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同的，只是陸桓城。

陸桓城是一桿秤。

有所得，無所得，晏琛恒久而強烈的痛楚屬于哪一邊，僅僅取決于陸桓城在或不在，或不。

十幾天雜事塞進一天理，嘈嘈嚷嚷作一鍋燉。陸桓城心知絕非易事，整夜不曾合眼，一邊注意晏琛睡得安不安穩，一邊周詳得計劃行程。上至商談，下至賬目，逐筆逐條列出打算，連必須親自撰寫的文書都打好了腹稿。

第二日初聞鳴，陸桓城起床出了門。晏琛在睡夢中迷迷糊糊被他親吻，稍懶幾息后想起要回應，手去抱，卻撲了個空。

睜開雙眼，屋一片天颯亮，床畔的余溫早已冷了。

筍兒盆之后，下腹一直頂得難。晏琛找不到舒適的睡姿，抱著褥子側臥了一夜，起時肩膀僵疼，拘攣難舒，倚著床頭歇了好一會兒才有所緩解，勉強能下床走。

今天……還是該去一趟竹庭。

從明天起，陸桓城便會留在宅子里陪他待產，等下次再有機會去竹庭，只怕孩子都快滿月了。而比起竹，晏琛更喜歡嘟嘟的小筍，總想趁著它還沒變樣，多看幾眼。

便換上一件薄綢春衫，隨手扯了一條緞帶系住長發，亦步亦趨地出了藕花小苑。

他走得緩慢，沿著長廊約莫行去幾十步，拐過一彎角，忽然眉頭微皺，扶著廊柱停下腳步，心里起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昨日筍兒沒盆，行走尚且不易，今天下腹沉沉垂墜，腰被撐得又酸又漲，幾乎不聽使喚。冷不丁竄起幾尖銳的疼痛，像磨骨，也像挑筋，突然來那麼一下，刺激得尾椎發麻，害他步子都不敢邁大。

晏琛歪斜著靠在廊柱上，不知該前行還是折返，正當猶豫不決時，耳邊響起了一陣細碎的低語。

他抬頭看去，對面長廊上站著兩個侍，扯袖子，拉擺，涂了膠水似地粘在一塊兒頭接耳，對他的肚子指指點點，眼角嫌棄地朝下瞥。綠丫頭先注意到了晏琛的目，當即一聲驚，面刷白，急著往后退去兩步，拽住另一個黃丫頭的手，逃命似地跑了。

晏琛怔怔立在那兒，捂著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那兩個丫頭眼里流出的不是驚詫，分明是強烈的恐懼——們在害怕。

可是他……有哪一點兒像豺狼虎豹嗎？

第十五章 惡意

晏琛愁悶難消，坐在欄桿上冥思苦想了許久，最后把罪責歸咎于自己畸形而丑陋的腹部。

這副模樣……是不該讓未嫁的姑娘瞧見的。

們還是早春纖細的一柳枝，绦系起了小蠻腰，比的是誰不盈一握，誰能折作一道拱橋。可再的段，今后嫁做人婦，懷了孩子，也會鼓一只圓肚的小酒壇。曼妙的姿不見了，反而學一只大鵝，腆著肚子搖擺走路。

小孩子虎頭虎腦，誰都喜歡，可那大腹便便的愚笨模樣，誰會喜歡呢？

就連晏琛也不喜歡。

他是一頂漂亮的竹子，化出來，照樣一副羨煞旁人的好段。放在塵世間，那是名門貴胄才能養出來的清俊頎。眼下他還是年樣貌，略顯瘦弱，今后長開了，任誰見到都免不了要夸一句俊朗。

臨水照影時，修長而筆直的一雙出來，他自己都喜歡得。

可是才好看了幾個月，還沒欣賞夠呢，他就被陸桓城弄大了肚子，也浮腫，腳也浮腫，變作一只稽的葫蘆。路過銅鏡都要避開視線，生怕不當心瞥見了，自己都嫌自己丑。

晏琛惆悵地抱著肚子，想起那兩個被他嚇懵的無辜姑娘，滿心歉疚。

天氣轉了暖，薄披也會罩出一層細汗，他覺得不舒服，今天出門時就沒拿，隨手擱在了椅子上，這才讓臃腫的腰腹突兀地現了形。

晏琛想回小苑去取披風，剛站起，筍兒的腦袋不偏不倚往下一沉，骨泛起一陣強烈的酸痛。

……還是算了吧。

一折一返，說要多走百步路，他的經不起折騰，倒不如快去快回，早些躲進藕花小院，莫再嚇著別人。

幸而余下半程安寧，直到穿過幽深小徑，推開木柵欄，晏琛也沒遇到其他人。

竹庭一如往昔，片青竹亭亭玉立。一棵籜殼束裹的小筍藏在里頭，無聲無息，卯足了勁頭想要拔高。

晏琛想，下回他再來時，懷里一定就抱著胖乎乎的小筍兒了。到那個時候，筍兒的原也長了一竹，惹人憐得很。不知道孩子聞著了竹息，會不會哭鬧著撲進去，萬一撲進去了，還肯不肯出來。

他可不想蹲在小竹子旁邊，捧著空無一的襁褓干著急。半途被陸桓城逮住，問他孩子在哪兒，他呆呆著竹，一句也答不上來。

竹庭的太重要，千萬別被筍兒捅破了才好。

晏琛不能久立，便在書房臥榻上坐著休息，趴在窗口認真地看筍兒。竹庭的場景數月不曾變化，哪怕再好的一副畫作也該看膩了，晏琛卻百看不厭，連裹著筍殼的泥土都覺得可。

每一天，筍兒都是不同的，會拔高一些，會拉直一些。

別人看不出來，可他是爹爹，他看得出。

晏琛把筍兒今日的樣子記進心里，輕手輕腳爬下床榻，打算原路返回。不料剛推開木柵欄，旁邊樹叢里突然橫空擲來一塊石頭，“砰”的一聲，重重擊在他側腹上。

有人大：“妖孽！”

另一人又：“讓你生小妖孽！”

那石塊足有拳頭大小，分量極沉，打在平常人上都不是玩笑，輕則淤堆積，重則臟腑創。晏琛的肚子正是最脆弱的時候，像一塊初凝的水豆腐，一就要稀碎，哪里得住石頭砸。莫說拳頭大，就算栗子大也能了胎氣，何況這一擊力道兇悍，直沖腹部而來，幾乎是專程為了害他落胎。

沖擊的力道撞歪了整個肚子，的腹凹進去一大塊。

筍兒好端端睡著覺，突然就被砸痛了肩膀，周的胎水劇烈激，護著它的這層肚皮像要碎裂了。它嚇得發瘋，逃命般在宮里翻滾，小胳膊小用力踢踹，好好的盆姿勢都顧不著了，小腦袋掙出來，橫七豎八地瞎頂。

極短一剎，晏琛還來不及弄清因果，渾骨頭已經痛了。

他站也站不住，按著震的肚子踉蹌后跌幾步，肩背撞上墻壁，雙目圓睜，慘白著兩片癱坐了下去，仿佛一灘濺起的泥漿，沿著墻面慢慢淌落。

帶掙松了，春衫凌地散敞，出一小片不堪的雪白肚皮。

他像一只垂死的，弓死死抱著肚子，仰起下，一聲聲哀凄，淚水接二連三地從眼中滾落下來。才幾息功夫，汗就涌遍了全，好似三伏天的烈懸在頭頂，要把的水份蒸干。

熱汗浸了散的長發，一一縷糾葛結，牢牢地糊在臉頰和頸子上。

那兩個侍遠遠觀了一會兒，見他并無還手之力，才一前一后地從樹影里出來。綠裳揣著滿滿一兜石頭，揀起幾塊，又狠狠揚手砸過來，正中晏琛口。

“你們……不要砸了……”

晏琛拼命著子，一雙含淚的眸子著們，苦苦地哀求——他沒有做錯什麼，不要不分青紅皂白就斷了他的活路。

黃裳扯扯綠裳，張地道：“阿秀，那妖孽在看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