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1913(出書版)》第二章 寧安府 1905,緒三十一年,乙巳 (1)
『你還是別吃了。』
『你下藥啦?是砒霜嗎?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一整個冬天,傅蘭君推說腦袋傷不舒服,躲在房里不見人,只由丫鬟桃枝進出伺候一日三餐,連姨娘和父親來看也一概被桃枝擋了駕。
在賭氣。
一直躲到除夕那天,傅榮的耐心終于耗,他一把推開“門神”桃枝走進房間,徑直朝床邊走去,傅蘭君臉朝墻側躺在床上,聽到靜,反手一拉把床帳子散了下來。
傅榮也不氣,只是隔著床帳子跟說話:“這麼多天了,天大的氣也該消了吧。”
傅蘭君不說話。傅榮繼續說下去:“你自以為是讀過洋書見過世面的新派人,想著學洋人搞什麼自由,打心眼里怨你爹給你選這門親。可你別忘了,要說喝洋墨水,你爹比你早,打容閎之后,你爹是最早留學西洋的那一批。自由,你以為我老古董不懂?爹比你懂得多,比你見得多。”
帳子后面的傅蘭君了一,傅榮嘆一口氣:“你還記得你哥哥嗎?你哥哥去世的時候你才兩三歲,不知道當中的由。”
傅蘭君忍不住豎起耳朵。有一位哥哥,比大十八歲,是父親十六七歲時得的兒子,十五年前去世的。關于哥哥去世的原因,傅蘭君一向只聽下人們說是因病,今天聽父親這麼一說,原來別有?
父親的聲音隔著帳子傳過來,低沉哀慟:“有他的時候我正在國留學,他在國長大,腦子里全是國人的想法,長大后遇到個國姑娘,要同人家結婚,
爹也不是老古董,雖是外夷,既然兒子喜歡那就結吧。誰知道結婚還沒兩個月,用那外夷兒媳婦的話說,又遇到了新的,不管不顧,拋家棄夫。你哥哥了打擊一病不起,后來在病中想不開,不知道從哪兒搞到一瓶安眠藥。那天是他二十歲生日,我準備了一場好宴席想給他沖沖喜,大清早一推開他房門,屋子里安安靜靜的,床帳子散開著,我心里高興,打從生病起,你哥哥就沒好好地睡著過……”
傅蘭君再也忍不住,掀開帳子撲過去抱住父親,傅榮已是老淚縱橫。
父倆擁抱著痛哭了一會兒,哭累了,為對方拭去眼淚,傅榮繼續說下去:“那時候我就知道,男這回事不在于形式,什麼自由不自由啊,都是扯淡。
說穿了就是場賭,看緣,看命,沒法算計,這個爹幫不了你。但婚姻不一樣,婚姻某種程度上是場買賣,能計較,不能保證不虧,但能盡力虧。爹滿寧安府盤算,就顧家這樁買賣,虧的可能最低。”
話題到底還是扯到了這兒,傅蘭君低頭不語,傅榮繼續分析下去。
“爹今年五十二,朝不保夕的年紀,說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現在膝下就你一個獨,父母去后孤被欺的例子還嗎?哪怕你哥哥還活著也好啊。現實得爹不得不為你早做打算,兒家的打算,也只能是找個好婆家。
“給你找婿的消息放出去后不是沒有同僚上門,但爹都沒有答應他們,為什麼?因為爹打心眼里覺得,文靠不住。說句忤逆的話,大清朝撐不了多久了。多則十年則五年,大清必亡。而在朝代更迭中,比起文,武將更容易借世飛黃騰達。前明亡后,吳三桂不依舊是平西王?爹縱觀朝野,覺得袁世凱正是當朝吳三桂。顧靈毓這小子出參謀學堂,參謀學堂是袁世凱一手的策劃,這樣算來顧靈毓也說得上是袁氏門生,將來若袁氏當國,顧靈毓也有機會分一杯羹。
“顧家派人來提親的時候,爹就把他調查了個一清二楚。這小子頭腦清醒得很哪,當年他考參謀學堂,我聽說他家里人原是不同意的,想讓他參加科舉考試。他在南洋公學的績相當出,是這小子執意要投筆從戎。最近我得到消息,說老佛爺和皇上有意廢除科舉,最遲也就是明年,你說這姓顧的小子是不是個人?”
傅蘭君咕噥了一句:“搞不好他只是瞎貓上死耗子。”
傅榮不贊同地看一眼:“他如今在新軍里做事,參謀學堂的出,一進去就是個管帶,協統還是他在參謀學堂的教,年紀這麼輕,前途不可限量。”
說到得意,傅榮忍不住捋捋自己的胡須:“你說,這是不是一樁好買賣?”
是樁好買賣,但傅蘭君偏不想做,搜腸刮肚想主意詆毀顧靈毓:“您就沒想過,他娶我,圖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您的權?”
傅榮嘿嘿一笑,看穿了的心思:“你別在這點上打主意,當你爹傻?就算姓顧的小子圖的是你爹的權,難道就能保證別人不是為的這點?跟誰做這樁買賣,都得擔這個風險。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合適人選做婿,如果早幾年我或許不會選顧靈毓,但到如今他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傅蘭君好奇:“為什麼早幾年不會選他?”
傅榮笑而不語,被兒纏得煩了,只是說:“你丈夫的事,等到婚后你自己去了解。等你了解到了,這樁買賣就有贏面了。”
很快,顧家和傅家換了庚帖過了文定和大禮,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來了,只等春三月便可禮。
在顧、傅兩家結親前,南嘉木和夏瑾的婚禮先來了。
南嘉木到傅家來送結婚請帖的時候,顧家過大禮的人剛剛離開。
傅蘭君和南嘉木在走廊上肩而過,兩個人停下來說了一會兒話。
傅蘭君垂著頭,不去看南嘉木,輕聲說:“下個月啊?”
南嘉木點點頭,傅蘭君淡淡笑一笑:“好的。”
好的,在我嫁人之前你先婚娶,讓我徹底死了心,斷了我的念想,從此之后,你走你的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顧傅兩家的聯姻很快就來了,傅榮膝下就此一,出嫁的事自然搞得無比隆重,置辦嫁妝、做嫁……每天府里來的人走馬燈似的。
忙到三月中旬,終于到了出嫁的日子,天還沒亮就開始折騰,傅蘭君半夢半醒地被按在梳妝臺前由全福人開臉,開完臉上妝盤頭穿。姨娘始終在一邊來回念叨著今天的注意事項和忌,傅蘭君左耳進右耳出,這兩個月可著實累慘了。
迷迷糊糊地被塞進花轎,伴隨著一路吹吹打打,直到花轎行到半路上,一陣風開轎簾吹進來,才終于清醒過來。
從轎簾的隙往外看,外面天剛剛發亮,清晨的空氣還有些微冷。回頭,娘家已經消失在視線里,傅蘭君意識到,的孩兒時代是真的過去了,從此之后,是顧家的、顧靈毓的妻,不管喜歡不喜歡,愿意不愿意,這一輩子就這麼著了,也只能這麼著了。
事已如此,可不甘心。
坐在轎子里想起出嫁前,有一天父親突然到書房,桌子上擱著一張請帖,父親示意傅蘭君拿起請帖:“明天的婚禮,爹有事不能去,你代爹走一趟吧。”
傅蘭君剛拿起請帖又燙手似的甩出去:“爹你開什麼玩笑,哪有沒出閣的姑娘代父去參加婚禮的?”
傅榮笑瞇瞇的:“花木蘭都能替父從軍,讓你替爹參加個婚禮怎麼了?聽說南嘉木的婚禮是西式婚禮,西式婚禮嘛不講那些中國規矩,你只管去,再說了,你們也不是不認識的,從小兒一起長起來的年輕人,你也該去給他道個喜。”
傅蘭君坐下來,背對著父親:“我不去,顧靈毓是他的同學,肯定也收到了請帖,我和顧靈毓是未婚夫妻,要避嫌。”
傅榮走過來,嘆一口氣,把手放在的肩膀上:“有的時候,事就壞在‘不甘心’三個字上。不甘心,吊著一口氣,存著一份妄想,生出一層霧障,把自己搞得不上不下,把事看得不清不楚。去一趟,把這口氣咽下去,從今往后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到底還是沒去參加南嘉木的婚禮。把這口氣咽下去,說得容易,可是做起來何其難?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哪怕聽父親的話嫁進了顧家,還是不甘心。
懷著這腔不甘心,到了顧家,下了轎,和顧靈毓拜了堂。夫妻拜的時候,借著彎腰鞠躬的瞬間,過蓋頭的隙抬眼去看顧靈毓,今天的顧靈毓真是英俊,古詩里所有贊春風得意年郎的詞句都可以用到此刻的他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洋洋喜氣,這讓傅蘭君覺得好驚奇,他不是不知道正在跟他拜堂的這個人是另有所的,知道了這些,他怎麼還能笑得那麼舒心那麼喜悅?
看不懂他。
拜過天地房,新郎去前廳招呼客人,新娘則在房等候宴席散后新郎來挑蓋頭。傅蘭君頂著一塊紅得晃眼的蓋頭坐在新房里靜靜等,等得久了上下眼皮忍不住打架,顧靈毓終于招呼完客人回到新房的時候,只看見新娘早已歪躺在床上睡著,蓋頭還蓋在臉上。
好命婆上前想要醒傅蘭君,顧靈毓制止了,他轉頭看著傅蘭君,微笑里全是意:“你先出去吧,等醒了我你。”
傅蘭君顯然是在坐著等的過程中睡著的,半個子在床上,一雙腳還在床下。
顧靈毓輕輕替去鞋子,抱著一雙小心翼翼放到床上,抖開被子給蓋上。
這一睡就睡到大半夜,好命婆等得也犯瞌睡,進來催:“爺,不揭蓋頭不算禮,把醒吧。”
傅蘭君被好命婆絮絮叨叨的話吵醒,發覺自己竟然蓋著被子睡在床上,忙驚坐起,蓋頭也在慌中落了下來。又手足無措地抓起蓋頭往頭上蓋,抬眼看見好命婆正張大驚詫地著自己,而顧靈毓也坐在一邊,眼睛里笑意盈盈。
傅蘭君窘地用蓋頭把自己的臉遮了個嚴嚴實實,隔著蓋頭,聽見顧靈毓對好命婆說:“好了,可以開始了。”
好命婆將一金秤桿遞給顧靈毓,顧靈毓用秤桿將蓋頭輕輕挑起。眼前的世界終于從一片茫茫的紅變得清晰起來,傅蘭君抬起眼睛,顧靈毓正微笑著看著自己。
新房里終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顧靈毓在邊坐下來,朝出手:“初為人夫,顧夫人,請多多指教。”
傅蘭君不說話,輕輕了下他的手,顧靈毓卻傾過來,用手在的鬢角和發髻上抿了抿。傅蘭君嚇了一跳,整個人忍不住往后,顧靈毓一只手臂從背后攬住,俊秀的一張臉笑得狡黠似狐貍:“姨娘沒有跟你講嗎?以手發,這結發夫妻,不離不棄。”
第二天清晨,傅蘭君醒來的時候,顧靈毓正坐在梳妝臺前擺弄東西,聽到靜回過頭來:“你醒了?這都是同學們送的賀禮,昨天我命人專門收著的呢,今天一大早就給我送來了。”
傅蘭君看看天,日頭已經升得老高。
新婚第二天,照例要去給長輩們敬茶磕頭。去的路上顧靈毓同傅蘭君講自己家的事:“我家如今人丁不旺,只我一個男丁,也并沒有姊妹兄弟,所有的人,也不過是我的祖母、母親,還有就是二嬸。”
要新人敬茶磕頭的人早已經等在堂屋里,一進門,傅蘭君就覺察到了怪異。
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婦人無疑就是顧家的老太太——顧靈毓的祖母,冷冷淡淡地坐著,一條擱在腳踏上,正由小丫鬟跪著捶。八仙桌上放了一個盛核桃的簸籮,一個穿秋香衫的大丫鬟正站在八仙桌前用鉗子剝核桃。下座上坐著一個喜氣洋洋的中年婦人,應當是顧靈毓的母親,也在剝核桃,一邊剝一邊同老太太說著話,老太太只是垂著眼皮答不理,半天才回個模糊的音節。
這實在不像是娶了新媳婦的人家,何況媳婦還是下嫁!
傅蘭君按捺下心里的疑,跟在顧靈毓后,乖巧地向婆婆和問好敬茶。
婆婆滿臉喜地接過茶喝了,給了傅蘭君見面禮—— 一個極佳的翡翠戒指。臉上也帶著笑,但傅蘭君跟在父親邊這些年,學得最多的就是察言觀,能看出這笑后面藏著生疏和厭煩。也賞了東西,一雙碧玉鐲子,說是出嫁時娘家給的陪嫁。
場面做足,卻生疏。傅蘭君忍不住胡思想,家里唯一的男丁娶了知府的千金,無論怎麼看,都是一樁賺了的買賣,顧家長輩何以如此態度迥異?
顧靈毓拉在下座坐下,隨口問:“怎麼不見二嬸?”
婆婆率先開口:“你們還在新婚頭三天里,不便見,等過了這陣子再去見也不遲。”
傅蘭君更覺怪異,用余瞟到,的臉明顯不悅。
陪著長輩吃過早飯后,傅蘭君和顧靈毓又回到自己房里,梳妝臺上還堆著一堆禮待拆。顧靈毓拉開屜取了兩柄銀刀,兩個人分頭拆禮,都是同學送的禮,新派青年們,不圖貴重,但圖個奇巧,這個送一塊手表,那個送一個擺件……突然間傅蘭君“咦”了一聲,顧靈毓問:“怎麼了?”
拆到了一對純金飾,一個是袖扣,一個是針,小小的,都做玫瑰樣,巧可,盒子里還附有一封短信,寫著“顧靈毓、傅蘭君賢伉儷親啟”。
是南嘉木的禮,他在信里說,自己和妻子已于日前啟程趕往日本留學,不能參加婚禮,一對新人恕罪,特地送上這對玫瑰飾,祝愿賢伉儷恩恩白頭到老。
落款是:南嘉木、夏瑾夫婦。
看完這封信,傅蘭君沉默了片刻,顧靈毓也沒有說話。半天后他笑了,取出那枚玫瑰針:“真好看,是不是?”
金玫瑰的中心點綴著一粒極小的紅寶石,是很好看,他借著端詳了很久,最后,他俯下來:“我給你戴上。”
傅蘭君還沉浸于那淡淡的憂傷里,木木地坐著沒有躲避。顧靈毓輕輕地把針別在傅蘭君的襟上,背對著,傅蘭君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他高大的影里。像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他終于戴好了那枚針,直起來端詳半天:“好了,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它很配你,你很配我。”
他向鏡子,鏡子里是坐著的與站著的他,俏麗的與俊的,都是年輕的漂亮的,看上去多麼登對。
那位“新婚頭三天里不便見”的二嬸,傅蘭君一直到婚后半個月才見到。
那天是顧靈毓的生日,起先傅蘭君不知道,一大早醒過來就看見顧靈毓呆坐在梳妝臺前,喊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頭來,表依舊是木愣愣的。
這樣的顧靈毓,傅蘭君從未見過,不免有些好奇。
拾掇好后一起去飯廳,走進飯廳,只有一個清瘦的人垂著頭坐在那里,顧靈毓同打招呼:“二嬸。”
那人抬起頭,傅蘭君忍不住大吃一驚。顧靈毓今年二十有四,原以為他的二嬸應該和他母親差不多年齡,沒承想竟是個極年輕的人,看上去和顧靈毓年歲相近的樣子。那位二嬸向顧靈毓點點頭:“來啦。”
顧靈毓暗暗扯一下傅蘭君的袖子,傅蘭君忙向二嬸打招呼:“二嬸。”
二嬸淺淺笑開:“好。”
回頭喊丫鬟:“白蘭,把我給準備的禮拿來。”
白蘭的小丫鬟捧著禮跑過來,二嬸站起來捧著禮親自走到傅蘭君邊:“一點薄禮,大家出,別嫌棄。”
是一雙紅珊瑚耳墜子,傅蘭君忙推卻:“二嬸太客氣了,這麼好的東西我可不敢要,二嬸自己留著戴吧。”
二嬸慘淡地笑:“一個未亡人要這些東西做什麼?說笑了。”
傅蘭君下意識地閉,糟糕,怎麼忘了二嬸是孀居的。
仔細看,二嬸渾上下一片素凈,不施脂不戴首飾,服也是慘淡的雪青。傅蘭君忍不住有些同,大好青春白白蹉跎,多麼可憐可嘆。
丫鬟們陸續捧著食盒進來了,悄無聲息地擺飯,氣氛凄冷得可憐。擺完了飯丫鬟們靜靜地撤出去,二嬸在飯桌前坐下來,招呼顧靈毓和傅蘭君:“吃飯吧。”
傅蘭君好奇:“娘和呢?”
二嬸臉上帶著靜靜的笑,垂下眼皮:“們今天不來飯廳吃。”
傅蘭君還想問些什麼,顧靈毓扯了扯的角,只得閉。
于是悄無聲息地開飯,一頓飯吃得傅蘭君如坐針氈。
回去的路上傅蘭君忍不住問顧靈毓:“你二嬸怎麼那麼年輕?”
顧靈毓淡淡地回:“我二叔只比我大四歲。”
他似乎不想多談,看看懷表:“來不及了,我得去軍營了。”
他走后,傅蘭君百無聊賴地在家里閑逛。無聊極了,剛過門不能到走,被局限在這深宅大院里,更要命的是,沒有辦法搞到《世界繁華報》。看小說,在上海讀務本塾時就是李伯元《場現形記》的忠實讀者,小說在《世界繁華報》上連載,一直到離開上海還沒連載完。沒嫁人之前總是想方設法托人搞到報紙,現在當然是不了,在顧家人生地不的,和“半”的顧靈毓當然也不可能知道這個好。
沒看完的連載小說抓撓著的心,讓寢食難安。
想著想著就又生起顧靈毓的氣來,如果不是他非要娶自己,自己現在還在家里做大小姐呢,差管家去找差門房去找,總有人能給搞來報紙。
傅蘭君正坐在房間里生悶氣,二嬸的丫鬟白蘭來了,說是二嬸想過去說說話。
二嬸的房間像所有面寡婦的房間一樣,雪似的素凈,供著觀音,香霧繚繞的,傅蘭君聞不慣這氣味,被嗆得直咳嗽。二嬸跟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看出不太樂意陪自己,于是就放回去,臨別前二嬸讓白蘭拿過個小盒子:“這是我給靈毓的生日禮,早晨忘了拿,麻煩你給他帶過去。”
傅蘭君驚訝:“今天是他生日?”
二嬸詫異:“怎麼,你竟然不知道?”
傅蘭君臉紅到耳子,無論和顧靈毓之間有沒有,樂不樂意做他妻子,連丈夫的生日都不知道,這確實是件很失禮的事。
回去的路上的耳邊還回響著二嬸的話:“也該對爺多上點心,畢竟他是你的丈夫,更是這個家的當家人。”
傅蘭君懊惱地踢飛腳下的石子兒。怎麼會知道他的生日?他連提都沒提一句,害得在二嬸面前出盡了丑。
傅蘭君原本以為顧家這樣的家庭,當家人的生日會大張旗鼓地張羅辦,誰知道竟然過得這樣平平淡淡。晚飯時過生日的人沒回來,和婆婆也跟早晨一樣沒有出現,連二嬸都推說不舒服,最后傅蘭君只好一個人吃,吃得索然無味。
一直到深夜顧靈毓才一臉疲倦地回到家,推開房門,傅蘭君坐在桌子前,桌上擱著一只碗,還冒著裊裊白氣,蔥和油的香味飄出來。顧靈毓大步走過去,是一碗壽面,他不可思議地眼睛,傅蘭君“撲哧”一笑:“二嬸跟我說今天是你生日,這是我親手給你做的壽面,你可一定要吃干凈。”
顧靈毓低下頭湊到碗前面,里挑剔著:“人家的壽面都是一到底順順溜溜長長久久,你這長長短短窄窄寬寬的一碗也好意思壽面?”
傅蘭君虛張聲勢地作勢去搶面碗:“有的吃你還挑?吃不吃?不吃我拿去給狗吃。”
顧靈毓啼笑皆非,他擋開傅蘭君過來的手:“吃吃吃,但是吃之前得許個愿。”
他握住雙手閉上眼睛,念念有詞:“希我家刁蠻的小妻能快點懂事,看在結婚以來我罵不還口……”
說來也奇怪,他那麼刻薄的人,自從結婚后竟然對的挑釁都不予反擊,只是淡淡一笑,讓的每一次出擊如同重拳打棉花,好生無趣。
傅蘭君截斷他的話:“明明是你自己理虧。”
顧靈毓睨一眼,繼續說下去:“打不還手……”
傅蘭君鼻腔里哼一聲:“你倒是敢手,舞劍弄槍的小丘八蠻子,力氣那麼大,一不小心弄死我,我爹派人踏平……”
顧靈毓不耐煩地出一只手捂住的,他長年握槍,手指和虎口結著厚繭,掌心卻像個普通富家子弟的一樣綿。他回來前吃過酒,酒氣發散出來,爭先恐后地往傅蘭君鼻孔里鉆,沒說完的話被男人漉漉的手心堵在里。顧靈毓似嗔怒又似玩笑地瞪一眼:“就你話多,安靜聽我說完。”
傅蘭君不滿地咕噥一聲,顧靈毓溫地笑了,腦瓜頂上的頭發,用哄孩子一樣的口氣滿意地稱贊了句“好乖”。然后他握起雙手閉上眼睛繼續剛才那個被打斷的許愿:“希我家刁蠻的小妻能快點懂事,看在一年來我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份兒上,早早良心發現,別再捉弄我,能和我琴瑟和鳴恩到老。”
說完這段話他拿起筷子,傅蘭君卻抓住他的手腕:“你還是別吃了。”
顧靈毓笑地看著:“你下藥啦?”
嫁得心不甘不愿,這些天來私底下拂逆他的意思跟他對著干,顧靈毓當然不相信會乖乖巧巧地親手給自己做一碗壽面。
傅蘭君的目從他上開,窘地點點頭,顧靈毓輕輕推開的手:“是砒霜嗎?”
傅蘭君瞪了他一眼,他挑起一面塞進里:“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他吃完了整碗面,還喝了所有湯,最后一抹,評價:“不僅賣相丑,味道更加差,顧夫人,你的廚藝有待加強。”
第二天顧靈毓沒能起來,他蜷在床上滿頭冷汗,大夫來看過后說他恐怕是吃錯東西腸胃出了問題。
傅蘭君心虛地別過頭去,顧靈毓強歡笑地跟母親解釋:“昨天跟同僚們在外面吃了酒,想必是酒樓里的東西不干凈。”
母親和丫鬟起送大夫出去,關上門,傅蘭君坐在床前垂著頭,顧靈毓只能看到的腦瓜頂,可又可憐的樣子。低聲道歉:“對不起。”
做小伏低,但心里也在暗暗給自己開,哪知道一個軍人的腸胃會弱到這種地步!大夫囑咐說恐怕顧靈毓得臥床一星期,這一星期里他要按時吃藥小心飲食,不能熱不能冷,酸甜苦辣一概不行……聽得頭都大了。
顧靈毓顯然也看了的心思,他不說話,只是歪靠在床頭臉蒼白地微笑地看著。傅蘭君又心虛又抱歉又怕顧靈毓跟算賬,站起來:“我去看看藥熬好了沒有。”
接下來的幾天,丫鬟似的跑前跑后給他端湯端藥,跪在床頭拿手絹給他額頭的冷汗。這小妻何曾這樣低眉順眼,顧靈毓忐忑了,一次傅蘭君又跪在凳子上給他喂完藥后他捉住傅蘭君的手腕:“顧夫人快住手,我這一的冷汗可全是被你給嚇出來的呀。”
傅蘭君臉一紅,撲到他上用枕巾蒙住他的臉胡擰:“對你壞你又罵,對你好你又怕,你說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啊。”
顧靈毓手把人抱個滿懷:“你這是惡人先告狀啊,我這樣是拜誰所賜?那碗面里的豆難道不是你放的?”
他行伍出,就算是生了病,兩手用力也能制住一個氣的富家千金,傅蘭君在他懷里撲騰得起了一層汗卻徒勞無功,又聽到他提那碗面,心虛地安靜下來。
顧靈毓揪住了的小辮子,心里十分得意,捋著的背趁機討價還價:“我也不要你多殷勤,怪嚇人的。要想補償我很簡單,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給我做一碗壽面。”
這要求簡單,傅蘭君想了想:“。”
想了想,又補充:“但不保證不下藥。”
一個星期后顧靈毓終于病愈了要回軍營,傅蘭君送他出門,他說:“你如果覺得無聊就出去轉轉。翼軫最近在忙著辦報,阿蓓想必無聊得很,你可以去找聊天。”
送顧靈毓出了門后,傅蘭君也出了門,去了翼軫家,翼軫果然不在,只有阿蓓一個人在家,在侍弄蠶桑,渾上下一清新的桑葉味。
見到傅蘭君,不好意思地笑:“我娘家就是養蠶的。”
是寧安鄉下小鄉紳的兒,家里養蠶,從小和桑葉為伍,整個人也如同桑葉,淡綠淡香,清清秀秀。
傅蘭君從沒見過人家養蠶,好奇地站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蠶吃桑葉,到了午飯時間,阿蓓做好飯,傅蘭君同一起去給翼軫送飯。
去報館的路上,傅蘭君忍不住問阿蓓:“你們親多久了?”
阿蓓淺淺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們剛親,他說帶我去印度是度月。”
傅蘭君由衷羨慕,看得出來,阿蓓和翼軫的很好。他們兩個一個是過現代教育的新派報人,一個是大概只看得懂黃歷的鄉下姑娘,卻能這樣琴瑟和鳴,這讓傅蘭君覺得好奇:“你們親前從未見過,突然變最親的人,不會覺得別扭嗎?”
斟酌著詞句,盡量避免太過唐突,但說出來的話還是唐突:“你對他,是,還是,嫁隨嫁狗隨狗?”
阿蓓是舊式小人,傅蘭君知道舊式小人里有那麼一種認命的人,對于命運從來都是逆來順,們沒有知知恨的靈魂。
阿蓓低頭著懷里的籃子,眼神里全是溫,輕聲說:“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一路跟隨,他若讓我等,我也愿一直等。”
報館還沒裝修好,糟糟的,見到傅蘭君去,翼軫從一堆七八糟的廢紙里出一沓遞給傅蘭君:“喏,這十幾天的《世界繁華報》,靈毓兄托我給你找的,正好你來了,就給你帶走吧。”
傅蘭君著報紙一陣驚訝,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愫纏繞上心頭。顧靈毓是怎麼知道喜歡《場現形記》的?
傅蘭君待在沒裝修完的報館里一口氣把這十幾天的連載讀完,抬起頭來的時候,外面已經天微黑,向翼軫夫婦道別,回到家的時候,顧靈毓也剛從軍營回來。
兩個人在家門口上,傅蘭君揚起手里著的一沓報紙:“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小說?”
顧靈毓滿臉的疲累,他鼻梁醒神:“親前有一次去拜訪岳父大人,問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蘭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顧靈毓看著微微笑,笑里帶點戲謔:“他說你看小說,趕時髦,有點虛榮,最喜歡做裳,要我努力賺錢養家,否則顧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蘭君長了手用報紙去打他,兩個人打鬧著進了家門,經過走廊的時候正好遇到二嬸,二嬸笑著看他們,眼睛里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愁苦:“你們真好。”
傅蘭君被一雙愁苦的眼睛盯著,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那雙眼睛有一種譴責的魔力,在的注視下,被注視的人會覺得自己連不經意間流出快樂都是殘忍的。
八月里,翼軫的報館終于開業,報紙取名《針石日報》,取針砭時弊之意。報紙新辦,寧安又不是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地方,經常湊不齊稿件,有時候傅蘭君也會被捉來寫稿。報紙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蘭君在報紙上看到一首不錯的新詩,署名空谷,拿去問翼軫空谷是誰,翼軫滿臉驚訝:“你連自己枕邊人的文筆都認不出嗎?”
傅蘭君更驚訝:“你別開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麼寫得出這樣辭藻優的詩?”
翼軫“哧”地一笑:“嫂夫人對靈毓兄太不了解了,當年在公學,靈毓兄是我們班里國文績最好的那個,幸虧他志不在此,否則哪還有我等施展拳腳的余
地。”
晚上睡覺前,傅蘭君忍不住提起這件事:“你為什麼棄文從武?”
顧靈毓回答得爽利:“因為覺得風花雪月不如刀槍劍戟來得實用。”
傅蘭君不說話,顧靈毓意識到是又得罪了,下口氣:“好吧,換個說法,我選擇刀槍劍戟,是為了讓風花雪月的人能風花雪月啊。”
片刻,傅蘭君又問:“那你為什麼空谷?空對靈嗎?可是谷和毓并不對仗啊……”
顧靈毓回過頭捂住的,滿臉的嫌棄:“空谷對幽蘭,傻。”
整個緒三十一年寧安府都平平靜靜,管他外面怎樣地覆天翻,寧安府仍舊保持著舊日的節奏,像西洋自鳴鐘,不急不緩。進臘月是阿蓓的生日,顧靈毓和傅蘭君去給阿蓓過生日,之后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進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顧靈毓一邊吩咐人去請大夫,一邊吩咐丫鬟聽琴給自己收拾東西。
聽琴麻利地走進顧靈毓傅蘭君的臥房,打開柜從里面拿出幾件服打包,傅蘭君被顧靈毓弄蒙了,問:“這是要做什麼?”
顧靈毓在收拾自己的小件,他頭也不回:“我要出去幾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蘭君更覺莫名其妙,親生病,親孫子不在跟前侍奉,反而要急著出門,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開口,顧靈毓以為不樂意,便對說:“不去也好,外面總比不上家里,你自己在家好好待著,那邊,不召喚你就不要過去打擾。”
說話間他已經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傅蘭君著他的背影不著頭腦,去給阿蓓過生日時他還沒有提過要出門啊,怎麼突然間就著慌忙這樣?
顧靈毓一走就把他的吩咐拋到了腦后。大夫請來了,給老太太看了診由管家送出門去,床前由二嬸陪著。傅蘭君過去探的時候路過婆婆房間,過窗,只見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打盹,滿臉的閑適,毫看不出家里有病人的樣子。
傅蘭君疑地朝房間走去,的房門閉著,門外一個人也無,剛要敲門,突然聽到里面傳來談話聲,問:“他走了嗎?”
有聲音回答,聽上去是二嬸:“走了,一聽說您病了他就走了。”
咳了兩聲:“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蘭君站在門外,好奇心一浪高過一浪,這一家人實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問題?
悶悶不樂地往回走,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花園,眼前突然橫出一個人來,把嚇得往回退了幾步,定睛看,原來是顧靈毓邊的人。
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云山大哥沒有跟靈毓一起出門?”
這人齊云山,說是顧家的家丁,但份又有些特殊,在顧家他對其他人一概不管,只對顧靈毓忠心耿耿。在家里他是顧靈毓的侍從,在軍營里他是顧靈毓的手下,但顧靈毓私下又喊他一聲大哥,傅蘭君隨顧靈毓,也喊他一聲云山大哥。
齊云山是個頗為高大英俊的年輕人,比顧靈毓年長幾歲,看上去沉穩可靠,他點點頭:“一會兒我就去找爺,沒跟他一起走,是想跟談一談。”
傅蘭君茫然地看著他,和自己談談?他們兩個之間有什麼好談的?
他們兩個之間的集無非是一個顧靈毓,談的話題自然也是顧靈毓。
坐在后花園的涼亭里,齊云山自報世:“可以聽得出,我不是寧安人。”
傅蘭君點點頭,他有一點北方口音,像當初在務本塾讀書時那個山東籍勤雜工的口音。
齊云山說下去:“我是山東人,家里原是開武館的。因在家鄉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寧安府,那時爺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來投奔親戚,沒想到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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