻瞞不過岑夜闌和元徵。

只聽轟地一聲震響，不知何屋子炸開，聲勢如浪，席卷而來，胡人大軍頓時就慌了，驚得馬蹄躥，驚聲此起彼伏。

不止一，接連幾聲巨響，火勢連綿，轉眼就要將偌大朱雀大街吞噬。

火藥在大燕沿用不多，尤其是邊軍當中，更是罕見。

可這北滄關怎麼會有火藥？還埋了這麼多？！

像是早就知道有今天。

岑夜闌臉陡然變得蒼白，都了，元徵若有所覺，剛想說些什麼，耳邊卻敏銳地聽見幾聲異響，他睜大眼睛，只來得及說一聲小心，下意識地抓住岑夜闌的手腕往旁邊一滾，邊一綢緞莊猛地炸了起來，大火人！

元徵只覺耳中嗡嗡作響，眼前都發黑，后背被火勢燎得發熱，他本能地用力攥著岑夜闌的手，將人藏在下。

嘎吱幾聲，房屋橫梁炸毀砸在地上，周遭屋宇轟然倒塌。

第38章

岑夜闌昏昏沉沉里又回到了他義父走那天。

岑熹將靖北令拿給他。岑夜闌不知所措地著岑熹，他跪在榻前，說，義父，這個該給大哥，我不可以——

岑熹說，阿闌，義父有私心。

岑熹聲音嘶啞，咳了整宿，說話都帶著腥氣，神態卻很平靜，他說，亦兒是大哥在這世上唯一的脈，我想保全他，所以只能將北境給你。

岑熹道，這是義父的私心，阿闌。

岑夜闌眼睛泛紅，用力搖了搖頭。

岑熹臉上浮現個笑容，他手了岑夜闌的頭發，說，亦兒從小心思就深，你是弟弟，也要多看著他點。

岑熹聲音愈低，攥著岑夜闌的手，息道，岑家人肩負守衛邊境之責，無有不埋骨疆場以報家國，以后，北境就給你了，其道多艱，阿闌，你莫要怨義父。

岑熹的手涼，嶙峋卻有力，岑夜闌攥著，心頭突然生出莫大的悲慟，張口卻是一聲哽咽的“義父”。

突然，周遭場景一換，那是岑夜闌第一次見岑熹那天。他置荒野，邊是一尸，岑熹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岑夜闌剛想一聲義父，岑熹卻提槍轉過就走，岑夜闌踉踉蹌蹌地追上去，“義父，你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