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臉太過難看的緣故,從更到出門這會兒功夫，年嬤嬤已經問了兩回，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

先前，太醫是隔日來清和宮診脈,但自從知道自己喝的藥究竟是什麼后,云喬便總覺著不自在,后來做主免了此事。

平日里沒頭疼腦熱,是不會宣太醫的。

再次否決了年嬤嬤的提議,也并沒用肩輿,仰頭看了眼天，往棲霞殿的方向去。

云喬并不認為趙雁菱會在這樣的事上扯謊,但還是想親眼去看看。

初時走得緩慢，漸漸地,倒是恢復了往常的模樣。

行到棲霞殿，宮人們見著之后，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云喬沒停留，徑直往正房去，剛踏上臺階，便見著梁嬤嬤從房中出來,屈膝行了一禮。

自裴承思應要求，將梁嬤嬤調走之后，已經許久未曾再見過，倒是沒想到如今被指派來了棲霞殿伺候。

“寧嬪方才歇下……”

“你要攔本宮不？”云喬沒容將話說完，似笑非笑道,“嬤嬤從前教本宮規矩,怎麼如今反倒自己不知規矩了。”

梁嬤嬤被訓得一凜,繃了臉。

從前云喬總是客客氣氣的,如今卻當著眾人掃面，以至于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

能猜到云喬是為何而來的，先前也得了裴承思的示意，能瞞就瞞，所以才會試圖阻攔。

可紙終歸是包不住火的，就算能瞞得了一時，難道還能瞞得了一世嗎？

“既然娘娘執意如此，那就請吧。”梁嬤嬤側讓過，請云喬進了門。

應當是聽著了外間的靜，云喬進門后，恰見著虞冉扶著侍從里間出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嬪妾見過皇后娘娘。”

略施黛，臉上的確帶了些病容，但無損貌，反而顯得愈發惹人憐。

云喬并沒起，垂眼打量著，只見原本纖細的腰看起來的確了些。

與趙雁菱的趾高氣昂不同，虞冉禮數周全，態度恭敬，哪怕遲遲未能起，也不見怨。

倒讓云喬覺著，自己像是話本中的惡人。

猶豫了一瞬，決定將這惡人當到底。

一旁的梁嬤嬤有些按捺不住，生怕出于嫉恨，影響到尚未出世的皇嗣，悄無聲息地遞了個眼，讓外間的侍去紫宸殿遞消息去。

云喬留意到了這小作，并沒阻攔，倒也想看看，裴承思過來之后會如何置此事？

躲了這麼久，遮遮掩掩的，要拿什麼態度來面對？

等那侍離開后，云喬在主位落了座，這才開口道：“起來吧。”

梁嬤嬤如釋重負，連忙上前將虞冉給攙扶起來。而虞冉也似是有些不適，偏過頭去，拿帕子掩住了。

云喬愣了下，隨后反應過來，這是孕吐。

梁嬤嬤扶著坐下后，又讓人送酸果和茶水過來，而后才向著云喬請罪：“還娘娘恕老奴擅作主張。只是若當真皇嗣出了什麼問題，誰也承擔不起……”

虞冉也看向了，輕聲道：“……恕嬪妾失儀。”

看著二人在這里一唱一和的，云喬倒沒覺著惶恐，只覺著格外惡心，咬著牙，好不容易才將那干嘔的念頭了下去。

定了定神，冷聲道：“都退下。”

皇后發話，眾人誰也不敢違背，梁嬤嬤臨走之前，向著虞冉意味深長道：“娘娘若覺著不適，千萬不要強忍著，隨時宣太醫來看。”

虞冉輕輕點了點頭。

等人退去后，云喬開口道：“若不是聽淑妃提起，本宮怕是想不到，這棲霞宮寧嬪竟是你。”

聽到“淑妃”二字時，虞冉目閃爍，隨后垂下眼睫，掩去了眸中的緒。

“淑妃說，你懷了孕。”云喬有意再次提起趙雁菱來，笑道，“本宮原是不肯信的，畢竟虞家好歹算是書香門第，豈會教出這樣的兒來？沒想還真是。”

這話中嘲諷的意味太濃了些，虞冉聽得眼圈都紅了，復又跪下：“娘娘若要責罰，嬪妾絕無半句怨言。”

這樣的相貌，落下淚來，真真是我見猶憐。

云喬并沒勸虞冉起，也不在乎裴承思過來之后見著這副形，向后靠在墊上，好整以暇地打量著。

兩人心照不宣，都在等著裴承思的到來，可他卻遲遲不來。

梁嬤嬤在殿外候著，聽了侍的回稟后，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麼？”

“紫宸殿的侍說，圣上事務繁忙，無暇顧及。”侍聲道，“您便宜行事。”

裴承思深知云喬，清楚不會真做什麼出格的事來，可梁嬤嬤卻沒這個把握，急得團團轉。

及至殿中的靜后，也顧不得太多，立時快步進了門。

見虞冉有氣無力地伏在地上，一旁的座椅被撞得偏移出去，梁嬤嬤立時就荒了，忙不迭地人去請太醫。

云喬端坐在那里，由著侍們將虞冉扶進室歇息，并沒阻攔，只是有些不耐煩——

怎麼裴承思還沒過來？

“皇后娘娘，您這又是何必？”梁嬤嬤的臉難看起來，說話時，也不似先前那般謹慎，端出了先前教導云喬時的架子，“縱是有再多不滿，您可是六宮之主，合該以皇嗣為重……”

云喬挑了挑眉：“我可沒罰，是自己要跪的。”

“若寧嬪今日真有個好歹，您要怎麼給圣上代？”梁嬤嬤質疑道。

“在這之前，他得先給我個代才對。”云喬毫不示弱，反問道，“嬤嬤最喜歡說‘規矩’，那你倒是說說，此事合規矩嗎？”

梁嬤嬤被問得啞口無言。

因此事明明白白，非但不合規矩，甚至不合禮數。只是看在皇嗣、看在虞家的份上，才會這般回護著罷了。

“要我學規矩、學詩書禮儀，還要我端莊持重，可轉頭來，他自己做出這樣的事來。”云喬站起來，笑了聲，“什麼規矩禮儀，什麼皇族世家，都不過是騙傻子的玩意罷了。”

梁嬤嬤被這話駭得目瞪口呆。

云喬卻沒再停留，徑直離開。

來時，想質問裴承思與虞冉，想刨問底，捋出來龍去脈，如今卻什麼都不在乎了。

裴承思與虞冉有何舊，又因何“舊復燃”，與又有什麼干系呢？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

離了棲霞殿后，那不適的覺仍舊揮之不去，云喬按著口，終于覺出些不對勁來。

原以為，自己只是因著裴承思藏污納垢而惡心，可這反反復復的干嘔，像極了方才虞冉孕吐的模樣。

這一想法才生出來，云喬便將自己給嚇住了。

自從知道除夕夜的事后，便一直刻意不再想自己與裴承思的接，可眼下這難以抑制的生理反應，卻十分真切地提醒著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若當真有孕，必然是在虞冉之后。

想明白這一點后，云喬再也忍不住，扶著玉池旁的垂柳，難以抑制地作嘔起來。

宮人們不遠不近地跟在后，年嬤嬤見此，快步上前來，關切道：“這是怎麼了？若不然，還是請太醫來看看吧……”

“不要。”云喬斬釘截鐵地回絕了，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激烈后，放緩語氣笑了聲，“只是見過寧嬪，覺著惡心罷了。”

年嬤嬤立時噤了聲。

此事關系圣上，皇后敢說，卻是不敢接話的。

“你們在此候著吧，本宮想獨自走走。”云喬拂開年嬤嬤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著。

及至走遠了些，云喬巍巍地抬手，覆上自己尚平坦的小腹。

不敢請太醫來看。

若一旦坐實了，那今后的事，就更由不得來掌控了。

就好比當初裴承思一道圣旨，就算心中有諸多不滿，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宮。若腹中真有個孩子，那此生都注定會被綁死在宮中。

早些年，云喬曾想象過自己與裴承思的孩子。

最好是才學隨他，隨自己，不求多富貴通達，只要健康快樂地長大就好。會很孩子們，悉心教導，等到白發蒼蒼時，與裴承思院中的桂花樹下乘涼，子孫繞膝……

該有多好。

可如今，對這個可能到來的孩子毫無期待，甚至恐懼。

云喬在安慶宮了陳太后不教導，潛移默化，也想過余生像那般度過。

不談什麼，只做好一個皇后。

幾十年后，再做好一個太后。

可今日種種，對此難以忍起來。

云喬難以想象自己生下孩子，看著他與虞冉肚子里那個，或是將來其他妃嬪的孩子勾心斗角，為了奪嫡爭得你死我活……

當初嫁給裴承思，后又宮，難道是為著這個嗎？

云喬在花園逛了許久，宮人們遠遠地見著，紛紛避讓開來，唯有一人主上前來行了一禮。

云喬回過神，認出眼前這人正是先前自己見過的，與晏廷有幾分相仿的侍。

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容，又有些恍惚。

“娘娘方才落下了這個。”侍雙手捧上玉玨，低聲道。

云喬垂下眼，這才發現自己腰間懸著的那塊佩玉，竟不知何時落下了。這佩玉是裴承思的賞賜，據說是西域進貢之，價值連城。

并沒手去接，淡淡地開口道：“賞你了。”

得了這樣的賞賜，那侍卻不見什麼喜，反而將手抬得更高了些：“奴才不敢。”

云喬俯下與他對視，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有求于本宮？”

侍沒料到會突然湊近，下意識向后仰了仰，黑白分明的眼瞳之中有驚慌一閃而過，默認了此事。

“想讓本宮幫你，也不是不行……”云喬定定看著他，輕聲問道，“可你能為本宮做什麼呢？”

“只要能替家人報仇，”侍磕了個頭，鄭重其事道，“奴才這條命給您也無妨。”

云喬并沒再問下去，直起來，輕描淡寫道：“本宮邊出了個私通有孕的宮，不旁人知曉。你拿著本宮這玉，去太醫院要碗墮胎的紅花，送來清和宮。”

“若能辦到，本宮就答應你。”

對于這考驗，侍有些吃驚，但還是在云喬轉離開之前，低聲應道：“是。”

自云喬離開后，棲霞殿折騰了許久。

梁嬤嬤看著虞冉喝下安胎藥，又開解了一番，看著歇下之后，這才出了門。

宮人沒能將裴承思給請來，以致虞冉被磋磨了一頓，話里話外都著失落。梁嬤嬤猶豫許久，還是親自往紫宸殿去，想著將先前之事回稟了，再請裴承思過來看看。

裴承思聽了云喬的所作所為后，卻并沒怒的跡象，只說道：“心中有氣，總要發作出來的。”

梁嬤嬤揣度著他的態度，心下一沉，想了想后又勸道：“寧嬪為此了胎氣，您若是得空，還是去看看吧……免得心郁郁，再傷了腹中的胎兒。”

裴承思淡淡地應了聲，卻并沒立時過去，按部就班地批完了折子，直到夕西下，方才起。

天際鋪開一大片火燒云，看起來格外艷麗奪目。

裴承思坐在肩輿之上，抬眼看著，莫名想起當年在平城時，同云喬一道看過的火燒云。

他興起作畫，云喬則在一旁托腮看著，為他研墨，計劃著晚些時候將樹下埋的酒挖出來……

日子平淡，卻靜好。

從清和宮門前經過時，裴承思猶豫著，沒來得及出聲停，抬肩輿的侍們毫無所覺，片刻間就錯過了。

裴承思收回目，瞥見前邊路旁跪著的侍，見他還拎著個熬藥的小吊壺，眼皮莫名跳了下。

鬼使神差地，他問了句：“這是送去清和宮的？”

肩輿隨即停下，那侍伏在地面上，低聲回稟道：“回圣上，是。”

“皇后病了？”裴承思看向一旁的梁嬤嬤。

梁嬤嬤皺了皺眉，如實道：“老奴不知。但早些時候見著時，皇后娘娘并不似有恙在。”

“遣人去問問。”

裴承思吩咐了句，終歸還是沒親自過去，仍舊往棲霞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