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13

破陋的屋舍里,晏琛盯著昏睡不醒的陸桓城,慢慢著墻壁坐在地。

那村戶是被嚇跑了,他卻是被活活嚇癱了。

這回是他第二次化出人,依然不會走路,更不必說躲閃斧頭,乍見凌厲的刀鋒撲面而來,匆忙邁出的第一步便崴了腳,痛得要命,作一剎遲滯,險些被砍斷肩膀。

晏琛嚇出一虛汗,靠著墻大口氣,心里明白這兒太過危險,不宜久留。那村戶畢竟貪財,萬一半途發現破綻,折返滅口,自己和陸桓城都得死在這里,便強忍痛苦爬過去,雙臂勾住陸桓城腋下,將他一尺一尺拖出門外,扶到馬背上趴好。又撐墻回屋,跪到地上,把散落的銀票一張張撿回,胡塞進布兜,抱懷中,跌跌撞撞出了門。

那一天,晏琛懷抱布兜,手牽馬匹,跛著一只紅腫不堪的右腳,在仰京西郊的黃土小道走了整整十里路,走得,汗流鬢角,眼前景象乍青乍白,紅綠顛倒。

幾次膝蓋發都沒能撐住,直直地跪下去,撲倒在泥路上。

尖棱碎石劃破白衫,割開,臟污的塵土牢牢粘在傷口,時間久了,化作一紅黃流的膿漿。

晏琛不認得路,迷失了方向,也不知日落前能走到哪里。累極絕時,他回頭看一眼伏在馬背上的陸桓城,想著這個男人落魄無助,正需依靠自己,便用力咬住牙關,接著往前走。

臨近夜,他終于帶著陸桓城趕到仰京,尋了一家客棧投宿。

晏琛第一次與外人說話,磕磕,詞不達意,手到布兜里掏一枚碎銀,能噼里啪啦掉出來十幾枚。幸而小二識人明,見他衫殘破,卻是頂好的緞料所制,鼻尖沾灰,卻顯出不事勞作的水,手指無繭,眼神懵懂,一看就是個意外落難的慣小爺。再仔細一問,果然是與哥哥一同出游,半路遭劫,方才落到這副田地。

于是小二殷勤伺候,不但幫晏琛把陸桓城扶,還送來了熱騰騰的飯食與茶水。

晏琛想起陸桓城一貫的行事風格,忐忑效仿,從兜里多取了十文錢。那小二接過賞錢,眉開眼笑,樂顛顛退了出去。

第十章 重逢

客棧小屋里燈燭長燃,靜謐無風。蓬蓬的被褥之中,陸桓城還在昏睡,沒有一點蘇醒跡象。晏琛悄無聲息趴在床畔,一雙黑亮的眼眸直勾勾著陸桓城,怎麼也舍不得回扇子里去。

還沒醒呢,再陪他一會兒。

就一小會兒。

只要那睫,眼皮,他馬上躲起來,不教陸桓城捉住半分影子。

晏琛咬著指尖,覺得自己好像故事里的田螺姑娘,分明著郎君,卻不能被他知曉。溜出來,趴著瞧,沾一抹甜津津的滋味回去,藏在心里省省地嘗。

不過晏琛忘了,故事最后,田螺姑娘終究是被農夫逮住了。

所以故事外頭,他也被陸桓城逮了個正著。

他貪心不足,陸桓城的睫了四五次,次次得他心驚跳,依然不肯離開,自欺欺人地騙自己是錯覺,陸桓城不會那麼早醒。于是當那雙眸子倏然睜開,被褥底下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他手腕的時候,晏琛徹底懵了。

這一瞬慌的表,落進陸桓城眼里,了一輩子不能忘懷的記憶。

鼻尖沾著土,面頰蒙著塵,灰撲撲,臟兮兮,掩不去姣好靈秀的眉眼。晴夜弦月缺失一半,白璧玉玦鏤空一半,才融得出這一張漂亮的面孔。年的眼神中,倉惶與不安浮在最淺,底下清澈見底,不諳世事,不藏心機。他想哭,也想躲,掙扎一陣躲不過,癡癡了來,滿目都在說話,說他舍不得。

分明初遇,卻似一場苦熬相思的重逢。

其實,陸桓城曾在馬背上醒過一次。

他向來格好,馬背又顛簸不定,未到仰京,已經撿回了幾分零散意識,但那時藥效太烈,還不了手腳。他勉強掀開沉重的眼皮,只見暮映照之下,一個單薄的背影走在前頭,形落魄,步伐狼狽,苦苦拽著繩子引馬前行,要將他帶往平安和樂的仰京去。

陸桓城幾乎落下淚來,繃的神智徹底放松,把自命安危予了這個年,伏在馬上,再一次沉沉陷了深眠。

守著我,別走。

務必要等我睡醒,等我認識你。

他的夢境被那一道消瘦的背影占據,夢見年跌倒了,摔傷了,蹭破皮,心臟狠狠地揪起來,每一次搏都在疼痛。他從極度的疲憊中掙扎醒來,只為親眼見一見那個年,誰料第一面,他就墜了魔障,萬劫不復。

這輩子,他再也不可能放手。

被救的安然無恙,救人的遍鱗傷。晏琛驚魂未定,被陸桓城抱到床上,仔仔細細照顧了一整夜。

他崴腳走出十余里,腳踝腫桃子大,陸桓城親自為他巾帕冷敷,手掌推。又見十分臟污,開一看,兩片膝蓋跡斑斑,不斷化出膿水。陸桓城心疼得呼吸都了,連夜請來大夫,為晏琛清創敷藥,包扎傷

晏琛坐在床頭,抬眼著陸桓城,咬被褥,忍不住潸然淚下。

陸桓城以為他疼得厲害,于是摟住他的肩膀溫聲安。晏琛卻搖了搖頭,含著淚水,不發一言,生怕開口驚擾了天上的神仙,便會將他從這場夢中驅逐。

陸桓城詢問他名字與籍貫,他擇了兩個吉利的字,拼到一塊兒,說自己晏琛。

又擇了一從前聽過的北地,說是嘉寧縣人,父母雙亡,來仰京本想投奔舅舅,可惜舅舅一家不知何時搬走了,迄今杳無音訊。

陸桓城聽聞他無依無靠,是塵世中一片可憐的無浮萍,更想將他留在邊照應一世,便問他年歲幾何。

這卻難倒了晏琛。

晏琛還未照過鏡子,不知自己生得怎樣,是年相貌,還是青年相貌。他惴惴不安,念著陸桓城今年二十五了,自己該比他小一些,便減去一歲,小聲答二十有四。

陸桓城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完之后認真再問一遍,命他不許撒謊,超過十八一概不信。晏琛心里忐忑,于是再減一歲,答曰十七,陸桓城才勉為其難地信了。

晏琛膝蓋負傷,腳踝淤腫,第二日晨起下不去床,更不必提趕路。恰好陸桓城要在仰京停留一段時日,也不急于離開,便囑咐他好生留在客棧歇息。晏琛坐在床上,乖巧地答應,眼卻片刻不離陸桓城。等他一出門,立即化作一抹竹靈附扇子,照舊親隨行。

陸桓城白天見不到晏琛,相思疾,每日能攢千句話,夜夜逮了他枕榻暢侃。

晏琛做了三百年竹子,三百年來天天日落而息。這回做了人,也是夜即困,連戌時第一更都熬不過。可他舍不得錯過陸桓城說的每一句話,便竭力撐著眼皮搭腔,時常聊到一半就昏睡過去,靠在陸桓城肩頭,天上炸雷也驚不醒。

夜半醒轉,他總是臥在陸桓城臂彎中,兩人呼吸錯,熨燙,離赤相擁只隔一層薄衫。

晏琛下那團不聽話,經常巍巍翹起來,把子支作一頂小帳篷,不下去。偶爾陸桓城睡夢中一同起,兩東西隔著到了,晏琛便輕輕蹭一蹭,打個招呼,然后紅著臉避遠一些。有時實在漲疼了,索翻過去,不看陸桓城的臉。

這般同床共枕了十來日,晏琛已經委屈得不行。

八年前春宵一度,滋味絕,彼此都舒坦盡興,晏琛無時無刻不想重溫,偏偏人都送到懷里了,陸桓城還守著正人君子的界限,不為所。晏琛生怕自己忍不住,哪天騎到人家上去索歡,向他討那邦邦的東西,嚇壞了陸桓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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