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下)》6
第81章 王者
玄帝阻止了幾乎快跪到地上的有姝,明知故問道,“趙郎中,此次覲見所為何事?”
有姝畢恭畢敬回話,“啟稟皇上,微臣聽說您立按察司,調查戶部貪腐一案,特地前來請命。”
一名大臣聞言皺眉,“趙郎中,說話還請小心謹慎為好。戶部之事尚需調查,在你里怎麼就直接定了貪腐之罪?”
戶部上至尚書,下至衙役,已全被關進天牢,統共幾百號人無一幸免。若非證據確鑿,向來寬嚴有度的主子怎會趕盡殺絕?這些人卻還為罪犯開,究竟怎麼當的朝廷命?他們效忠的究竟是世家大族還是主子?有姝心里憤憤不平,對他的質問也就不加理會,只管拿黑亮的眼睛朝上首看去。
玄帝被他看得耳熱,端起茶杯徐徐啜飲一口,借此緩解口干舌燥之,然后才沉聲道,“朕尚未開口,孫大人反倒率先教訓起人來,這里究竟是孫大人的衙,還是朕的乾清宮?”
那名大臣悚然一驚,連忙磕頭請罪,直說微臣僭越,罪該萬死云云。玄帝既不起,也不搭理,招手把有姝喚到近前,溫聲道,“朕一直聽說趙郎中斷案如神,善于理政,卻從未聽說過你對賬務也很通。要知道,徹查戶部貪腐一案,最主要的工作是理清賬目。故此,朕讓眾位大臣舉薦的吏均是各部之中最善賬務者。”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直白道,“接了這份差事,等于與朝中十之八九的權貴作對,連朕亦要頂住巨大的力,更何況下屬?進按察司的人,或被恐嚇威脅,或被賄賂收買,或被栽贓陷害,甚至被暗殺,種種不測皆有可能。趙郎中,你需得考慮清楚三點:第一,你有無參與此案的能力;第二,你有無參與此案的勇氣;第三,你可能承擔得起后果?若你尚且心存猶疑,朕建議你即刻出宮,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
雖說他有能力保護好有姝,卻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往火坑里跳。再者,他也想看看,他對自己的到底有多深,又能做到哪一步。他從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鐘”,但放在有姝這頭倔驢上,卻也說不準。他不是信口開河之人,更不會憑沖行事。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啟稟皇上,微臣既然敢宮請命,自然也敢承其后果。皇上您不是為諸君備了許多棺材嗎?大可以給微臣也備一口,微臣愿為皇上效死!”
嚯,好的脾氣!歐泰等人不免側目,卻又見他上前一步,篤定道,“至于微臣有沒有那個能力,皇上只需檢驗一番也就是了。于算一道,微臣在大庸屈居第二,定然無人敢稱第一。”對于自己的智商,有姝向來極其自信,甚至到了驕傲自負的地步。
嚯,好大的口氣!眾臣越發驚異,更有幾個被舉薦的能吏出不服之。他們也都是各部好手,再復雜的賬目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條,故而頗得重用。然而趙郎中這番話,卻是把他們所有人都踩了下去,他們如何甘愿?
玄帝以拳抵,免得自己笑出聲來。有姝還是那樣,不懂人際往,更不懂為之道,有什麼說什麼,完全不明白自己無形之中拉了多仇恨。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出他的特別。而且,現在的他昂頭,斗志滿滿,像極了遇見心儀對象的孔雀,盡力舒展著自己的羽,力圖把最好、最優秀的一面展示出來。這副模樣極其罕見,卻也十分有趣。
勉力下幾涌上頭的笑意,玄帝擺手道,“看來趙郎中對自己頗有信心,也罷,朕就出幾個題考考你。”
出題?是不是太顯不出自己水平了?有姝眉頭一皺,連忙道,“皇上不用出題,只需拿一袋米,一個銅盆進來就。”
本打算與他一起做題,待率先得出答案后好把他氣焰下去的幾位能吏均出疑的表。玄帝雖然也很好奇,卻并不多問,沖魏琛擺手。魏琛親自跑了一趟,不過須臾就把所需之拿到殿上。
有姝沖主子討好一笑,這才走過去,隨意抓了一把米,嘩啦啦扔進銅盆,解釋道,“微臣天賦異稟,尤其在計數方面,只需掃一眼就能得出準確答案。這一捧米重八兩七錢,共三萬零七十六粒,你們若是不信,只管去數一數,稱一稱。”
這是他頭一次展示出自己準到可怕的計算能力,希主子能對自己刮目相看。這樣想著,他用熱切的目朝上首之人看去,黑而明亮的眼睛里寫滿六個字——求贊揚、求重用。
玄帝微微偏頭,躲避這要命的目。該死,他差一點就把手掌覆到有姝頭上去了。剛才還是開屏的孔雀,現在又變了討好主人的小狗,他為何總是如此可?
在場諸人并不覺得趙郎中可,相反還覺得他十分作死。隨便抓一把米就能得出重量和數量,天下間豈有此等神人?驗!一定要驗清楚!若是差了毫厘,定然極盡奚落,令他無地自容!
眾位能吏蠢蠢間,皇上已發下話來,命魏琛去驗。魏琛取來秤桿反復稱量,的確是八兩七錢,末了彎腰去數米粒,剛數到三百左右就頭暈腦脹,頻頻出錯。
古人視數之道為偏門,有研習,一般人能數到一百就算很了不得,再往上還須借助木、串珠等作標記,能把算盤打得十分麻溜者堪稱宗師,能撇開計數工,練運用心算者,足以傲視天下。
魏琛數到三百,已是極有能為,并不丟臉,卻依然出愧的神,拱手道,“皇上,奴才無能,還請恕罪。”
玄帝擺手,“無事,你們把米分一分,各數一小捧,再把所得數字相加便。”
這倒是一個好辦法。眾人連忙領命,各自抓了一把,擺放在碟子里細數。本還寂靜的大殿,此時回著嘈雜的計數聲:一、二、三、四、五、六、七……哎?不對,重新數,一、二、三、四……不能使用算盤,又沒有木、串珠等工,大家苦不堪言,也就越發想讓趙郎中出丑。
玄帝從未見過眾臣如此狼狽的模樣,心中頗有趣。他站起,走到堂下來回查看,貌似認真嚴肅,實則暗暗關注有姝。有姝當慣了主子的小尾,一見他下來,立刻黏上去,卻又不敢造次,只得圍在他旁不停打轉。他現在總算明白那些小貓小狗為何總喜歡著主人的雙磨蹭,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緩解一天不見的思念。
而他何止一天不見主子?想起來,竟似幾百年未曾見面一般。他眼睛瞪得溜圓,目灼熱而又明亮,時不時覷主子側臉,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別人上時就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裝作不經意間他胳膊,蹭蹭他大,或者拉扯他擺,然后飛快放開。
玄帝神識強大,哪能不知道有姝在干些什麼?說他像小狗,還真把那黏糊人的子學了個十十,偏又不敢挑明,反而兜兜轉轉、遮遮掩掩,這里蹭一下,那里一把,真當自己沒有覺嗎?
見他出指尖,去自己龍佩上的明黃绦,那陶醉的模樣仿佛在自己皮一般,玄帝差點悶笑出聲。他從不知道,素來風霽月、耿直無私的小趙縣令,竟也有如此……一言難盡的一面。
如果玄帝來自于現代,大約會把“一言難盡”四個字換“癡漢”。有姝智商表,商為負,讓他去追求一個人,實在是難為他了。
二人一個繞著大殿查看,一個亦步亦趨跟,均樂在其中。兩刻鐘后,眾人紛紛數完米粒,然后找來算盤相加,卻得出三萬零七十八粒,比趙郎中的答案多出兩粒。
幾位能吏出譏諷之,有姝卻老神在在,指著其中一人說道,“你多數了兩粒。”
“魏琛,幫他再數一遍。”玄帝自是相信有姝,其余幾人也都圍攏過去心中默數,半刻鐘后得到答案,果然多了兩粒。
那人當即跪下請罪,諸人這才出驚駭難言的神。隨便抓一把大米丟人銅盆就能確得出重量與數量,考校的何止是一個人的計算能力?還有目力、眼力、耳力、手。也就是說,趙郎中的綜合能力,早已遠遠超出常人能夠想象的范圍。
他說自己天賦異稟還真不是自夸啊!服了,徹底服了!
眼見眾人出欽佩的表,有姝這才直勾勾地朝主子看去,腮邊若若現的小酒窩述說著他心的激。這一下,主子該對自己刮目相看,繼而重用了吧?
玄帝忍了又忍才沒讓自己出嚴肅冷酷之外的表。他走回上首坐定,贊道,“趙郎中果然大才。從今天起,朕任命你為按察司副使,與歐泰協同調查戶部貪腐一案。”
有姝歡喜無限,立刻躬領命,活像得了什麼天大的差一般。其余幾名吏也被留下,與他一起整理賬目。
因玄帝早有整頓戶部的打算,故而在頒發圣命的當天就把戶部大小員全抓天牢,其雷霆手段竟讓諸人連修改賬冊,抹平罪證的時間都沒有。戶部保存的歷年來的賬薄,現如今全都堆放在乾清宮里,足足占用了五六個偏殿,外面更布置了無數兵將,堪稱防衛森嚴、水潑不進。
有姝依依不舍地離開乾清宮,被帶往偏殿,領頭的歐泰小聲道,“從今天開始,你們就在乾清宮里辦差。都把腰牌收好了,否則這些將士不但不會放你們進來,還有可能把你們就地格殺。”
“怎會如此嚴重?”某個吏膽戰心驚地詢問。沒了腰牌把人攆走也就罷了,怎能隨意在宮中殺人?難道皇上也不管嗎?
“你們看仔細了。”歐泰沉聲警告,“這是來自于西北邊境的威虎軍,最是驍勇善戰,而且只懂得執行皇命,不懂得分辨是非錯對。皇上已經下令,無腰牌而隨意靠近偏殿者殺無赦,他們便只認牌,不認人。”
西北邊境正是皇上的藩地。原來是皇上親兵,難怪如此威儀懾人!眾人紛紛點頭表示明白,唯獨有姝明了,歐泰話中還有另一層含義。他曾翻閱過歷年邸報,記得十年前西北曾發生一件大事。因戶部許久沒發放軍餉與糧草,西北威虎軍在對敵時差點全軍覆沒,還發生過食用已死戰友尸過活的慘劇。
十年的時間并不足以彌補傷痕,想來這些將士對戶部貪的仇恨已深達骨髓。讓他們看守賬薄,被人收買的可能微乎其微。更甚者,主子把他們調京城,沒準兒早已做好了全滅戶部,震懾百的準備。
有姝猜得沒錯,他們離開正殿之后,玄帝就來幾名刑部員,對律法進行修改,把“貪腐六百兩者斬首”八個字,改了“貪腐六十兩者斬首”。換一句話說,戶部隨便拎出一個最低等的衙役,都已經達到斬首的標準。
可以想見,這條律法一經頒布,將會引起何等,而被挑中的吏們也有了預,走進偏殿后莫不手腳冰涼,頭皮發麻。殿堆放的哪里是一本本賬冊,而是一張張催命符,有可能要了別人的命,更有可能要了他們自己的命。
也因此,坐下足有幾刻鐘,他們還未見靜,只是不停用袖子抹汗。歐泰也不催促,端著茶杯徐徐啜飲。他不懂查賬,只是來當個監工而已,順便好好觀察一下被主子格外看重的趙郎中。
事實已經證明主子的眼一如既往得準。趙郎中無論才能還是秉,都遠超常人。他進偏殿后立刻把所有賬目的擺放規律找出來,待記住了各個年份、各個地區、各個部門的賬冊分別擺放在哪里之后才開始作。
他把年代最久遠的一箱賬冊拖到自己桌邊,徐徐道,“以圓二十年為基準,本查此前的老賬,你們查此后的新賬。錢大人負責疆土類的賬目,孫大人負責田地類的賬目,李大人負責戶籍類的賬目,周大人負責賦稅類的賬目,王大人負責俸餉類的賬目。事不宜遲,現在就開始吧。”話落似想到什麼,又朝歐泰看去,“還有,現在戶部員已全被羈押,若是見相關政務,難道都由皇上親自批復?皇上日理萬機,怎麼忙得過來,不若也給我們一同理?”
眾人這才回神,齊齊朝他看去,心道趙郎中果然野心頗大,竟是瞅準了戶部尚書這個位置來的。
歐泰點頭道,“皇上事先已有吩咐,戶部諸事,趙郎中皆可自行審批,有難以裁決之事再去前稟報。”
有困難可以找主子?有姝略一琢磨,決定沒有困難也得制造幾個,但去得太過頻繁,難免給主子留下平庸無能的印象,所以還需注意技巧。他擰眉,對追人一事頗棘手,太急切了不行,太緩慢了不行,太骨了不行,太含蓄了也不行,簡直是千古難題!
所幸他智商表,即便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主子上,也沒耽誤工作。旁人只見他拿著朱批在賬冊上勾畫,不過一刻鐘就已經看完十幾本,嘩啦啦一陣響,接著又是嘩啦啦一陣響,便算完了。
這種詭異而又超速的查賬方法,眾位同僚還是第一次見,心中不免生疑,但聯想到他舉世無雙的計數能力,又不敢貿然去問。歐泰沒什麼顧慮,施施然走過去,“趙郎中,這些賬本你都看完了?發現端倪沒有?”
“有問題的賬本我都單獨擺在一邊。目前來看,尚未發現沒有問題的。”有姝直白道。
歐泰頷首,正撿起一本翻閱,就見打扮閻羅王的主子憑空出現在殿。他連忙放下賬冊,走回原位,裝模作樣地端起茶杯啜飲,以遮掩自己惶恐的表。
有姝呼吸微微一窒,然后才出又驚又喜的表。自從上次談話過后,這人就再也沒造訪過,令他著實慌了許久。
“你終于來了。”他用神力傳音,語氣中著連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委屈。
“怎麼?想念本王了?”閻羅王在他邊坐下,湊近了去看他手里的賬冊。
有姝臉頰漲紅,表糾結,卻又不會撒謊,直過了幾息才聲如蚊蚋地道,“有點。”不停翻賬冊的雙手習慣地緩下,好對方看清楚。
“有點什麼?”閻羅王惡趣味地逗弄。
有姝低頭查賬,不啃聲了,耳朵、腮側、脖頸,暈紅一大片。閻羅王雙手探他腋下,輕輕撓了撓,繼續追問,“有點什麼?”
有姝像扭兒糖一般撲到桌上,牙齒死死咬住下,免得笑出聲,卻因實在怕,不免發出哼哼唧唧的響。閻羅王見他臉頰緋紅、雙目沁水、語不斷,竟似被攝了魂一般,死死盯著不放,也迅速起了反應。他不但沒放開這人,反倒把他抱懷中上下索弄,咬著耳朵一聲接一聲地追問,“有點什麼?快說,否則本王今兒一整天都撓你。”
剛才還一臉嚴肅,公事公辦的趙郎中,現在卻在座位上翻滾,眾人原以為他得了急癥,細細一看又發覺他表十分……十分漾歡快,一時間全都懵了。
唯獨歐泰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以袖遮面,不敢看。萬萬沒料到心堅如鐵、手段駭人的主子,在趙郎中跟前竟是這番作態。玩鬧就玩鬧吧,還公然發了,除了被他從后抱住的趙郎中,大約只有自己能看見他下腹隆起的巨大。這是以玩耍之名行登徒子之實啊?方才在正殿表現的那樣嚴肅刻板,轉眼就換了份前來調戲,也不怕日后翻船。
歐泰暗暗為主子憂心,聽聞趙郎中越來越人的,連忙逃了出去。
有姝憋笑憋得快斷氣了,連忙喊道,“別撓了,我,我承認我有點想你。”
“只是一點?”閻羅王掉他一只長靴,輕撓雪白細的腳底板。借助桌布的遮擋,無人能看見靴子自落的一幕。
有姝認輸了,坦白道,“不是一點,是很多,這樣了嗎?”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對這人的思念已經如此深刻。他依然喜歡主子,卻又對另一個人難以釋懷,仿佛自然而然就讓他走到了心深,難以戒斷,難以抹除。
難道自己真是三心二意的渣男?有姝揪住自己頭發,表迷茫而又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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