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有特點的老師，方思慎覺得自己應當多留有印象才對。仔細回憶，卻連當年畢業時班導師姓甚名誰都已茫然無蹤。

這不能怪他。想當初十六歲的方思慎，直到高校聯考前三個月，才以轉校生份取得國一高的學籍，并正式改用現在的名字。原來那個略帶氣的名字“何致”，知曉者本就寥寥，此后再沒人提起。回到父親邊僅一年多的年，雖然懷抱各種隔閡，也明白父親為了自己的戶籍和學籍奔走求告，煞費苦心，對于新名字與新份，心底深，都是認可甚至期待的。

當然，時至今日，又另當別論。

方思慎只有在看書的時候最理，因此現實生活被他弄得一團糟糕。他自己是既不承認其然也不追究其所以然的，倒也過得穩當。往事在他腦海中，都是一幅幅印象畫，一幕幕黑白電影，提煉出的經驗教訓始終有限。壞是總也學不會世故圓一類高級技巧，好是凡事不會過分糾結，自尋煩惱。

所以他稍微回憶一番便自停止，轉而思量如何備課。想了兩天，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師生見面，八卦完畢。先問問高一所學還記不記得，眾弟子爭先恐后，舉出“霸王別姬”、“荊軻刺秦”、“項莊舞劍”等著名典故。細聽之下，野史傳說居多，正經古文罕見。唯獨一個學生，時不時開口糾正同學錯，關鍵還能引用原文，明顯木秀于林。其他學生似乎很習慣也很服氣，被糾正者馬上改口，毫不懷疑，余者則齊齊側目，嘖嘖驚嘆。

方思慎不由得翻開名冊，把這個做梁若谷的男孩多看了兩眼。瘦高個，坐在后排靠窗位置，長得十分端正，鼻梁上架一副窄邊眼鏡。不說話時看去很文靜，開口說話會習慣地先仰頭，立刻顯出幾分傲氣來。

當梁若谷又一次略帶高傲地糾正了他的同窗，在座位上微仰著頭向講臺時，方思慎微笑著點點頭，問：“學過的課文，你都記得？”

“全本《太史公書》我已經看過三遍了。”

“哇！”不出所料，教室里發出一陣蓄勢已久的夸張驚嘆。

“真不簡單！”方思慎真心實意地稱贊。

梁若谷笑了，有一點矜持的得意。

接下來，方老師帶著學生們共同討論，把學過的文章分幾個專題，預備將來按專題介紹一些公認的研究果。學生們很有創意，時而“篇”、“英雄篇”、“小人篇”，時而“版”、“戰爭版”、“權謀版”，讓人以為進了XSB-TV影視頻道。

然后辨析了幾個基本概念，講了講研究傳統和主要方法。這部分容比較枯燥，除了以梁若谷為代表的幾名骨干，其他學生都有點昏昏睡。

最后半小時，方思慎準備介紹兩個有代表的研究者。人傳記相對來說總是比較有趣的。然而架不住學生們強烈要求，只好將太史公生平故事詳細講了一遍。

講到宮刑，教室里忽然如同炸開鍋一般。眾男弟子毫無掩飾之態，一面向博士老師追問各種細節，一面七八舌熱烈辯論。個別生猛的弟子也拍案起，引八卦據謠傳，言之鑿鑿，仿佛親歷。這陣仗方思慎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有些尷尬地站在前邊，不上。索不打算了，袖手等待。

不知哪個學生把話題扯到網上流傳的去年高校聯考國文寫作強名句上，立刻有人以抒詩的腔調高聲朗誦：“盡管司馬爺爺多次遭宮刑，但他忍住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終于以頑強的毅力寫出了偉大的《太史公書》……”“司馬爺爺在到殘酷的宮刑之后，忍辱茍活，因為他知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噗！”方思慎頭一回聽說關于司馬氏如此勁的評語，猝不及防，和學生笑一片。

這時下課鈴響了。

男孩孩手忙腳地收拾東西往外沖，一邊嘻嘻哈哈一邊朝講臺上嚷：“老師再見！”“老師你太好了！”“老師我們會想你的！”……

方思慎完全跟不上青春期的節奏，機械點頭：“再見，再見。”

梁若谷走到講臺前，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老師再見。”

旁邊幾個學生圍著他，仿佛炫耀自己一般驕傲：“老師，您知道嗎？梁若谷是我們文科班第一才子！啊，老師再見！”

方思慎繼續機械點頭：“是嗎？啊，再見！”

一大幫子打打鬧鬧出了教室，眨眼工夫，風卷殘云般全走了。

方思慎松口氣，慢慢收拾書本教案。三個小時，比在老年大學講三天還累。回想這半天課，似乎遠沒有達到預設的目標，不過，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難以應付。安自己：算是難得的新鮮經歷吧。

走出國一高大門，發現自校門往南至地鐵口一段，得水泄不通。馬路上就不必說了，大小車輛橫七豎八扎堆，誰也彈不得，互相狂按喇叭。發廣告傳單的肆無忌憚在路中間穿梭，五六的紙片隨風飛舞。電車三車自行車都被到人行道上，行人們只能側著子移。

方思慎一面低頭留意腳下的路，一面撥開那些橫遞傳單的手，小心翼翼前行。走了幾步，注意到邊盡是大人孩子的搭配，這才發現遞來的傳單全是“金牌班”、“沖刺班”之類。抬頭，馬路兩側掛滿了各種培訓學校的招牌廣告，看樣子是周末輔導班中午下課，又趕上國一高選修課結束，家長學生蜂擁出，造了這個比工作日更甚的擁堵高峰。

隨著人流進地鐵，額頭已經冒汗，自覺未來每個星期恐怕都免不了如此鍛煉。

邊好幾對母子父子祖孫，對話無一不是“老師講的都聽懂了嗎？”“還有哪道題不會做？”“下午練琴，中午不回家吃了。”“這次月考排名又退步了，看你怎麼跟你媽代！”諸如此類。

方思慎把平眼鏡摘下來，放進T恤口袋里。瞧見兩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臉上厚厚的鏡片，深同。如果這就是正常的年，他由衷覺得，自己那貌似不正常的年，實在幸運得多。

正慶幸著，肚子咕咕起來。妹妹周末不加班，沒人做東請吃食堂，等回到宿舍，學校食堂估計也關門了。想了想，不如下地鐵拐到西門小吃街去買點干糧當午飯。西門是京師大學最偏僻的后門，像每一所大學一樣，門外也有一條供學生和其他流人員窮開心的胡同，充斥著各小攤小販。方思慎以前很去，但是最近格外落魄，燒餅一塊錢一個還是八錢一個上升為生活主要矛盾，難得地錙銖必較起來。

還在大馬路邊上，就不停有人低聲追問：“辦證嗎？”“發票要嗎？”“片要嗎？”“打口碟要嗎？”拐進小吃街，更加絡繹不絕。多數推銷者都是無業婦，小嬰兒抱在懷里，大點的任其在胡同里躥。方思慎一路搖頭回絕，避過拖著鼻涕瘋跑打鬧的孩子，過路面臟兮兮的水坑，到一個生意極好的主食攤前，買了三塊蔥花餅。

剛出鍋的蔥花餅，外里，金燦燦油汪汪，點綴著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八一個，三個兩塊四。方思慎一面大嚼，一面把找回來的鋼镚兒往兜里塞。路過那個瘸乞丐面前時，順手又掏了出來，彎腰放進他面前的易拉罐里。

繼續往前走，剛剛瘋跑過去的孩子們，吆喝著從后瘋跑回來。這回一人手里一塊燒餅，歡呼雀躍如同過年。方思慎站著看了一陣，想起國一高附近上輔導班的他們的同齡人，有些慨，不知道到底誰的年更值得同。

快到宿舍樓門口，蔥花餅吃剩最后一塊。雖然已經涼了，對的人來說仍屬味佳肴。正專心致志邊走邊啃，路旁大樹下忽然有人道：“小思。”

聲音不大，然而那悉的音語調，早已刻骨銘心。方思慎渾一震，蔥花餅差點掉地上。呆呆轉過，下意識張張，“爸爸”兩個字卡在嗓子眼，終于還是咽了下去。

方篤之遠遠看見他埋頭苦吃，便有幾分心酸。這時眼見兒子雙手捧塊燒餅，角油油沾著蔥花，滿臉倉惶無措，上下打量，只覺比起從前消瘦許多，一肚子怨怒訓斥盡數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