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獻寶似地把習作捧給陸桓城看，陸桓城第一次看到畫竹帶筍的人，笑了他半天。

晏琛噘不樂，第二天無心臨摹，把墻上所有的畫卷都摘下來，逐幅添上小筍，再重新掛回去。陸桓城夜晚進屋，看到一排竹子都生了筍，忍俊不，抱著他又笑了半天，笑得滾到床上，被晏琛揪著領子拽下來，毫不留扔出門去。

拾掇完筍兒的裳，腰后又積起了連綿不斷的尖銳酸意。

晏琛笨拙地爬回床上，和躺下，將陸桓城的那只枕頭墊于腰后，抱著被褥睡了一場午覺。醒來時，窗外紅霞西落，一片炊煙暮，離陸桓城歸家的時辰近了。晏琛想去小苑門口迎接他，便扶著床柱慢慢起。

剛坐起來，腹部有墜漲之，骨一陣陣撐得鈍疼。

晏琛不曾經歷過這種不適，連忙按住腹底。等了好一會兒，鈍痛仍未緩解，他疑不已，小心翼翼地挪下了床。

站起來邁出幾步，才發現小腹的形狀起了變化，孩子的位置比從前降低許多，似乎是了盆。晏琛骨狹窄，被筍兒的小腦袋強行撐開隙，站得極不舒服。

他輕微了幾口氣，慢慢地坐回床榻，心里不由一陣發慌。

太快了。

才六個月。

六個月單薄的人息，用江州那晚汲取的竹息填填補補，他的筍兒勉強攢夠了凝胎的力氣，當真就攥兩只小拳頭，打算挑一個好日子出世了。

它來得急匆匆，哄哄，像夏日里一場驟降的陣雨，乍見電閃雷鳴，泥土已被洪流沖刷。

這座府邸，甚至還不曾準備好迎接它。

陸夫人不知道，陸桓康不知道，府里的下人也不知道。沒進過祠堂，沒拜過先祖，要生它的人連個名分也沒討到。晏琛不埋怨自己魯莽，萬一真把陸家長孫生在了倉促與混之中，將來筍兒名不正言不順的，怕是要委屈。

筍兒的親祖父雖然不在了，畢竟親祖母還在。按照禮制，該先讓祖母知曉，得了認可，請大夫前來仔細瞧過，再找一個穩婆候在府里。諸事準備妥當，才好順風順水地出生。

這麼一樁一樁地算下來，留給他的時間著實不多了。

晏琛是依附陸桓城的一莬，在府里說不上話。筍兒認祖歸宗的事，到底得由陸桓城親自辦。至于晏琛自己，也存了幾分撒的意思，想讓陸桓城暫時擱下手邊的事務，起碼在他生產時能及時趕回，陪他熬過最脆弱的那段時候。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再謹慎，再小心，都是不為過的。

第十四章 異象

世事是一潭深水，時是一條行船，蟄伏的毒蛟著水面張開了利齒，船里的人垂目看去，依舊只見一道平靜無瀾的船影。

為筍兒籌劃未來的時候，晏琛把所有瑣事都考慮了進去，唯獨沒有料到，最奢侈的恰恰是時。

上天賜給他的安寧太短暫，幾經折耗，已經只剩最后三日。

那天晚上直到睡時分，晏琛也沒嗅到一異樣的氣息。

屋外小瀑泠泠，竹葉蕭蕭，屋仍是紅燭滴蠟，紗帳輕垂。帳底的一方天地隔絕于世，只屬于二人，誰也不能闖，誰也不能驚擾。

陸桓城的相思盛在一只淺底小盅里，一個白晝就涓涓滿溢。他抱著晏琛，吻頸窩，咬耳垂，解開衫，讓沐浴后清香的軀枕在懷里安睡。年輕的魄每一晚都抑著強烈的歡，卻不敢僭越分毫，僅以蹭弄，聊作紓解。

前夜如斯，昨夜亦如斯。

安穩的日子仿佛會一直循環下去，人心，命途，都已了定數，不會再有。

晏琛之前的諸多擔憂一旦對陸桓城開口，總能得到最妥善的理。這個男人給予的寵是甜而不膩的糖，給予的信任是不問來由的包容。即便晏琛腆著不合月份的肚子，忐忑試探，說孩子再過幾日就要出世了，陸桓城也沒有神大變。

老實說，聽見的那一刻，陸桓城著實是到了驚嚇的。

六個月孕，才走了旁人的半程稍多。他原以為晏琛懷的是雙胎，故而長得快些，眼下看來卻并不是，但他沒有顯出明顯的驚訝——晏琛向他坦白時，言語吞吐，眼神餒怯而彷徨，一副犯了錯事的畏罪模樣，他怕自己只要表出一點點質疑，就會傷那顆不堪一擊的心。

于是心的驚訝化作了稍顯深沉的眉目，以及一陣短暫的、可以忽略的沉默。

連晏琛言又止的顧慮，他也立刻懂了。

“阿琛，別想太多。”陸桓城過晏琛的頭頂，了他未干的長發，“明日我把所有鋪子走一遭，該代的悉數代好，囑托幾個管事先幫忙照看一段時間。晚上若回來得早，就領你去拜訪母親，把我們的事、孩子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要是實在趕不及，后天一早再去。往后這半個月，我保證從早到晚都陪著你，不出門瞎忙活。”

晏琛寵若驚，急著回絕道：“我，我不打的，你照舊忙你的生意去，別耽誤了正事。我在家里不缺人照顧，萬一肚子有靜了，我差人告訴你，你趕回來便是。”

陸桓城聞言卻笑了：“誰照顧你我都不放心。我不是怕下人怠慢，是怕你太膽怯，有靜了也不敢聲張。你這子也不知怎麼養出來的，苦痛都自己著，生怕打擾別人。到時候要生了，卻不去喊人，孤苦伶仃窩在小苑里，能忍一刻算一刻，苦苦忍到我回來，再哭花了一張臉騙我說不疼……你要我怎麼辦？”

“不，不會的。”晏琛結，面頰漲得通紅，“我只要覺著疼了，就算蚊子叮一口那樣的……也馬上告訴你。”

陸桓城笑得溫，輕輕拍了拍那糯米團子似的肚皮，道：“阿琛，你給我一百個保證，我也沒法安心。你是第一回生孩子，還不懂這事兒到底有多艱辛，我從前卻親眼見過娘親生寧寧。父親那會兒在旁邊守著，娘親疼起來，連父親都咬，咬得胳膊上青青腫腫，跡斑駁。你想象得出那有多疼麼？”

晏琛一驚，連連搖頭：“我，我不咬你就是了，不會害你疼的。”

陸桓城微微愣住，心頭忽而了一撮絨羽，手臂用力，把晏琛往口攬得更：“阿琛，你聽我說，父親守著阿娘，我自然也要守著你。你若是痛了，只要皺一皺眉頭，喊一聲疼，我就能及時發現，就能幫到你。孩子平安降生之前，我哪兒也不去，十二個時辰都陪你，寸步不離。”

……寸步不離。

晏琛心念著這四個字，眼眶陣陣發熱。

他努力抬起腰，手勾住了陸桓城的肩膀，急著要向他討吻。陸桓城連忙相就，扶穩他的后腰，任那濡潤而的在瓣流連。

被褥擁，覆蓋著實的肚皮，隆了一座小山坡，像臨到秋收時的一粒穗子，飽足而沉垂。

陸桓城探進去，手掌到那團孕育生命的地方，只覺弧度完無瑕。

世間的痛苦大抵可以分為兩種，一謂有所得，一謂無所得。燃蠟生，焚柴生熱，乃是有所得；炎海融壞了蠟燭，白蟻蛀穿了朽木，乃是無所得。

同樣的痛楚，倘若無所得，便是一場純粹的折磨與空耗，要百倍煎熬。倘若有所得，便只是一場破曉前的黑暗。等苦難淡去，哪天回溯起來，甚至連痛苦的記憶都不會留下。

誕育子嗣，向來是一樁淋淋的苦差事。沒有哪個孩子能憑空掉出來，時候到了，注定就有一場綿長的磨難在前頭等著。晏琛再怕疼，也得和別人一樣，咬了牙關捱過去，走不得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