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命運給予我的一切，我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一切。

01

顧辛烈離開的兩年后，住在我對面的機械師搬走了，他喜歡上了一個做蛋糕的中國孩，我曾經見過一次，圓圓的臉，頭發扎起來，看起來很可。

不知道他以前的朋友是什麼樣子，我有些好奇地想，四年的異國，多麼不容易。

我公司的組長調職去了別的部門，他走的那年，正好英特爾中國上海的分公司有一個高級工程師的職位空缺，他還記得我在簡歷上寫過這樣的意向，問我是否要申請看看。

我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我已經決定留在國了。”

那時候，我的H1B1簽證已經下來。邊的許多外來同事開始排隊技移民，七年或者八年，人生好似就這樣塵埃落定。

在這一年的末梢，我同往常一樣去江海的病房，我讓媽媽從中國給我寄來線和棒針，給他打了一條深灰的圍巾，最簡單的平針，我媽媽在視頻里重復教我。

我將圍巾放在江海的枕頭邊。

“江海，”我說，“新年快樂。你已經睡了三年了，醒一醒吧。”

然后，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幕發生了——江海的手指，輕微地了。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死死地盯著江海的臉，終于，他的眉抖了一下，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我激得全都麻木了，我不敢出聲，生怕這只是一個幻覺。我捂著，拼了命地去按病房里呼喚醫務人員的按鈕。

我著那雙漆黑的眼睛，滾燙的眼淚不斷劃過面頰。江海，歡迎回來。

蘇醒之后，江海的狀態一直不太穩定。他清醒的時間太短了，其他時候又恢復了沉睡，但是從心率、管擴張等各項機理測試，相比他完全沉睡的狀態已經好了許多。有一次，我為他做按的時候，發現他的皮有一點點溫度了。

我欣喜若狂，謝天謝地，謝世界上每一個圣靈。

收到我的消息后，江海的父母將再一次奔赴國。因為江海的簽證已經失效，辦理探親簽證會十分麻煩，他們這一次選擇了旅游簽證，需要的時間會比探親簽證更長。

次年的春天，江海的況終于逐漸穩定下來。離氧氣罩之后，護士試圖讓他開始發音，做一些基本的肢活。

他的大腦還在一片混沌之中，CT的結果顯示還有淤堆積，但是不能再冒險做顱手，風險太大，況且江海現在的狀況也沒有辦法支撐一場大手。

他的已經大規模地衰竭，每天依然只能靠著營養和葡萄糖維持生理機能。同時，他的也已萎，已經瘦弱得再不復當年的翩翩年樣。

他很開口說話，護士說他現在在最艱難的恢復期，語言中樞損，記憶力紊。

他就像一個曾經被世界棄的孩子，一無所知，警惕而又迷茫。

我每天都為江海拭，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我甚至比他沒醒來之前更忙了，每天先開車到醫院，為他打點好一切再去上班，下班后帶著或許沒寫完的代碼飛奔回醫院。有些時候忙瘋了，我就干脆留在醫院，趴在他的被子上睡過去。

我的面憔悴得嚇人，于是在二十五歲的時候，我買了人生第一瓶底和口紅。我希在江海的記憶里，我一直都是那個開朗的、活力十足的姜河，如果不這樣的話，我想以后總有一天當他記起來，他會為此難過自責的。

更多地去考慮別人，將自己放在第二位，甚至更后面的位置，這應該也算是的標志吧。

某個春日，舊金山淅瀝瀝地下了一場雨。相比起波士頓的寒冷，舊金山的雨多了一點溫，我起走到窗邊，手拉上江海病房里的窗戶。

忽然，我的后響起一道淡淡的聲音。

“姜河。”

這是江海的聲音。

相較顧辛烈曾經如年般爽朗干凈的聲音，他的聲音會更平靜低沉，而此時，因為太長時間沒有說過話，他的聲音又啞又。

可是我知道，這是江海的聲音，這是江海，在我的名字。

我滿臉淚水地回過頭。

我發現自從江海醒來之后，我哭泣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了。

這一聲“姜河”就像是閥門開關一樣，江海的大腦再一次像一個普通人一樣轉起來，開始慢慢恢復。雖然他還是常常會詞不達意，忽然之間頓住，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可是他已經漸漸記起來他是誰，還有他的一生。

我不得不告訴他，這已經是車禍發生后的第三年。

知道這個消息后，江海沉默地在病床上坐了整整一天。

太從地板的一頭悄悄移到他的上，他一不地坐在這片金中，然后這束又漸漸離開他的。

夜幕降臨，我終于看不下去，出聲他：“江海。”

他回過頭來看我，黑眸深深，看不出喜怒。

我開始想象，如果我是他，如果我一覺醒來，發現這個世界已經不停不歇地向前運轉了三年，我會不會崩潰。這不是凍結，而是被拋棄。

“江海，”我難過而愧疚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江海神復雜地看著我，他問：“這三年來，你一直都在這里？”

我沒有回答他。

第二天，江海試圖下床活，我攙扶著他，他的雙本沒有辦法用力，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我上前扶起他，他沉默地搖搖頭，自己咬牙扶著床架立起子。

他開始能慢慢進一些流食，然后是一些高蛋白易消化的食。他的食量很小，只吃幾口就吃不下去了，每到這時候，我都會覺得很難過。

以前的江海食量也不大，那是因為他對食的要求很高，而現在，他是因為真的吃不下去。我總是沉默著，獨自吃完他剩下的食。

他每天鍛煉后就像在雨中被淋了一樣，以前江海的型偏瘦，但是質很好，因為他一直都很懂得規劃自己的作息，包括健。可是現在，他就連站起，都要花費很長的時間。

醫生安我說，江海已經很幸運了，按照原本的推測，極有可能出現的結果是，他頭部以下的肢都會癱瘓，并且智力退化到六歲小孩的平均水平。

有一次，我同江海講話，嘰嘰喳喳地講了很久之后，他忽然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我：“姜河，你在說什麼？”

我心頭一，慌忙掩飾自己的神，笑著說：“沒什麼。”

可是我本就沒有騙過江海的眼睛，他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也意識到了，他的反應已經大不如從前。

過了幾天，我找東西的時候拉開病房床頭柜的屜，里面有一本過期的《NATURE》，江海看到便拿過來看，然后我看他抿著，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然后他的速度開始加快，到了三分之二的時候，他“啪”的一聲合上了雜志，然后用了很大的力氣將書扔了出去。

我一臉狐疑地將雜志撿起來，看了看封面和目錄，并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姜河，”他沙啞著嚨開口，怔怔地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出那樣悲傷的神，他說，“上面寫的東西，我已經看不懂了。”

我頓了頓，故作輕松地說：“因為科學發展太快了，沒關系，你能追上來的。”

“不是的，”江海抬起頭看我，我覺得他整個人都被一種深藍的氣流包圍了，他說，“是最簡單意義上的不懂，姜河……我的思維已經死掉了。”

他說的話，像是一道冷冷的凜冽的刀鋒，砍在我的心上。

我最擔心的一件事，終于發生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江海，你別這樣。”

每一個人，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都會被溫地賦予不同的天賦，然后隨著歲月的增長，它漸漸浸我們的，為夢想最初的雛形，你為之努力奔走，不顧一切，甚至燃燒生命。可是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你失去了它。就像一棵樹失去了、一只飛鳥失去了翅膀、一條魚失去了海洋，而大地，失去了。

他失去了靈魂。

那天夜里，我留在病房里陪江海。

我知道他沒有睡著，我們清醒地在一片黑暗中閉著眼睛，誰都沒有開口。

02

江海的脾氣開始變得十分暴躁。雖然他很克制，從來不會向我發火，但我能夠清楚地到他心的煩悶和絕。

他越發沉默，甚至也放棄了鍛煉，他的胃口越來越糟糕，他開始長時間躺在床上，聽著《命運響曲》。

我覺得，他的樣子，就像是在靜靜地迎接死亡。

我卻不得不裝什麼都沒察覺的樣子，微笑著向他問好，拉開窗簾，讓刺眼的落在他的眼睛上。

我在夜里給惜惜打電話，我哭著問該怎麼辦。

“姜河，你冷靜一點，”越洋電話信號不好，何惜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被電磁理過，“你要是垮了，江海怎麼辦？”

是啊，如果連我都放棄了，那江海要怎麼辦。

第二天，我用冷水洗過臉，沖了一杯很苦的黑咖啡，若無其事地去上班。下班之后，我繞了一大截路，去了一趟海邊。

因為是工作日，來海邊的人很。海風習習，卷起海浪，夕已經過了一半，天空廣闊得無邊無際。

我沿著蜿蜒的小路慢慢地走著，沿海的另一側，青草油油，不時會有一兩條椅子供人休息。我在一條椅子上坐下來，國路邊的椅子大多數來自私人饋贈，上面會鑲嵌一塊漂亮的金屬牌子，寫上捐贈緣由。大多數是為了紀念捐贈者生命中重要的人或事。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椅子，是在一個公園里。

長椅的中央，眉飛舞地刻著一行字：To those happy days（致已經逝去的好歲月）.

后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題詞，送給曾經吃過的最好吃的芝士蛋糕，或者獻給一條陪在邊多年的狗。

我從長椅上站起來，星微弱。我想了想，拿出手機點開照明燈，我想要看看下的這條長椅，又記載著怎樣的一個故事。

然后我的微笑凝結。

我的手指開始不住地纏抖。

因為冰涼的金屬銘牌上，靜靜地刻著：

Bless my forever lover（愿上天保佑我的人）.

Hai Jiang

落款的時間是四年前。我的手指一遍遍挲過這一行英文，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是江海并不是一個隨便重名的某某。

這是江海四年前寫給我的祝福。那時候，我還在遙遠的波士頓。

我渾都開始戰栗。那時候的我們，都未料到爾后命運的轉折。

如果早一點，再早一點讓我看到這句話。如果當年在舊金山的時候，我能勇敢一點、耐心一點，如果我同江海，沒有憾地錯過彼此。

這時，我的心底響起一道哀傷而溫的聲音——姜河，繼續向前走吧。不要難過，不要回頭。愿你所愿，終能實現。

是的，我不會回頭。

我接命運給予我的一切，我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一切。

第二天是周末，我去醫院找江海。

他靜靜地靠在床頭，我從平板電腦里翻出一張照片給他看后。他狐疑地接過去，然后愣住了。

那是好幾年前，我們一起去波士頓參加學會議的時候我拍的照片。他穿著黑的燕尾服，站在燈下，微微低著頭，黑的頭發，白皙的皮，漂亮得像是雕塑。

我深吸一口氣：“你還記得那次吧，我們熬了三個通宵，獲得了Outstanding。那一天，你在講臺上說，謝謝我。然后我告訴你，要說謝謝的那個人應該是我。真的，江海，即使我不能繼續你了，可你依然是對我人生影響最大的人，是你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很有可能碌碌無為，草草地過完一生，我不會有夢想有希，一個人要是沒有夢想，就如同沒有靈魂。”

我看著屏幕上的江海，他曾經談笑風生、揮斥方遒。他曾經是會發的太，凡人只能仰。可是因為我的一時興起，他失去了這一切，他失去了時間、健康和頭頂的環。

“如果你覺得自己無法向前了，無法站立了，”我頓了頓，我屈下膝蓋，出手，輕輕地握住他的手，“那麼我就舍棄這雙，陪你。應該承擔這些痛苦的人不是你，是我。”“我一直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江海震驚地看著我，神復雜。良久以后，他終于微笑起來。

這是三年來，我第一次看到江海的笑容。我就像是淘金者，千里迢迢，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在茫茫的沙海里，發現了第一粒金子。

“我答應你，”他緩緩開口，臉上猶有笑容，“我絕不放棄。”

03

江海開始慢慢恢復。

他的毅力驚人，每天要進行八小時的能鍛煉和六小時的腦力鍛煉，最開始的時候，他渾總是被摔得烏青，然后他一聲不吭地慢慢爬起來。但最讓我難的，還是江海在記憶數字的時候，總會很快忘記剛剛才背過的東西。

半年之后，江海的各項指標已經與常人無異，他離開醫院，回到了學校，開始惡補這幾年他落下的論文。他吃力地、慢慢地在追上這個世界的步伐。

再過了半年后，有一天我去大學里找他，江海站在走廊上我的名字，我抬起頭向他去，微風吹過，他穿著白襯衫和黑的長，低下頭靜靜地看著我。

那一刻，我有種強烈的覺，曾經的那個江海回來了。

那個周末，我陪江海去復查，醫生也對他的變化到驚訝，笑瞇瞇地說：“要好好謝你的朋友啊。”

江海愣了愣，然后搖頭說：“不，你誤會了，并不是我的朋友。”

我沉默地站在一旁，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那天離開醫院后，我和江海一起去海邊的墨西哥餐廳吃了大閘蟹和牛排，我們聊了舊金山最新的房價、州稅、被預言會撞擊地球的那顆流星，而有一些事，我們只口不提。

舊金山最的夏天來臨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越洋電話。

在看到“未顯示號碼”五個字的時候，我愣了愣，因為會從國給我打來電話的人除了我爸媽就只剩下何惜惜，他們的號碼我自然都有保存，所以這個號碼……我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我接起電話，深呼吸一口氣說：“你好。”

對面的人沉默了兩秒，才回答：“你好。”

我瞬間失了，因為這是一道聲，雖然聽起來十分悅耳。

“是姜河嗎？”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我是許玲瓏，你還記得我嗎？”

實在是太久遠了，我約約記得有這麼一個人，努力想了想，一些零碎的片段鉆進腦子里，下的藍油漆桶、夜幕中的游泳池和停車場那段不歡而散的對話。

我說：“是你啊。”

在電話那頭松了一口氣，好像微笑了：“很高興你還記得我。”

我忽然又張起來，因為我知道，打來這通電話，一定與顧辛烈有關。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我握了手機。

頓了頓，然后認真地問：“姜河，你可以把顧辛烈給我嗎？”

這一句話，就像是過了一整個世紀，才傳達到我的耳朵里。

我曾同許玲瓏一起涮過火鍋，那時候在波士頓，顧辛烈坐在我邊，不停地同我斗、與我搶菜，坐在我們對面微笑著看著我們，嘆說“你們關系真好啊”。

可是如今，已經有資格打來越洋電話，直白地問我“你可以把顧辛烈給我嗎”。

我恍惚才想起，這是我同顧辛烈分開的第四年，他離開國的第三年。

時間已經走了好遠好遠。

我們在電話里沉默了很久，半晌，許玲瓏似乎嘆了一口氣，說：“我們要結婚了。”

“哦。”我說，然后又沉默了很久，再說，“祝你們幸福。”

然后我“啪”的一聲掛斷電話。我把手機關了機，然后手中力氣全失，它掉落到地毯上，我低頭看了它良久，卻沒有撿起來。

這天正好是周末，原本的計劃應當是我陪著江海去醫院復查。可是我躺在客廳的地毯上，不想說話，也不想。

記憶中那個穿著黑T恤、戴著黑棒球帽的年，迎著大步向前，他終于到達了我不能去的地方。

這一生中，他曾三次對我說他我。

第一次，在帝國大廈的一百五十顆明燈畫的心前，他對我說，姜河，我你。

第二次，在波士頓的地震之后，他抱著我，他的服被雨水淋，他說，姜河，我你。

第三次，他就要離開國，我們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凝著彼此的眼睛，他說，姜河，我你。

那些麻麻的痛爬上我的心尖，我的、我的每一寸皮，我痛得幾乎快要窒息。

是我選擇放手的，是我親手推開了他，我明明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可是當它真正到來時，我才發現，我本沒有辦法承。

此生最大的憾，就是我竟然從來都沒有好好地告訴過他，我他。

可是現在，說與不說，都已經沒有關系了。

江海來我家找到我的時候，我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死掉了。他不停地敲門，我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有聽到。最后江海沒有辦法，從窗外的臺翻了進來。他的還不允許他進行這樣激烈的運。他有些力不支地用手扶在落地窗息，我這才反應過來，跳起來跑到窗邊，把玻璃窗推開。

我愧疚無比：“對不起。”

江海低著頭看我，擔心地問：“姜河，你怎麼了？”

我手往臉上一抹，手上全是淚水。

我訕訕地轉移了話題：“抱歉，等我換服啊，現在幾點了？去醫院還來得及嗎？”

“沒有關系，我給醫生打過電話了，下周去也是一樣的，”江海的目依然定在我的臉上，“姜河？”

我低頭，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重新開啟手機，上面有十幾個未接來電，統統來自江海。

“顧辛烈要結婚了。”我聲音沙啞地開口。

江海醒后，我們都默契地對的事閉口不談，可是聰明如他，應該早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他看著我的眼睛，嘆了口氣：“抱歉。”

我使勁搖頭：“和你無關，我們……”

我覺得同江海討論自己和顧辛烈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于是我沒有將話說完。

江海也沒有再追問我，他問我：“吃飯了嗎？”

我不想麻煩他，便點了點頭，結果正在這時，我一天沒進食的肚子發出一陣不合時宜的“咕咕”聲。

我的臉“唰”地紅了，江海笑了笑：“出去吃還是在家里吃？”

我十分不好意思：“就在家里吃吧。”

廚房里多多還有些食材，江海醒來后，為了防止我死在速凍水餃和泡面中，他每次去超市都會上我，新鮮的和蔬菜都要買兩份。

我洗了一個土豆，拿著削皮蹲在垃圾桶旁邊削皮，一直削一直削，等江海我的時候，我才發現手上的土豆被我削得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他有些擔憂地看著我：“讓我來吧。”

這天晚餐，江海做了一桌子好菜。他的廚藝比顧辛烈好很多，他做的菜香味俱全，可不知道我是太懷念記憶中那一盤盤把老當生的黑暗料理，還是緒實在太低落，我一直慢慢地夾著米飯在吃。

吃完飯后，我收拾碗筷：“我來洗吧。”

江海沒有說話，一雙黑眸靜靜地看著我。

白熾燈落在他的上，他開口說：“姜河，去找他吧。”

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去吧，”江海的聲音十分溫，“就算是道別或者祝福，你也應該當面告訴他。”

“你已經很久沒有回國了，回去看一看吧……別給自己的人生留下憾。”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很想哭。

“如果你覺得很困難的話，我可以陪你回去，”他說，“很久沒有回國了，我也有些懷念。”

我抬起頭看他，他黑眸沉沉，看不出悲喜。我以前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江海的人，可后來我才慢慢發現，其實我從來都不懂他。

04

我和江海在三天后踏上回國的航班。

我原本定在今年圣誕節回國的行程被提前半年，爸媽在電話里開心得不得了，恨不得下一秒我就出現在家門口。

我問他們：“要帶什麼回來？化妝品？包包？保健品？”

我媽連忙搖頭拒絕：“帶什麼帶，你平平安安回來就是了。我給你買烤鴨去。”

我無比心酸，每個客居異國他鄉的人都能懂得我這樣的心酸，甚至再多一點，所有離家的游子，都曾有過這樣的心酸。

你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地問自己。

飛機在太平洋上空遭遇洋流，機艙一片驚慌，電石火間，上一次車禍的景在我腦海中浮現，那次事故給我帶來的心理影太嚴重，我至今仍不敢坐副駕駛座。

一個念頭突然從腦海冒出來，如果我就此葬太平洋，我卻還沒有來得及見顧辛烈最后一面。他會在大洋的彼岸結婚生子、為人夫、為人父，他甚至不會知道，我曾多麼多麼想念他。

江海說得對，無論是道別還是祝福，我都應該當著他的面，好好地告訴他。

機再一次顛簸，江海抓住我的手，我轉過頭看向他，眼里不知不覺噙滿了淚水。

“沒事的，姜河。”他說。

這時，我才發現，江海的心遠比我所想象的還要強大。

“謝謝。”我低聲說。

謝謝你教會我勇敢地去面對。

我和江海在上海轉機，又遇上航空管制，飛機晚點三個小時，抵達故鄉的機場已是凌晨四點，再加上取行李等候的時間，等我們出機場，天都從黑暗中出一點點亮來了，好在我們都提前通知了爸媽，讓他們不要來接機。

我和江海打了一輛出租車，他先將我送回家。在朦朧的清晨中，我忽然想起來，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清晨，他來我家樓下等我，幫我把行李一件件放進后備箱。

出租車的影慢慢消失在巷子口，我終于收回目，忽然發現江海正低頭看我。

“怎麼了？”我輕聲問他。

他若有所思地說：“這算不算，也是一支圓舞？”

十六歲的時候，年穿著黑的燕尾服，風度翩翩地對我說：“可是我卻覺得這不只是巧合，華爾茲是我認為的、最能現數學的一種舞蹈，實際上，我更喜歡它的另一個名字，圓舞。”

這是我同他跳過的唯一一支舞蹈，沒有想到，竟然就此埋下命運的伏筆，怎能不讓人唏噓。

江海將我送到家門口，我問他：“要不要進來喝點水？”

“不用了，”他搖搖頭，然后頓了頓，“有事的話，可以來找我。”

“嗯。”

我出家里的鑰匙，輕輕地打開門。客廳里沒有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電視機、沙發、茶幾、飲水機……什麼都沒有變。

我的手扶著墻壁，開始抖。

我回家了。

第二天，老媽醒來，看到倒在沙發上睡的我，忍不住大聲尖，拎著我的耳朵就開始罵：“怎麼回來都不打聲招呼？把我和你爸當死人嗎？睡外面你不怕冒嗎你？”

我睡得迷迷糊糊，一邊流著口水一邊看。

這天早上，我終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油條。我一共申請到五天的假期，加上來回在旅途上就要耽擱的三十多個小時的時間，我在國只能待三天的時間。江海的時間比我充裕許多，但是他定了和我一樣的行程。

回國第一天，我陪我爸媽去逛街，吃了一頓火鍋，晚上回家的時候何惜惜給我打電話：“你知道去哪里找顧辛烈嗎？”

我默然。

何惜惜嘆了口氣：“姜河，你是不是又害怕，想要退了？”

怎麼會不想退，如果我不見他，便可以欺騙自己他不會屬于別人吧，便可以繼續若無其事地獨自生活吧。

我說：“我知道了。”

晚上我坐在臺上的搖搖椅上，穿著睡一晃一晃的，我媽媽給我打了一杯西瓜，問我：“不開心？”

知莫若母，我搖搖頭：“沒有。”

我媽媽瞟了我一眼，忽然想起來：“對了，這里有一份你的包裹。”

然后去柜子里拿出一個包裝得整整齊齊的紙盒子，不是用快遞寄來的，膠條下有一張字條，寫著：姜河（收）。

我接過來，用指甲摳開膠條，這是顧辛烈的字。扯掉了膠條，我又不敢打開盒子了，我問媽媽：“什麼時候送來的？”

“不知道，放門衛室的，大概幾天前吧，”我媽媽想了想，“周一我路過門衛室的時候門衛住我，說是個年輕人放這里的。”

我打開盒子，里面放著一本冊子，我拿出來，是一本相冊。

很老舊的款式，一看就是被人小心珍藏著，我翻開第一頁——穿著白襯衫和黑長的小孩和穿著白蕾公主的小男孩，頭靠頭，額頭各點了一個紅的痣。

“啊！”我媽媽在一旁驚呼，指著那個一臉不耐煩的小孩，“這不是你嗎？”

我愣住了：“什麼時候的事？”

我媽媽想了想：“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吧，你們班文藝演出，你不肯穿子，就了你同桌的服，非讓人家代替你穿子。那孩子什麼來著……”

“顧辛烈。”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看著照片里哭喪著臉的小男孩，他五生得好，那時候皮又白，除了頭發太短之外，穿上子還真像個小公主。

相冊的下一頁，兩個人趴在桌子上，手肘抵著手肘，誰也不肯讓對方越過自己的桌面。

再下一張，我們穿著白的運服，他站在場上，我將喝的易拉罐放在他的頭頂上。

然后隨著時的增長，照片上的兩個人變我一個人，我獨自坐在教室的桌子前，我低頭走在回家的路上。再然后，照片又由一個人變兩個人，我和江海一起站在升旗儀式的臺上，我和江海一起在育館里打壁球，在公告欄的海報上的我和江海……

然后我在機場，背著書包，拖著行李箱，留給拍攝的人一個模糊而瘦小的背影。

我在國的第一年，是一張我自己發在空間里的照片，我穿著白小禮服，坐在化妝鏡前，忽然回過頭，顯得眼睛很大。

第二年我回國，在籃球場偶遇他，在我家樓下，我蹲下去鎖自行車。

第三年，我不記得有過這張照片，我坐在草坪上，正在低頭吃冰激凌。

第四年，他來到國，照片里是一塊不知道哪里的路牌，上面寫著“Welcome to the United States（歡迎來到國）”。

第五年，在西雅圖輝煌的燈下，我不可思議地捂住了。

第六年，我即將出發去舊金山，掏出手機和他眉弄眼地對著屏幕笑。

這是最后一張照片，時在這一刻戛然而止。厚厚的一本相冊還剩下許多頁，明明還可以放下很多照片、很多歲月。

翻到最后一頁，我已經泣不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曾這樣過我。

我媽媽沒說話，站起走了。我上的事，爸媽從來都不會多問。

這個夜晚，天上繁星點點，我去樓下買了一箱啤酒，坐在臺上慢慢地喝，還沒喝完就沉沉睡去，然后又被蚊子咬醒，一的包。于是我繼續喝酒，看星星。

05

第二天，我去問我媽：“媽，我有個朋友要結婚了，你說我送人家什麼好？”

我媽瞥了我一眼：“紅包唄，關系怎樣的朋友？要是普通同學你包600吧，關系好一點，包800，要是再好點，1200吧。”

我想了想，覺得不合適：“不是那種朋友，是關系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媽又瞥了我一眼：“那就送心意吧，心誠就好。”

我苦笑，沒有說話。

我想了想，嘆了口氣：“那我還是封紅包吧。人家都是有錢人，可能1200看不上。干脆封個六千八，吉利。”

我媽恨不得給我一掌：“六千八，姜河你被資本主義腐蝕了是不是，還真當自己是有錢人了？”

我低聲說：“媽，你不懂……”

我媽還想開口訓斥我兩句，看到我通紅的眼睛，嘆了口氣，沒說話。

下午的時候，我出門去了一趟附近的寺廟，傳說這里許愿很靈，每到升學考試的日子，來祈福的家長都能排到一里開外。我媽曾經喜滋滋地說過，好在我有出息，從來沒去排過。

后來我去了國，我爸告訴我，我媽每年過年都要來這里，求菩薩保佑我平安幸福。

寺廟建在郊外，我從公車上下來，又頂著烈日走了半個小時，才終于找到了。我也只是小時候來過一次，那時候我不畏鬼神，不敬天地，覺得全世界的人都不如我。

最近沒有什麼節日，天氣也熱，來寺廟的人很，我樂得清閑。院子外種滿了菩提樹，過樹葉的罅隙落下來，我站在月亮形狀的門外，忽然聽到一個抖的聲音。

“姜河？”

我回過頭去，這是三年后，我第一次見到顧辛烈。

他穿著白的襯衫，頭發長長了一些，臉頰好像瘦了一些，顯得他的五更加立，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我努力出微笑：“嗨。”

他依然一不地看著我。

過了好久，我覺得自己都快被熱中暑了，他才開口：“姜河，真的是你？”

我不好意思地了頭發：“嗯，前幾天回來的。”

“你怎麼在這里？”

我本來想說，我為你而來，在佛前磕頭希佛祖保佑你幸福喜樂，想想覺得說出來尷尬又矯，于是我笑了笑：“來拜拜，你呢？”

他說：“我也是。”

我想想也對，他就要結婚了，來寺廟拜佛是很正常的事。

我低下頭苦笑。

我們一起向前走了幾步，到了大殿外，那里有一個很大的香爐，紫煙裊裊。我和顧辛烈都走上前，點燃進門時拿到的三炷香，以香爐為中心，朝四面鞠躬，默念心中的愿，然后將手中的香上去。

香爐太高，我手過去的時候差點被一旁別的香燙到，顧辛烈便接過來，幫我一起將手中的香在香爐灰里。

然后他回過頭，像想起來什麼：“江海怎麼樣了？”

“嗯，他去年醒來了，”我笑了笑，“他恢復得好，這次也回來了。”

顧辛烈看著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想他可能是誤會了什麼，但是也無所謂了。

我們沉默地順著大殿的階梯一層層上前，到了佛像前，顧辛烈側過站在一旁，讓我先拜。我跪在團之上，十指合十，無比虔誠地許愿。

我“咚咚咚”地磕頭三聲，站起來的時候，刺我的眼睛，我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顧辛烈疑地問我。

“沒什麼”

我搖搖頭。其實那一刻，我只是忽然想起多年前讀過的一首席慕蓉的詩。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麗的時刻

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下

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

當你走近請你細聽

那抖的葉

是我等待的熱

而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

在你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