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王者

趙有才本想過幾天再去找有姝，也好打聽清楚他詔宮究竟所為何事。但有姝前腳剛走，他后腳就暈死過去，再睜眼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條不見盡頭的路上，兩旁滿是荊棘與彼岸花，周圍全是熙熙攘攘、行匆匆的人群。

他試著站起來，卻發現自己脖頸和四肢戴著沉重的刑，只能像瀕死的牲畜一般艱難地蹬。

有人發現他的異狀，小聲道，“喲，這人生前造了什麼孽？來了黃泉路竟還戴著枷鎖與鐐銬，這可怎麼走到鬼門關？”

“走不到就死在路上唄。”旁邊有人答話。

黃泉路、鬼門關？趙有才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死了，下了地府，不免焦急起來。他徒勞無功地掙扎兩下，試圖引起路人的注意，但大家都急著投胎，沒誰肯出援手，有幾個亡魂嫌他擋了道，還狠狠踹了兩腳。

人即便死了，靈魂也能覺到疼痛，否則十八層地獄的種種酷刑也就毫無意義了。趙有才被踹中腹部后苦不堪言，斷斷續續地起來。幾名鬼差押著一只窮兇極惡的厲鬼路過，見了他不免大驚，“這人究竟犯了什麼罪？怎會佩戴閻羅王的鎮魂鎖？”

“鎮魂鎖是什麼？”同樣戴著刑的厲鬼好奇詢問。

“鎮魂鎖，一日增重一斤，若是沒有鑰匙打開，即便了亡魂，也一樣會被死。”鬼差解釋道。

死了還要罪，這是趙有才萬萬沒想到的。他拼盡最后一力氣詢問，“鬼也會死？”

眾鬼嘻嘻哈哈笑了一陣，輕蔑道，“鬼自然也會死。鬼死則為聻，要去往聻之獄。十八層地獄固然可怕，但與聻之獄相比便也算不得什麼，在那里，漫天遍地都是業火與池，可沒什麼投胎轉世之說，更別想逃出去。你這副模樣，想來也到不了鬼門關，擎等著聻之獄的魔頭來收你吧，我們先行一步。”

眾鬼漸漸散了，走出去老遠還能聽見他們幸災樂禍的笑聲。原以為死了就能得到解的趙有才終于意識到：原來死亡才是真正的開始。若不想辦法除去鎮魂鎖，他永生永世都會在痛苦中煎熬。

不行，我要回去找趙有姝。我不能死，不能變聻！趙有才不知跟哪兒來的力氣，一個站了起來，然后腦袋發花，眼冒金星，不知怎的就回到世，發現自己依然躺在臭烘烘的涼席上，爹娘與一干仆役圍在邊，哭得十分凄慘。

“去找趙有姝，快！”在鬼門關里走了一趟，他終于想通了，覺得自己的命更值錢。再者，沒了家產還有位，從來往述職的吏上搜刮一番，三五年也就把銀子賺回來了。屆時，他有的是辦法對付趙有姝。

“兒啊，你不是死了嗎？”二老爺與二太太驚駭難言，眾仆役更是四散逃開，大喊詐尸了。

“去鬼門關走了一趟，又回來了。知道咱們脖子上戴的是什麼玩意兒嗎？這是閻羅王的鎮魂鎖，死了也不掉，照樣每天增重一斤，把你活活死。鬼死為聻，永生永世苦，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爹，娘，不除了這玩意兒，咱們連死都死不得了！”他面無人，抖如篩糠。

兒子死了又活本就蹊蹺，更何況還無緣無故說出這番話，可見真有其事。早就被閻羅王嚇破膽的二老爺與二太太抱作一團，嚎啕大哭。趙有才懶得安他們，命管家帶上全部財產，前往趙有姝家，原以為會再次被拒，卻沒料只等了半刻鐘，就有一名形佝僂的老頭前來引路。

趙有才躺在椅上，由四名仆役抬進去，剛過門檻，就被猛然晃了一下，差點跌落。他上的枷鎖只針對神魂，于旁人而言乃無形之，沒有重量，又加之他連連暴瘦，輕如絮，本不該發生這種意外。

他按捺不住滿心怒火，喝罵道，“連個人都抬不，要你們何用？平日里干什麼去了，吃屎嗎？”

管家同樣踉蹌了一下，好不容易穩住形，這才附耳過去低語，“不是啊大爺，您看前面那老頭，他沒有腳后跟，也沒有影子，他是飄著的！”

趙有才定睛一看，差點魂飛魄散，只見那老頭一路緩行，鞋子的后半段空空如也，竟直接拖在地上，而在燈籠的照耀下，人人都有一條拉長的影子，唯獨他后什麼都看不見。

這分明，這分明是一只鬼啊！趙有才總算想起來了，此乃大庸國遠近聞名的鬼宅，至如今已死了十七八個住戶。趙有姝真是邪了門了！不但有閻羅王親自幫他冤，還有鬼怪給他當仆人，他究竟什麼來路？

趙有才本就氣焰頹靡，這一下越發噤若寒蟬，攏了攏上厚重的毯，不敢開腔了。而抬著他的仆役也腳發，兩戰戰，恨不得直接把東家扔掉，奪路而逃。好不容易走到正院，看見燈火通明的前廳，眾人才大松口氣，頗有劫后余生之。

“主人就在里面，你們自個兒進去吧。”老頭晃了晃手中的燈籠，緩緩飄走。

趙府管家一面點頭哈腰地送走對方，一面在心里默念“阿彌陀佛”。一行人了前廳，就見有姝端坐上首，正捧著一個半明的琉璃罐子把玩，里面塞滿了各種的甲蟲，看上去十分瘆人。幾名丫鬟來往上茶，幾個小廝擺放桌椅，腳后跟均未著地，更沒有斜影相隨。

鬼，一屋子全是鬼！趙家二房，連同他們帶來的仆役，現在已是膽裂魂飛，幾近崩潰。唯獨管家還保有幾分清明，仔細看了看小爺的腳和影，這才長出一口氣。然而很快，他的心又高高懸了起來。一個大活人住在滿是鬼怪的宅院里，卻還毫發無傷，輕松愜意，豈不代表對方比鬼怪更為可怖？看來家產一事，當真沒有回旋的余地。

這一點，不僅管家想到了，趙有才及其爹娘也想到了。他們放棄掙扎，直接把房契、地契拿出來，一一代清楚，又說會盡快搬出老宅。

“賢侄你看，這家產咱們也還了，你是不是給咱們寫一份和解書？”二老爺表急迫。

“和解書可以給你們寫，但必須用認罪書來換。把你們當年如何侵占大房財產，如何迫害‘趙有姝’的經過一一詳述，若有不實之，這些東西你們還是拿回去吧。你們也看見了，我現在過得很好，有沒有這些家產當真無所謂。”有姝淡淡擺手。

他現在是找到主子的人了，要想一直升，需得格外注意名聲。若是寫了和解書，二房一家卻反咬一口，說自己謀害親族，掠奪家財，豈不冤枉？有了認罪書能省去很多后顧之憂，況且“趙有姝”之死是他自己作的，與二房沒有太大關系，有姝也沒必要把人趕盡殺絕。

聽見最后一句話，本已出怒容的趙有才像泄了氣的皮球，瞬間癱下去。有姝顧慮的沒錯，他的確準備在事后告到族老那里，再把家產奪回來，還要連帶毀了有姝的名聲與仕途。然而一旦寫了認罪書，他所有的算計都會化為泡影。

咬牙考慮了片刻，他點頭道，“拿筆墨紙硯來，我寫。”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有姝略一抬手，就有一名丫鬟飄飄進來了，把文房四寶一一擺放整齊。趙有才寫了認罪書，給有姝檢查。有姝看過之后據“趙有姝”的記憶，讓他修改了兩略帶含混的地方，直把二房的惡形惡狀徹底揭才算滿意，讓三人按下手印，又挑了三名仆役當見證。

諸事料理妥當，他接了家產和鑰匙，命老祖送客，第二天卻沒搬回去，而是花錢把鬼宅買下，繼續住著。無他，只因這里足夠清凈。

二房一家拿到和解書后立刻燒掉，焦急等待了半刻鐘，就覺肩頭的重量在慢慢消失，不免喜極而泣。沒了生命危險，他們的氣也上來了，準備賴著不走，哪料有姝竟派了幾十只厲鬼來收房，宅子里風陣陣，慘嚎聲聲，著實嚇人。

惡人自有厲鬼磨，他們無法，只得即刻收拾行李，灰溜溜地搬出去。二太太上私藏了許多銀票，剛走出趙府大門，襟就莫名其妙被人拉開，腰帶也掉了，幾乎赤條條地站在大街上任人圍觀。憤死，恨不能找一條地鉆進去，所幸丫鬟反應迅速，從包裹里找出一件斗篷給披上，這才緩解了窘境。

二老爺與趙有才簡直沒臉見人，把二太太拉上馬車，飛奔而去，毫未曾發覺他們拿出來的銀票早就掉落在地，隨著風飄飄回了趙府，自掉落在錢匣里。路上行人往來，肩接踵，竟無一人注意到這詭異的一幕。

二房一家尋到某空置的豪宅，準備暫時租住下來，卻發現銀票沒了，僅剩的財產便是兩貫銅錢，幾箱服，與他們當年來到趙府時一般無二。房東見他們久久拿不出銀子，立刻把人攆走。無法之下，三人只得賣了兩個丫鬟，湊足了住客棧的錢。

“無事，沒了銀子我還有職在，不出一年就能賺七八萬兩。屆時咱們再買一棟宅子，比趙府更大，更富麗堂皇。”趙有才信誓旦旦地道。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自己這輩子都沒有翻的余地，而罪魁禍首還是有姝。他竟告倒了劉大人，令皇上徹查吏部買賣一事，但凡通過買賣途徑獲得職的人，全被召刑部進行盤查。新皇并未罷免所有人，而是分別讓他們進行考核，容均與職務相關。考核通過者寫下檢討書便能回去繼續當差，未通過者立刻革職查辦。

新皇不想斬盡殺絕的本意是好的，但捐買職的人哪里有那個能力？他們大多家境優渥，得了差事后便聘請幕僚胥吏協助，自己只管把買的銀子賺回來。更有甚者，臨到卷的時候連名字都不會寫，鬧出天大的笑話。

及至調查結束，被罷免者占了十之八九，趙有才自然也在其中。不僅如此，新皇還宣布從明年開始，各部員均要定期進行考核，容并非四書五經，而是政務相關，工部考工事、禮部考禮儀、吏部考吏治、兵部考兵法，以此類推。但凡不合格者立刻降職，三次不合格即刻罷免，絕無二話，且日后的科舉考試也會適當更改容。

若非最近幾代的學子已研習八取士多年，忽然換了考題對他們不公，新皇本打算立刻執行。

大庸國的員只有往上升的，哪有往下降的，且還年年都有被免職的危險，這讓大家如何得了？很快就有臣子聯合起來進行抗議，均被新皇駁回，憤怒之下遞了假條，不去當差，倒要看看皇上自己一人如何管理國家。

新皇立刻頒布圣旨，命各部胥吏接管政務。一個部門里，真正通業務的其實是這些胥吏，他們等同于上峰的雇工，專門負責辦事。所謂的“上面，下面跑斷”，正是如此。而胥吏乃賤籍，律法有言：胥吏之后不得參加科舉，不得出仕，但職位卻可以世襲。這相當于斬斷了他們的晉升之路，令許多有能之士頗憤懣。

但現在好了，皇上大力整頓吏治的同時也提高了胥吏的地位，若在考核中拔得頭籌，他們甚至可以除去賤籍，走上仕途，這他們如何不歡欣鼓舞？自然辦起事來的時候也就更為賣力。等到各位吃干飯的員驚覺大事不好，匆匆銷了假跑回去當差時，卻發現自己的權利早已被架空，了徹徹底底的擺設。他們懊悔不迭，立馬暗暗聘請了先生，教授自己政務，免得來年考核被取而代之。

新皇的雷霆手段非但沒造朝廷，反而令六部迅速轉起來，幾乎所有政務在當天之就能得到妥善解決，責任重大的才會呈報到金鑾殿上。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新皇巧妙地利用員與胥吏之間爭權奪利的關系，令二者皆為自己所用，且用得越來越順手，越來越高效。

有姝從來就知道，大庸國的象難不住主子，在整治了吏部之后，他下一個要刀的恐怕是戶部，若是能調去戶部，見到主子的機會將大大增加。正當他引頸盼時，調令下來了，他了刑部，為都司郎中，從六品，掌刑徙流放，吏員廢、置、增、減、出職等事。

雖有些不盡如人意，但好歹留在京城的愿算是實現了，有姝穿上嶄新的袍，匆匆趕去刑部報道。當是時，歐泰已帶著幾名員宮去了，正巧與他而過。

有姝略一打聽才知：皇上準備整頓戶部，從禮、吏、工、兵、刑部各支調幾人立按察司，專門調查國庫虧空的況以及追討欠銀。那些人正是被歐泰挑中的能吏。

因先皇總喜歡截取庫銀供自己揮霍，下面的員也就紛紛效仿，向戶部肆意支借，從無歸還。更有看守銀庫的吏監守自盜，中飽私囊，以至于好端端的大庸國被掏一個空殼。上一次，若非新皇開了自己私庫用來賑災，枉死的百姓還會更多，而這大好河山恐怕也保不住了。

戶部已從皇上的錢簍子變了錢子，再不整治，該如何改善民生、蓄養兵將、建造都城？經濟與吏治一樣，都是國之重本，不得輕忽。此次，皇上整頓戶部的決心非常堅定，即便幾個老臣在金鑾殿上撞柱抗議，也只換來他一聲冷笑而已。按他的話來說：死幾個人能換來國庫充盈，國力強盛，何樂而不為？有誰想死盡管撞，他已備好棺材，堂上諸君一人一口，誰也不了。

新皇如此強，且又占著國法，百除了妥協，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但欠下的銀兩哪能說還就還？朝廷新貴仕時間短，欠的，倒沒什麼。那些世家巨族經過長年積累，莫不欠了戶部上百萬兩，一旦掏出來便是傷筋骨，甚至于家破人亡，自然會頑抗到底。而這些人又都掌握著絕大部分權柄，堪稱盤錯節，枝繁葉茂。若是在他們頭上土，皇上沒什麼好怕的，底下辦事的人卻要遭殃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份苦差，即便刑部最有上進心的胥吏也都萌生退意，卻還是被歐泰抓了壯丁，強押宮。

“趙大人來晚一步，沒攤上這種破事，當真好運氣。”一名同僚真心實意地嘆。其余人等紛紛點頭附和。

有姝卻是一副如遭雷擊的表，再三追問道，“你是說，這按察司由皇上親自組建，親自指揮，且在宮中辦差？”

若是了按察司，自己豈不是能天天見到主子？思及此，有姝捶頓足，懊悔不迭，心道自己萬不該貪吃，在路上買了一個現做的夾饃，以至于耽擱了半刻鐘。若是提早一步，就能趕上這趟差了！

他急切道，“若是我也想去，該當如何？”

眾位同僚用詭異的目看他。一旦接了這份差事，相當于得罪了京城十之八九的權貴。那些人手眼通天，為了阻止調查，什麼事都干得出來。栽贓陷害都是小意思，更甚者還會惹來暗殺。被請去宮中那幾個員莫不如喪考妣，怎麼趙大人反而自投羅網呢？

果然是鼠目寸之輩，以為迎合了皇上就能平步青云嗎？也不看看自己脖子夠不夠。眾人頗不屑，但出于落井下石的心態，紛紛替他出主意，“你現在去追，約莫還能趕上歐大人車架。要是沒趕上，你就把來意告訴守門的侍衛，他們自會替你通傳。”

乾清宮，幾位尚書大人各自領著四名能吏前來覲見。

玄帝放下奏折，抬頭打量。他先是朝歐泰那看去，沒發現有姝的影，眸不免微微一暗，這才環顧四周。他需要的是能力出眾、不畏強權、敢作敢當的員，但這些人顯然都不符合要求。他們或額冒冷汗，或形容倉皇，或神驚懼，可見接下這份差事都不是心甘愿。

然而玄帝也能理解他們的心。徹查戶部可說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要對抗的是整個朝廷的力。他能把生死置之度外是因為他知道，在這世上，沒人能殺得了自己，但旁人又豈有這份底氣？終究還是怕事，終究還是怕死。

玄帝放下奏折，喟然長嘆。眾位大臣則齊齊垂頭，不敢吱聲。可以想見，在不久的將來，京城必定又是一番腥風雨，能不被牽扯進去自是最好。

恰在此時，一名侍衛匆匆走進來，附在玄帝耳邊低語。

“你說什麼？”他語調拔高，略顯驚異。

侍衛又說一遍，末了靜靜等待皇命。

玄帝先是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復又曲指敲擊案，似在沉思，本還晦暗莫測的雙眸越來越亮，越來越灼熱。憑有姝那聰明絕頂的腦袋瓜，怎會看不出其中兇險？然而他卻屁顛屁顛地跑來請命，可見之前說要追求自己那番話，并非玩笑。

毫無疑問，他是為了自己才踏這龍潭虎，也是為了自己而把生死置之度外，這小混蛋，當真死心眼，且還花心得很！玄帝暗暗腹誹有姝，目中卻流瀉出濃濃地歡悅。

他命侍衛把人帶進來，末了看向歐泰，“你手底下倒是有一位傻大膽，竟自己跑來宮中請命。你可否猜到是誰？”

歐泰思忖片刻，遲疑道，“莫非是趙有姝趙郎中？”放眼大庸，最不怕死的人估計就是這位主兒，誰讓他有閻羅王當靠山呢？

玄帝頷首嘆道，“正是！若我大庸員都像趙郎中這般憂國憂民、鞠躬盡瘁，何愁家國不興，盛世不再？”

有人主前來替死，眾位大臣哪有不歡迎的道理，紛紛開口附和。說話間，有姝已快步了大殿，先熱切地看主子一眼，然后半跪行禮，忖道：這次無論如何得把差事攬下，也好近水樓臺先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