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26
陸桓城送走了衙役與仵作,坐在正廳的椅子上,疲累地扶額休息。
他已經很久沒那麼累過。
自從認出了夾竹桃,他不斷地想起那一床來由不明的花瓣,像鬼魅,像最烈的毒,一點一點滲心臟,把陸桓城深埋在最底層的慘痛回憶一幕幕挖出,染鮮紅的。悼詞、挽聯、棺材、白布,寧兒的臉,父親的臉,祖父祖母的臉,每一張死氣沉沉的尸面,都淹沒在濃稠的漿里。
陸桓城幾乎要撐不住。
從前一直是他照顧著晏琛,安著晏琛,眼下他才第一次到,自己在脆弱的時候,究竟有多麼需要晏琛的陪伴。
他回到藕花小苑的時候,晏琛已經起了床,正坐在窗畔的臥榻上翹首盼他。見他回來,急忙扶著小案、撐腰起,步履蹣跚地過來迎接他。
晏琛今天穿得很好看,淺青的春襖,襖上繡幾片疏落的竹葉,怎麼看怎麼相襯。
陸桓城微微愣住,竟然到詫異。
他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這樣的晏琛了,甚至都快忘記晏琛沒有懷孕時,其實一直是相當好看的,就像早春的一株秀竹,或者深秋的一桿蘆葦。但凡他買的裳,晏琛從來不挑不揀,歡喜雀躍地穿在上,無論素淡鮮艷,總是一個漂亮的年郎。
從什麼時候起,晏琛慢慢發生了變化?
變得這樣著素寡,安靜而溫順,活潑的神采隨著日益不靈便的一同褪去,眉宇間多了不能言說的憂愁,淡淡的,好似暮春晚雨里一抹不甚明朗的天。
自從有了孩子,陸桓城每一天都陪著晏琛,看著他腹中孕育的生命逐漸長大。晏琛的發生著無數細小的變化,微不足道,卻又積沙塔。漫長的數月過去,枕邊的年究竟被孩子改變了多,陸桓城竟然一次也沒有注意到。
所謂的習慣自然,原來是最無的一句話。
陸桓城依稀記起,自從進四月,晏琛就再沒換過衫樣式了。他本就不剩幾件合的裳可以穿,便總拿千篇一律的白底寬襖湊合,大抵是覺得自己臃腫的已經不再值得認真裝扮,于是連撒也一并省去了,隨意用布料裹一裹,勉強度日,沒開口向陸桓城討過一件新裳。
難得一件淺青的春襖,也被長久地在箱底,從未拿出來穿過。
陸桓城問自己,晏琛跟了他半年多,可曾向他要過哪怕一樣值錢的東西麼?
沒有,一次也沒有。
晏琛好像是不需要那些的,他的眼神從不被琳瑯滿目的貨品點亮,永遠給什麼拿什麼,缺了不鬧,了不討。就算看過了熠熠生輝的珍寶,那淡泊的求里也沒有激起一波瀾。
他眼中的每一縷芒,或亮或淡,只落在陸桓城上。
陸桓城張開雙臂,把晏琛滿滿地抱在懷里,閉上眼睛,埋頭細嗅他幽淡的香。
抱得那麼,抱了那麼久。
……卻總嫌不夠。
他親吻晏琛的額心,溫地問:“阿琛今天穿得這麼漂亮,頭發也梳齊了,是要做什麼?”
晏琛握拳捶了他一下,眉眼仍是笑盈盈的:“你忘記啦?我們之前說好了,今天,你要帶我去拜見母親的。”
陸桓城的表僵住,漸漸就笑不出來了。
他忘記了。
被早晨的命案一攪合,他徹底忘了還有如此重要的一樁事。
但是,眼下他怎能帶晏琛出去?
惡言惡語早已傳遍了整座大宅,惟剩藕花小苑這一凈地。出了柵欄門,通往前院那長長的一段路,晏琛要經過多人旁?若是哪個不長心的走了阿秀的死訊,或者心存故意,再吐出幾個難聽的字眼……
還有他善疑的母親。
陸母最忌諱妖孽之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捕風捉影的異象也深信不疑。阿秀死得本就古怪,藤蔓,花床,七竅流,侍再添油加醋鼓吹幾句,把妖作祟的罪名往晏琛頭上扣,恐怕晏琛還沒踏進門,就會被母親直接轟出去。
可是,晏琛還不知道。
院外已經鬧得風雨臨門,晏琛依然滿心期待地等著見母親。
他拘謹地打量著自己,像一個剛過門的新媳婦兒,小心翼翼地揣著母親的喜好:“桓城,我把最漂亮的襖子翻出來了,從前一次也沒穿過,干干凈凈的,不沾灰。繡紋也清爽,是碧綠的竹葉子。我再帶一件披風過去,你看那邊,青的那件……”
他轉指一指臥榻上擱著的披風,念叨起了婉轉的心思:“母親還不知道我懷孕了吧?要是第一眼就見著我的肚子,會嚇壞的。我得先穿著披風遮一遮,等你說完話,想看孩子了,我再解開披風給看……”
“阿琛,今天……其實……”
陸桓城言又止。
他實在找不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既能推拜訪,又不會傷害晏琛。
謁見母親,這是晏琛眼下最在乎的事。長輩的認可,孩子的名分,樣樣都在晏琛心頭懸了太久。平時他雖不催促,可無形的焦慮一直長久縈繞著,一刻也不曾散去。
但今天真的不適合。
母親忌諱妖的心疾乃是頑癥,多年都沒能痊愈,眼下又在謠言四起的風口浪尖。陸桓城唯恐聽信傳言,視晏琛為毒蛇猛,歇斯底里地沖上來用力推搡,害晏琛了胎氣。
晏琛如今的,只怕一句狠話說重了都會早產。
陸桓城這廂還在找托辭,晏琛已從他猶豫難言的表里看懂了一切。
今天,仍是不能見母親吧……
他還不夠好。
還做不了陸家的媳婦。
晏琛竭力抿著抖的,拼命在心里找理由安自己。他想,陸桓城做出的決定,一定不會有錯的,是他太急,太莽撞,考慮得不周全,掂錯了自己的斤兩。
說不定明天,他就有資格見母親了呢?
晏琛想出一個云淡風輕的微笑,起碼不能出失的表,最后卻沒忍住,垂下了腦袋,額心抵著陸桓城口,輕聲道:“沒關系,我再等一等,再等幾天,你覺得合適了,我們再去……我……我不會那麼早生的,我還有時間,還……等得及……”
他的嗓音在劇烈發抖,越想遮掩,抖得越厲害,最后本說不下去了,音量低得聽不見。
陸桓城趕忙手去捧他的臉,但晏琛固執地低著頭,不肯抬起來。僵持了一會兒,手指漸漸被淚水打,滾燙的淌指,一滴一滴積聚在掌心。
陸桓城心疼得不行,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急切道:“阿琛,不是你不好,是府里昨晚出了一場變故,現在外頭魚龍混雜,很不安全。你懷著孕,我舍不得你出去走。孩子的事,我馬上就去與母親說,把事從頭到尾講清楚。母親要是贈了孩子禮,我就帶回來給你,你留在這兒,耐心等我的好消息,好麼?”
晏琛了鼻子,哽咽著問:“府里怎麼了?”
“沒什麼大事。梁上君子造訪,傷了幾個下人。”陸桓城編出一個小謊,“今早府里報了,家派人來查,前廳坐著好些生面孔的衙差,個個都閻王似地繃著臉,見到府里的人就去盤問,現在還沒走呢。阿琛若跟我一起出去,不當心與他們打了照面,大概也要被去問話。阿琛想去麼?”
晏琛很好騙,立刻張地要頭:“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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