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一路顛簸，終于停在河灘邊村落口。今天的計劃，上午進村與司馬后人訪談，下午去村頭黃河邊上瞻仰古墓。

村民們樸實熱地接待了這群稀客。幾位訪老者一再強調，太史公后裔怕牽連，改姓“司”和“馬”，后又添筆改為“馮”和“同”，真正保留司馬復姓的，僅有故里辛封一地。老人們知道的傳說比馬主任還多，興趣的生筆記記了十幾頁。

河灘古墓實際只有一堆土丘，偶爾能找到倒在地上的石石碑，殘破不堪，模糊難認。風景卻出乎意料的好。白日黃云，衰草殘雪，極富野趣。有了昨天文化館的教訓，幾個學生都開始相機不離，喀嚓喀嚓一頓狂拍。

方思慎找到一塊視角極好的大石頭，爬上去看風景。

殘如，對岸青灰的山崖在夕的照下反而越發冷。天空與地面卻涂滿了深深淺淺的黃。衰草、泥灘、江水，連江上的薄冰也一片渾濁。一艘廢棄的小船歪在泥水里，在冰面上拉出一個斷斷續續的影子。

如此開闊而凄清的景，迷茫間說不盡的蒼涼之意。

人不想起司馬子長。

想起那個驚才絕艷卻又鐘重義的靈魂，那個歷經折辱依然囂著不屈的靈魂，也許沉眠于腳下，也許消散在江中，杳無蹤跡。

對長年跟歷史痕跡打道的方思慎來說，他多麼深刻的知道，空間不是距離，時間才是永恒的距離。

無限蕭索。

洪鑫垚正跟同學打鬧，無意間回頭，被江邊那個孤獨的背影深深震撼。鬼使神差般，手機出掌心，舉到眼前，按下了拍攝鍵。

第15章

當天返城，洪鑫垚隨車回鄉下大宅，方思慎樂得清靜，躲在房里寫投稿用的采風隨筆。卻不料妹妹中途進來，把當哥哥的教訓了一頓。

“哥，你好歹也是老師份，不是來游山玩水的，不幫我分擔倒也罷了，還拖后幫倒忙！”

“我哪里拖你后幫你倒忙了？”方思慎奇道。

“就說今天下午，你不但不幫我照看學生，還爬到水邊石頭上。小孩有樣學樣，本來沒想起的，也被你帶壞了。別說摔傷了磕破了后患無窮，就是相機手機掉泥水里，也會弄得很不愉快。從明天開始，你給我牢牢記住，你可是替我打工！再這麼顧著自己玩兒，這兩千塊錢補你可休想！”

妹妹兇的，方思慎想想這幾天的表現，確實是自己理虧，鄭重表示反省。

又聊了幾句，胡以心要走，方思慎道：“還早呢，再待會兒。”

胡以心瞪眼：“你一個孤男我一個寡，待時間長了，讓學生看見什麼樣子？他們又不知道你是我哥！”

方思慎知道自己又說錯了：“對不起，是我欠考慮。”看妹妹走到門口，這些天不斷遭逢的郁悶真相讓他忍不住發了句牢：“以心，我好像總是最愚蠢的那個。”強作笑容，“應該不是我越來越笨吧？實在是你們都越來越聰明了，對不對？”

“哥……”胡以心有些擔憂地著他，“你怎麼了？”

方思慎在臉上抹一把，笑：“沒什麼，就像你說的，文科男偶爾多愁善的癥狀。”

胡以心也笑，那是曾經的一句口頭禪。

“你明知道，那不聰明，那世故。再說了，你有那麼聰明的爸爸，還有這麼聰明的妹妹，你還要聰明做什麼？你已經這麼帥氣有才，再跟我們一般聰明，那還得了？”心想，幸虧同行的是格單純的哥哥，否則這次活被洪家如此一攪和，換個別有用心的搭檔，不定多麻煩。

邪笑道：“方大博士，您就別寒磣小妹我了。世故這個東西，只要想學，誰學不會？您老自許清高，不屑于此，裝什麼可憐？因為選擇，所以承擔，著吧。”

方思慎哭笑不得。

胡以心過來拍拍他肩膀，聲道：“哥，我們都很喜歡這樣的你。”拉開門走了。

此時此刻，方思慎再一次愧地認為，胡以心應該做姐姐。

第二天，洪鑫垚跟著司機老包重回集懷抱，興致卻不高。按說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見著了分別半年多的親人，應該非常高興才對。

同學們關切問候，洪大推起得早，沒睡夠，其實是因為老頭子提前回來了。

年尾年頭，是各類公關活最關鍵的時期，洪要革通常忙得腳不沾地，除了回家吃個年夜飯，剩下的時間都不知在哪兒應酬。但今年況特殊，一是進京求學的幺兒回家團聚，二是竟然還領回了京城學校的老師和同學。洪要革自命忠良之后，又曾親上戰場保家衛國，有強烈的時代觀念和家國意識，一聽到共和、中央、元首、京城，包括國一高的“國立”這類詞匯就激。因而也顧不上計較兒子先斬后奏，特地回家了解況。

問到后來，免不了問起學業。洪鑫垚早有預謀，書包行李都扔在賓館，空回家，單憑一張模棱兩可地應付。幸虧在父親想起來要看績單之前，母親忍無可忍，轟走老伴兒，拉著兒子噓寒問暖，再沒放手。

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父親對于洪鑫垚，那是天敵一般的存在，別說看見人，聽到一聲咳嗽都要打下哆嗦。自從偶遇二姐，洪大就開足馬力腦筋，暗中盤算怎麼渡過此劫。思來想去，須外夾擊，雙管齊下，才有可能平安化解危機。

首先，在其他老師同學回京之前，老頭子肯定不會發難。老頭子決意為師生餞行，那麼餞行宴上，如何讓兩位老師和同學們替自己說足好話，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同學這邊好說，只要沒有深仇大恨，誰也不會在家長面前告狀，此乃國際慣例、做學生的行規。至于二位老師……最大的有利條件是他倆并非自己班導，沒有考試績的信息。正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還有一天半工夫，要抓住一切機會拍馬屁。

其次，決不能讓老頭子親眼見到績單。知道績不好，跟真正看見一大片刺眼的紅數字，其中差別洪鑫垚本人深有會。比方期末考試，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好，除了空白就是瞎蒙胡謅。但領到績單時，那整頁淋淋的紅筆跡如同一串串炸雷劈到頭上，考前的忐忑簡直就像天堂。第二天才真正看清，除了個位數，就是1或者2打頭的兩位數。連自以為背得不錯的歷史，也只有48分。

照洪大的習慣，這個時候應該很豪氣地“哧啦哧啦”，直接把績單撕碎片，化作過眼浮云。但是國一高的績單不是一張紙，而是一本16開的大冊子。教改以來，重點學校實行過程評價，一本冊子里除了考試績，還有各種評語，活記錄，甚至質健康報告。著這本莊重氣派的基教司學政署統一印制的《國立高中學生綜合素質評定》，洪鑫垚吸了口氣，沒敢下手。

除非……制造一個事故，讓它意外犧牲。

心中計議已定，洪大決心見機行事。

為免來回奔波，司機老包建議在韓城當地賓館住一晚，一個電話過去，萬事妥當。胡以心客隨主便，不再做無謂爭執。韓城最重要的容，是參觀太史祠，瞻仰太史公陵墓。汽車穿過市區往南，直奔城郊韓奕坡。

到了地方才發現，說是“坡”，實際是座陡峭懸崖；說是祠堂和陵墓，實際是個錯落有致的龐大古建筑群。山門、牌坊、祠院、寢宮、堂、配殿、陵墓，一級級依崖就勢，層遞而上。石磚古道蜿蜒屈曲，雉堞古墻回環圍拱，自山下仰，頂天立地，雄渾肅穆。

學生們贊嘆不已。一個男生道：“嘖嘖，這才配得起太史公千古之名啊！”

之前從市區過來，到是仿古街道鋪面，即使將近年關，游人依舊熙熙攘攘。此地人數也不見，五龍紋彩旗從市一路過來，沿著山道直到峰頂碑林，平添許多喜氣。

洪鑫垚幫著老師給大家分配食飲料，又主替胡以心扛東西，越來越有主人的樣子。方思慎記得妹妹的教訓，時不時提醒自己關照學生狀況，也過來積極幫忙，擺出老師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