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風雅錄》13

第二天,方思慎照著高誠實給的地址往小白樓探看,找到華鼎松家,果然闔門閉戶,寂靜無人。試著敲了敲門,沒人答應。此等景早有預料,也算盡了人事。轉往回走,一邊溜達一邊欣賞各家院子里的花草。

小白樓乃專家樓,住的不是名尊隆的元老學者,就是擁有高級職稱的新晉教授。每一棟白西式二層小洋樓住四家,各自獨門獨院,獨立進出。有的院子花木蔥蘢,有的則菜蔬茂盛,一排排蔥蒜韭菜碧綠可,竟也不輸于葉蘭草。哪一個都比華鼎松雜草叢生的院子好看。

校園里種菜新鮮見,方思慎看著看著,靈閃過,突然想到其實自己也可以在宿舍里種兩盆,以補伙食。一位老婆婆出來晾服,他便跟人家討了一小撮蔥籽,幾瓣蒜頭。老婆婆非常高興地傳授了一番種植要領,從墻角雜堆里翻出兩個閑置的豁口花盆,又順手摘了個大紅石榴送給他。

漸近年底,方思慎的生活也步一個寧靜祥和的新境界。

宿舍里暖氣供應充足,猶如三月春,小蔥大蒜長勢喜人,隨掐隨有,實乃泡面佐餐之最佳配料。有一天妹妹胡以心來請客,順便取走哥哥的分期還款,看見兩盆蔬菜,大呼可,還拍了幾張特寫。

自從方家蔥蒜初長,先是走廊盡頭的高誠實來幫著掐,后來樓上的郝奕也隔三岔五來掐。

高誠實偶見胡以心,驚鴻一瞥,以為天人,央求師弟穿針引線。以他二人此刻,實屬順水推舟錦上添花。無奈方思慎長嘆一聲:“子虛兄,實話告訴你,我這個妹妹,曾立誓不嫁文科男,心志堅定,巾幗不讓須眉,閣下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以免荒廢青春。”

高誠實未開先失,臨走揪去一大把蔥尖蒜葉。

郝奕頭一回跟著高誠實上門討要配料,捎來師尊指示:“春節從療養院回家過年的時候再說。”此后再沒有進一步消息。

方思慎也不著急,每天悠哉游哉,照著自己的步調過日子。高誠實介紹他給一家國學網站投稿,于是取了個筆名做“十口真心”,就把備課之余有關《太史公書》的某些心得會寫隨筆發給對方,居然大追捧。方思慎寫東西下筆當老練,犀利潑辣,跟他說話行事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其時專業網站方興未艾,稿件供不應求,稿酬雖然比不得一線期刊,也不算太低。

國一高的選修課也進展順利。最令人欣的現象是,洪鑫垚洪大爺自從那次參觀文獻館之后,大概自覺欠了方老師的人,再沒有缺過席。雖然不住了還是會睡上半節課,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洪大真的是很努力地想弄懂方老師在講什麼。他一直沒有申報專題,獨立完明顯不備現實,方思慎便讓他自己找個小組加。等了兩周沒結果,只好親自出面。

班里唯獨史同是一個人單干,有一天課間,方思慎便和他商量:“洪鑫垚同學跟你合作,你當組長,好不好?”

史同不做聲。

方思慎認為史同如此反應十分之有可原。但為老師,理當有教無類,而且洪鑫垚最近的表現大有改觀,即使幫不上什麼忙,應該也不至于拖后。中學生做研究,還是全參與的屬于某項運的研究,能看完幾篇原始文獻,寫出點讀后來,就算功德圓滿。這是方思慎思考幾個月,又特地翻閱了若干教育刊得出的結論。

“兩個人做,總比一個人力量大,你考慮考慮,不勉強,行嗎?”被老師用這樣平等和善的商量語氣問話,史同有點猶豫。

“史同,你到底哪一點覺得勉強,說出來讓我也聽聽看。”洪鑫垚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旁邊,半個屁坐在課桌上,一筆在手上轉來轉去。即使這樣,也跟站著的史同一般高矮。

“不,不勉強。”史同明顯欺,開口就背叛了自己。

“太好了!”洪鑫垚一拍桌子,出胳膊勾住他肩膀,“那咱倆以后就是搭檔了,快讓我看看,你做的什麼題目?”

“喏,就是這個。”

“大夏宮刑——監——”

史同小聲糾正:“那個字讀làn。”

方思慎忍不住一笑。

洪鑫垚腦袋:“就是‘濫’嘛!我說它怎麼這麼像‘濫’!濫——”后面的“觴”字連見都沒見過。惱怒,一把將手里的紙塞回給史同:“你這什麼爛題目!”

“金土,又在這欺良民呢?”梁若谷晃過來,從史同手里走了那張提綱。

“《大夏宮刑濫觴考論》?嗬,好題目啊。”

洪鑫垚看似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新外號,不恥下問:“梁子,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宮刑嘛,就是那個,那個……知不知道?”

“什麼那個那個的,大聲點!”

梁若谷側頭看看一旁的方思慎,意思是老師在場,不方便直說。方思慎很識趣地轉,道貌岸然走回講臺。就見梁若谷一臉詭異笑容,洪鑫垚勾著史同的脖子不放,三個腦袋湊在一塊兒,嘰嘰咕咕講了幾句,猛地出一陣大笑,倒好像自來就是穿一條子的鐵哥們似的,過去種種恩怨那都是旁觀者的幻覺。

毫無疑問,方思慎方老師就在已浮云的幻覺中,有點兒轉不過彎來。

文獻館事件后接連兩個星期選修課上,方思慎都暗中留意洪鑫垚和梁若谷的靜,打算發現什麼異樣便通知妹妹,請校方出面。他也是十幾歲過來的,年打架這種事,司空見慣,可大可小。只不過多年學府生涯,從觀念到實踐都漸漸摒除了暴力因素,加上份立場轉變,考慮問題時很自然地把安全放在首位。

到第三個星期六的早上,方思慎忽然看見洪梁二人并肩走進教室,有說有笑,驚得眼鏡差點跌到地上。又觀察兩周,有一回中午下課,在校門口見洪鑫垚與一群男生勾肩搭背離開,除了梁若谷,還有當初在胡同里包圍他的另外幾個,驚訝之余,只得以“不打不”解釋。無論如何,矛盾雙方化干戈為玉帛,總是好的,自己也不必再惦記此事。

然而這會兒眼見史同明明不愿意,卻迫于勢點頭答應,幾分鐘工夫,就被那兩人拉進了統一陣線,把個霸王上弓做了周瑜打黃蓋,這結果皆大歡喜,心里卻不太舒服。

又一個周六早上,多數學生還沒來,史同恰好已經到了。方思慎把他到講臺前,問了問查資料的進展,最后道:“跟洪鑫垚同學合作,覺怎麼樣?”

好的。”

方思慎擔心洪鑫垚有名無實,全賴給史同一個人做,接著問:“你是組長,你倆有分工沒有?他負責哪一部分?”

史同明白過來老師的意思。事實上至今為止,洪大除了第一次強行加時對“宮刑”表現出濃厚興趣,刨究底問了一番,再沒有為本課題組做出任何一丁點更多的貢獻。

但是……

覺出方老師對自己這個組長的質疑,特別是對洪鑫垚人品的質疑,史同連忙搖手:“老師您放心,我們會認真合作的。金土他人好的,以前沒接不知道,其實他仗義的,很大方,肯幫人,好相。反正原先也是我一個人,現在跟他一組好的,真的。”

在方思慎聽來,這幾句話答非所問,邏輯混,公私不分。不由得嚴肅道:“同學友誼是一回事,合作研修是另一回事。既是合作,分工必須清楚,才能提高效率。再說你們雖然做同一個專題,但每位同學都要有一份自己的結課論文,這是誰也包辦不了的。就算只有兩個人,你也是組長,如何分工是你的職責。”

史同被訓得有點兒蔫:“明白了。我會給他安排任務的。”

方思慎想起洪鑫垚外號,忍不住問:“怎麼你們都他‘金土’?”

“也不知道誰先起來的,他就認了。說是原來的同學朋友本就這麼,嫌他名字難認,寫起來費事,連自家親戚都這麼。您不知道吧,好些老師現在都管他‘洪金土’了。開始覺得這名字真老土,習慣了,還好玩兒,親切的。”史同格外向,剛被老師訓了一頓,有機會聊點八卦拉近距離,改善自我形象,一時便剎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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