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1913(出書版)》第四章 寧安府 1907,緒三十三年,丁未 (1)

『你要去日本?』

『剛剛離開的時候,我知道你醒著,那時候我想,如果你不阻止我,我就真的去日本。』

顧靈毓和傅蘭君坐在書房里等傅榮睡醒午覺,天氣熱,姨娘端了水果給他們消暑,其中有一樣黃黃圓圓的新鮮東西,說是傅榮的門生來拜訪時送的,作黃菇娘。

傅蘭君很喜歡這果子,可是最近上火,里潰瘍,好死不死在舌底下,凡進的東西都要在潰瘍過一道,痛得嘶嘶哈氣,又貪這酸甜的口停不下,因此蹙著眉頭,吃得又幸福又痛苦。

姨娘出去的當口,顧靈毓逗弄:“我教你怎麼吃才不痛。”

他拿起個黃菇娘放進里,頭一歪,用半邊牙齒嚼碎了果子咽下去:“這樣水不會流過傷口,當然也就不會疼啦。”

傅蘭君將信將疑地嘗試,剛歪下頭姨娘就走了進來,看到傅蘭君的怪模樣,“哧”地一笑:“大小姐這又作的什麼怪?”

在一邊的顧靈毓早已笑得前仰后合,這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惱怒地抓起一把黃菇娘朝著顧靈毓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一聲重咳,丫鬟攙著傅榮走了進來,傅榮一腳踩在一個黃菇娘上,忍不住皺起眉頭。

傅蘭君敏銳地覺察到父親緒的不對,扯一扯姨娘的角,輕聲問:“我爹怎麼啦?”

傅榮坐下來:“你爹人就在這里,要問什麼還非得過一道別人的耳朵?”

姨娘擺擺手,識趣地走到傅榮邊,輕輕捶打著他的肩膀不說話。傅榮沉著臉:“你們兩個來找爹有什麼事?”

傅蘭君撒弄癡:“爹您這話說得,沒事就不能來看您啦?”

傅榮哼一聲:“說吧。”

傅蘭君只得斂了諂眉目,乖巧老實地說:“我想辦學,想讓爹在衙門的學府里給我批個教室。”

打從去年里慈禧老佛爺諭學部準許開辦學,傅蘭君的心思就活絡了起來。

傅榮不假思索一口否決:“休想!且不說男混學不統,你有多大的學問,還妄想當起校長來!”

傅蘭君頂:“我是沒什麼大學問,但我好歹也是在務本讀過書的……”

顧靈毓一個眼神制止住,自己開口道:“爹,蘭君的學并不是真教學生們做什麼大學問,只不過教們認得幾個字,這并沒什麼難的,以蘭君的學問,肯定能勝任。”

傅榮掉轉槍頭看向顧靈毓:“讀什麼書識什麼字,年紀小不懂事,你也跟著瞎胡鬧。”

話已至此,看來他是決計不肯幫忙了,傅蘭君站起來,臉拉得老長:“阿秀,我們走。”

姨娘猶在做和事佬:“好容易回家一趟,吃了飯再走吧,姨娘有些事要同你講,來,去我房里,讓他們爺兒倆說說話。”

推搡著傅蘭君出了書房,留下顧靈毓和傅榮兩個人。

書房門一關,傅榮的臉和緩下來,他對顧靈毓說:“剛才我有點起床氣,說的話不好聽,你別放在心上。”

顧靈毓笑一笑:“怕不是起床氣吧。”

心思被說破,傅榮長嘆一聲:“唉,昨天我聽說了過幾個月即將上任的新巡的消息。”

顧靈毓表:“可是爹不喜歡的人?”

傅榮冷笑:“何止不喜歡,葉際洲,這個人你聽說過吧?我和他可是老相識了,當年一起讀的書一起的仕,從年輕時候起我就和他不對付,誰承想,活了大半輩子,他竟然了我的上級!他這個人,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除了擅結朋黨別無所長,十年前還不過是在山東當個小小知縣,高升得這樣快,無非是靠著洋人膿瘡和續弦的婦人在朝里有個好‘干爹’。嘿,這干爹和干兒到底什麼關系,打量沒有人知道嗎?”

顧靈毓面上不。原來如此,老對頭已經升了從二品,自己還只是個從四品,如果山南海北地隔著也就罷了,偏偏了自己的直屬上司,以后要對著一張自己厭惡了大半輩子的臉喊“臺大人”,難怪老頭子一臉的不忿。

傅榮像是看了他的腹誹,他嗤笑一聲:“你以為我是單為著葉際洲頭痛?你畢竟是年輕后生,又是軍人,對朝中縱橫錯的朋黨網理不清也不敏。我只說一句,葉際洲在滿人親貴中的靠山,是醇親王。”

顧靈毓眉頭一皺,傅榮見他開悟,鼻子里哼一聲:“本省巡與袁世凱有干親,袁世凱剛剛被卸了軍權調任什麼花架子外務部,這邊醇親王的人立刻走馬上任了本省督,算盤打得很響哪。功高震主,可見上頭已經對袁世凱起了疑,朝中政局,恐怕要有大震。”

顧靈毓的表仍是淡淡的,傅榮恨鐵不鋼:“你怎麼也不上心?若是袁世凱真失勢,對你我翁婿前途恐怕都難說沒有影響!”

顧靈毓云淡風輕地一笑:“我只是個軍人,只懂打仗,對政治上的東西無心也無力。蘭君辦學這件事,爹若不出空來幫忙,那我就全權代理了。”

傅榮無奈,只得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

確定了辦學不能靠岳父之后,顧靈毓全權擔過了所有責任,最難解決的問題無非是校舍。他滿寧安府地打聽,終于賃到了一不小的空宅院。

對于辦學這件事,全家人都是反對的,傅蘭君這學是私學是義學,毫無疑問,上頭既不會給撥款,學生們也不會束脩,所有經營費用,全靠辦學者家私承擔。顧靈毓的母親明面上以金錢為反對的借口,在被顧靈毓以傅蘭君自己嫁妝厚駁回后,私底下對顧靈毓說:“你不擔心做這個校長把心也給做野了?”

顧靈毓笑一笑,不以為意,繼續幫傅蘭君各方面張羅。

趕在中秋之前,校舍拾掇完畢,課程也都擬定好。傅蘭君拉了阿蓓來做自己的助手,又在翼軫的《針石日報》上刊登了消息,招募學生也招募老師,只等老師學生募齊就開課。

有天晚上,睡覺前傅蘭君突然跟顧靈毓提起來:“今天有個人來找我,請纓要做學校的外文老師,教學生們日文,你猜是誰?”

這還用猜?滿寧安府過教育的人才有多,懂日文的更是寥寥。顧靈毓心知肚明,卻不敢直接說出來,天知道這小妻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可不想大半夜的熏一醋,他佯裝懵懂:“誰?”

傅蘭君說:“你認識的,程璧君。”

顧靈毓點點頭:“是懂日文。”

傅蘭君嘆口氣,皺著眉頭苦惱:“那我是要還是不要?”

顧靈毓捋一捋散下的發尾,就勢摟著的腰躺下:“你招的不就是老師嗎,各取所需,有什麼好為難的。”

傅蘭君聘請了程璧君作為學的日文老師,其他幾科的老師也都由本府過教育的名媛們擔任。當然,各位名媛都是沖破了一定的家庭阻力的。

問題最終出在了生源上。

招生的消息在《針石日報》上刊登了一個星期,上門報名的學生寥寥無幾,一只手能數得清。

顧靈毓來的時候,傅蘭君正和阿蓓坐在辦公室里對坐著托腮發愁。顧靈毓放下手里的糕點盒子,從傅蘭君的手肘下出那張學生登記單,瞬間就明白了妻子的苦惱來自何。他笑一笑,打開糕點盒子:“你們放寬心,學生多得是,倒是這鼎記新出爐的糖糕可經不起等。”

他的話十分靈驗,過了兩天就陸續有人來報名,上至三十多歲的已婚婦,下至十幾歲的小姑娘,學生登記表填完了滿滿一張。傅蘭君覺得好奇,晚上問顧靈毓:“這些學生都是哪兒來的?”

顧靈毓笑一笑:“我這個管帶,手底下多也管著些兵,這些兵里也不乏娶妻生子的,總有人有老婆,總有人有兒……”

傅蘭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顧靈毓笑著說:“在軍營里我管他們,在學校里你管他們的家眷,咱們倆這就里應外合,夫唱婦隨……”

校舍、老師、生源的問題一一得到解決,學開課后的一切都很順利。唯一讓傅蘭君覺得不高興的是,學校房間有限,所有老師只好集中在一個辦公室里,這樣一來,每天就有大半天的時間要和程璧君共一室。

程璧君對顧靈毓有點別樣心思,這傅蘭君幾乎是可以確定的。因為這點子別樣心思,對傅蘭君也就有點微妙的敵意。辦公室里傅蘭君坐在靠門的位置,程璧君坐在角落里,傅蘭君背對著程璧君,總覺時不時有打量的目落在自己背上,讓心里不舒服。

勒令顧靈毓,每天都要來學接回家。

這一天,顧靈毓照舊來接傅蘭君回家,傅蘭君跟同事們道別,得意揚揚地用余瞟一眼程璧君,挽起顧靈毓的手剛要走,程璧君卻開口喊住了顧靈毓。

在學校里當著這麼多人也不避諱,直接喊他小名:“阿秀,后天是我生日,想請你……”

看一眼傅蘭君,不不愿地說:“想請你和蘭君一起去吃個飯聽個戲,不知道你肯不肯賞臉?”

傅蘭君的臉忍不住掛下來,顧靈毓瞥一眼,果斷拒絕以表明立場:“抱歉,那天軍營里有事,不開。”

饒是他拒絕得這樣果斷,回去的路上傅蘭君還是一臉的不高興,顧靈毓只得主代:“我和真的不。”

傅蘭君哼一聲:“不?那管你阿秀?”

顧靈毓苦笑:“我可沒讓喊我阿秀,是自己聽到云山大哥喊我阿秀,非要鸚鵡學舌,我有什麼辦法?”

傅蘭君表有些松,顧靈毓坐近了,捉住一雙手,言道:“我連和他哥哥都只是點頭之,又怎麼會和有什麼牽扯?”

傅蘭君好奇:“你和程東漸不是同學嗎?”

顧靈毓“哧”地笑了:“我公學的同學加上參謀學堂的同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哪里能是個同學就是朋友?”

傅蘭君越發好奇:“你不喜歡他?”

顧靈毓淡淡地笑:“我為什麼要喜歡他?”

他不多說:“你只要記住,我和程璧君之間并沒有什麼。以后心里有什麼事直接同我說,每天都讓我去學校接你,目的就是做給程璧君看,你打量我是個傻子,猜不出來你想干什麼?”

十一月底是顧靈毓母親張氏的四十壽辰,因為是整壽,辦得可謂隆而重之。宴請了寧安府大半的名流不說,還為積福開了流水席。

一大早,客人們還沒來,顧靈毓和傅蘭君穿得一團喜氣地給母親敬茶上壽,祝母親福如東海。張氏接過兒媳的茶,啜一口,做訓示:“你們夫妻倆早日給我生個一男半,不用敬茶,我也能多活個十年八年。”

傅蘭君臉一紅,走出母親房門,迎面撞上挑東西進來的人。瞟了一眼,悄悄在顧靈毓手臂上擰了一把,小聲說:“你看那個人。”

顧靈毓順著的視線看過去,被他們看的那人也正在看他們,顧靈毓眉頭一蹙,那人搶先一步,放下擔子問好。

可能不記得我了,我去年見過你們一面,還因為搶人家的饅頭挨了爺一頓打,爺說我年紀輕輕健的無論如何不該活得這麼齷齪,爺教訓得是,我現在就靠一把力氣吃飯呢。”

跟在后的管家老張忙解釋:“這是家里新招的伙計陳皮,在廚房幫工,過了太太眼的。”

顧靈毓點點頭,沒有說話。

賓客們陸續來了,傅榮帶著姨娘,程東漸攜著程璧君,佟士洪單獨一人,還有張氏娘家的親戚們……滿滿當當坐了十幾桌,莫管真假意,場面上到底是其樂融融。顧老太太只象征地出現了一面便假借不舒服讓二嬸攙著回了房,張氏也不以為意,笑盈盈地接著親朋好友們的祝福。有什麼可生氣的?的兒子如今是當家人,才是這顧家名正言順的老太君。

賓客們正吃喝著,突然門口又報有客來,傅蘭君好奇地朝門口去,看到來人,瞬間呆住。

是南嘉木。

他手里挽著個致的盒子笑盈盈地走進來,兩三年不見,他看上去越發英俊溫潤。他徑自走到張氏面前:“顧太太千秋,我來晚了,您不會怪我吧?”

張氏臉上得地笑著:“哪里能呢,你們年輕人都忙得很,肯空來給我這個老太婆祝什麼勞什子的壽,已經是我天大的福分啦。”

顧靈毓站起來,接過他手里的賀禮遞給下人,按著他的肩膀在自己邊坐下:“你來晚了,可得罰酒。”

南嘉木爽快地接過酒一飲而盡,亮亮杯底,贏得一片好聲。

滿桌子人沒有對他的突然出現到意外,傅蘭君覺得蹊蹺,裝作不經意地問:“南公子來得這麼晚,難不是剛一下船就趕過來參加壽宴了?”

南嘉木笑一笑:“嫂夫人這話說笑了,我都已經回國兩個月了,是為裝裱禮才遲了。”

原來他已經回國兩個月了!怎麼竟從沒聽顧靈毓提起過?傅蘭君忍不住朝顧靈毓看過去,顧靈毓神如常,一臉的若無其事。

傅蘭君的心里忍不住泛起些異樣。

子異樣縈繞在的心頭,讓覺得好像胃也不舒服起來。勉強坐了片刻,想要把這種下去,卻越坐越覺得難,于是站起來告辭:“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下。”

快步離席,剛剛回到房里就吐了,吐在了梳妝臺上,一片狼藉。忙找東西拭污穢痕跡,拉開屜,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屜角落里的那朵金玫瑰。

怔怔地看了半天,傅蘭君鬼使神差地把金玫瑰拿了出來。這是當年南嘉木送給和顧靈毓的新婚賀禮,婚后佩戴了沒多久,從鳴山下來后,就把金玫瑰摘下來放進了屜。

現在看到了金玫瑰原本的主人,又無意間翻出了這早已塵封的金玫瑰,傅蘭君心里百集。

正把玩著金玫瑰,門“嘎吱”一聲突然被推開,伴隨著顧靈毓的聲音:“我看你臉不好……”

話頭戛然而止,顧靈毓的眼睛盯住手里的金玫瑰,半天,角挑起個自嘲的笑。他看了一眼梳妝臺上的污穢,轉頭喊人:“桃枝,來收拾下房間!”

然后他一甩手轉就走了,傅蘭君的心思隨著那半扇門晃來去。他這是什麼意思?連問都不問一句轉就走!

一直到晚上送走了賓客,回到房里,顧靈毓都還沉著一張臉,他沉默著洗漱、看書,傅蘭君忍不住先開口:“你就沒什麼要問我的和要跟我說的嗎?”

顧靈毓轉過頭,臉上冷淡淡的看不出表,他反問傅蘭君:“你該跟我代什麼,我又該跟你代什麼?”

邪火從心頭躥上來,這人簡直不可理喻!傅蘭君轉過去,用被子蒙住臉,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傅蘭君醒來的時候邊是空的,問過桃枝,桃枝說姑爺一大早就醒了,現在已經上軍營里去了。

傅蘭君悶悶不樂地起,心事重重地去了學校。

在辦公室里呆坐了半天傅蘭君才覺察到不對勁,今天辦公室里沒有那來自角落的探究目,程璧君今天竟然沒來!

午飯時間問阿蓓,阿蓓告訴,昨天程璧君跟自己請了假,說今天是生日,要做一整天的生日,故而請假一天。

哦,是了,前天顧靈毓來接自己的時候邀請過顧靈毓,被顧靈毓給拒絕了。

這一天的時間仿佛格外長,傅蘭君熬刑似的終于熬到了快下班的時候。看看手表,再過幾分鐘顧靈毓就該來了,顧靈毓每次來接下班都及時得很,在守時這一點上,他最像個軍人。

然而這次顧靈毓卻失約了,傅蘭君眼看著時間過去了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同事們一個接一個地跟告別:“顧管帶今天怎麼還沒來?”

傅蘭君心里著急,上卻說:“他昨天就跟我說今天軍營里有點事,會遲來。

你們走吧,我在這兒等等他。”

最后辦公室里只剩下和阿蓓,翼軫最近去了上海,阿蓓回家也是無事,索在學校里待著。

黑,阿蓓小心翼翼地問:“顧大哥他真的是軍營里有事嗎?別是你們兩個之間有事吧。”

傅蘭君頹喪地問:“你知道,南嘉木兩個月前就回國了嗎?”

阿蓓想了一想:“知道啊,聽翼軫說,他如今也在新軍里做事。”

原來他如今還和顧靈毓是同事,傅蘭君喃喃道:“原來你們都知道,可顧靈毓沒跟我說。”

阿蓓驚奇:“顧大哥為什麼要地告訴你一個不相干的人回國的消息?”

阿蓓原是不知道自己和南嘉木、顧靈毓之間那點往事的,跟說也沒什麼用,傅蘭君懨懨地揮揮手:“算了,不等了,我自己回去。”

傅蘭君和阿蓓道了別,自己一個人慢吞吞地往家走,路過瓊花劇院的時候,突然停住了腳步。

瓊花劇院前門庭若市,海報上列著今晚演出的劇目,一出出都是熱鬧到極致的戲。不由得想起昨天婆婆的壽宴,也是這些熱鬧戲,滿舞臺翻跟斗的孫悟空,眼花繚的刀馬旦……傅蘭君搖搖頭笑一笑,剛要走,心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前天程璧君邀請顧靈毓給過生日時怎麼說的來著?吃飯聽戲……顧靈毓今晚的失約,會不會就和這聽戲有關系?

掉轉方向,朝戲園子走了過去。

瓊花劇院是寧安府最大的戲園子,里面上下三層大得很。傅蘭君對咿咿呀呀的唱戲從來不興趣,也從沒進過瓊花劇院,現在一個人進來,看得眼花繚的,茶水伙計上來招呼,問:“有沒有見到一男一兩個人,男的長得很俊,的……勉強算好看吧。”想了一想,又強調,“沒我好看。”

伙計憨笑:“您這問得也太寬泛點,一男一結伴來看戲的多了。”

傅蘭君打發走他,自己踮起腳目滿場掃視,終于在二樓發現了悉的影,可不就是顧靈毓和程璧君?

他們兩個坐在二樓包廂里,程璧君挨著顧靈毓坐著,肩膀靠著肩膀,還猶嫌不夠近,整個人都快要上去,一雙眼睛不看戲臺子,只熱切地盯住顧靈毓的臉,兩片撞個不停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可惡的顧靈毓,他竟然不躲閃!

傅蘭君看得怒從心頭起,走上樓梯,滿心想著要給這對狗男難堪,誰知道剛上二樓卻被人撞了個滿懷。

那人一邊里道著抱歉一邊手穩穩地扶住了,傅蘭君覺得聲音耳,一看臉,可不就是人!

南嘉木穿一西裝,外套下挽在手臂上,見到傅蘭君,他也很驚訝:“蘭君?”

他喊的是“蘭君”,不是“嫂夫人”,傅蘭君的臉一熱,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見后面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南嘉木扶住手臂的手倏忽一,在耳邊輕聲道:“幫我個忙,嗯?”

他挽著傅蘭君的手走到最近的包廂坐下,將西裝外套披在傅蘭君上,傅蘭君被他這親昵的舉激起了一皮疙瘩。

他一手攬住傅蘭君,小聲說:“看戲。”

傅蘭君用余瞟一眼后,一隊穿著巡警制服的人正吵吵嚷嚷地走過來,挨個包廂地搜查,也不知道在搜查些什麼。

傅蘭君看一眼南嘉木,直覺告訴,他出現在這里,這事兒不簡單。

巡警們終于到了他們的包廂,南嘉木站起來笑著同他們寒暄:“兄弟們辛苦了。”

帶頭的巡警顯然和他認識,笑著同他打哈哈:“可不是,哪像南長這樣清閑,兄弟們好不容易進個戲園子,結果不是為來看戲,卻是為了抓勞什子的黨。”

他瞟了一眼傅蘭君,一臉的意味深長:“這位是?”

傅蘭君心如擂鼓,巡警頭子細細打量著,半天,恍然大悟:“這不是顧管帶家的……”

他的臉上浮現出戲謔玩味的笑:“真有意思,這可真有意思……”

他在南嘉木的耳邊輕輕說了句話,兀自喈喈怪笑起來,笑得傅蘭君如芒刺在背。末了,他親昵地撞了撞南嘉木的肩膀:“南長放心,咱們兄弟得很。”

他話音剛落,從他后卻傳來了悉的聲音,聽到這聲音,傅蘭君渾像是瞬間凝固住。

巡警臉上看熱鬧的表登時被訕笑所替代,他們自覺讓開一條路,讓后的人走進來。顧靈毓看見了包廂里一坐一站的南嘉木和傅蘭君,以及傅蘭君上披著的西裝外套,半天,他冷漠地對傅蘭君說:“看完戲早點回家。”

說完他轉就走了,巡警頭子對南嘉木做了個無奈的表,也招呼著兄弟轉離開。南嘉木上前一步,彎下腰對傅蘭君道歉:“抱歉……”

傅蘭君心里窩火,顧靈毓有什麼資格對甩臉子,剛才他的旁邊可還跟著程璧君呢!

冷淡地回應南嘉木:“這不關你的事。”

南嘉木拿起外套穿上:“走吧,天晚了,送你回家。”

傅蘭君站起來,頭腦一陣暈眩,幾摔倒,南嘉木忙手攙住。他就這樣攙著下了樓出了戲院,沒想到顧靈毓就等在戲園子門口,南嘉木滿臉尷尬手足無措。顧靈毓走過來,從他手里接過傅蘭君,沖他點點頭:“麻煩你了。”

顧靈毓早已好了黃包車,扶著傅蘭君上了車,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話說。到了家門口,傅蘭君下了車,他卻沒有,他居高臨下地對傅蘭君說:“我還有點事,你自己回去吧。”

黃包車夫拉著顧靈毓消失在夜里,傅蘭君氣得怔怔的,也只好一個人回了家。

睜眼等到天亮,顧靈毓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顧靈毓仍舊沒有回家。

第三天早晨一到學里,傅蘭君就發現學校的氛圍很奇怪,無論走到哪里,好像都有學生對指指點點。

吃午飯的時候,問阿蓓:“你有沒有覺得學校的氣氛不大對?”

阿蓓吞吞吐吐的:“是不大對,今天他們都在說一件事。”

傅蘭君覺這件事和自己有關:“什麼事?”

阿蓓附到耳邊,悄聲說:“大家都說,前天晚上,在瓊花劇院里,你、南嘉木、顧大哥、程璧君都在,但是你和南嘉木在一個包廂里,顧大哥和程璧君在另外一個包廂里。”

傅蘭君恍然大悟。

這滿學校的學生都是軍屬,想來都是從自己當兵的男人和老子那里聽說的,事的源頭不必說,自然是那晚上碎子多事的巡警們,想來這件事已經在軍營里傳遍了。

傅蘭君哭無淚,誰知道事傳來傳去會變這副模樣!早知如此,絕不會踏進那個戲院半步!

當天晚上,顧靈毓終于回了家,是喝醉酒被人送回來的。

送他回來的人告訴傅蘭君,今天軍營里有同僚親,他們去喝了喜酒。

送走了人,傅蘭君吩咐桃枝打水給顧靈毓洗臉,拿塊巾跪在床頭他臉上的酒氣和汗。顧靈毓已經醉得人事不知,猶在撒酒瘋,里喊著“不要回家”。

傅蘭君一言不發地給他完臉和手,又幫他服,掉外套,懷里突然掉出本書來,傅蘭君好奇地撿起書,原來是一本《日語門》。

上怎麼會有這麼一本書?

第二天傅蘭君的腦海里還盤旋著這個疑問,直到有學生敲辦公室的門。

是個年輕的小媳婦,的丈夫在新軍里做個小小的隊,平時大家都喊“劉太太”的,劉太太靦腆扭地開口:“傅校長,我想請個假。”

傅蘭君打起神擺出笑臉:“好啊,請幾天?”

劉太太更加不好意思:“請兩天,我男人被佟協統選中,送到日本去留學,走之前我和他要回一趟老家。”

原來如此,傅蘭君忙恭喜:“恭喜你了,去日本待兩年,回來必定拔擢。”

劉太太地一笑,又問:“顧管帶不去嗎?”

傅蘭君一愣,想起了昨天在顧靈毓上發現的那本《日語門》。

模模糊糊又想起去年給佟士洪祝壽時,佟士洪似乎問過顧靈毓想不想去日本鍍個金的。霍然起,難道顧靈毓真的要去日本?他都沒有告訴自己一聲就要去日本!

傅蘭君打定主意要問個明白,誰知顧靈毓又開始鬧失蹤。當天晚上他沒回家,第二天晚上干脆讓人捎話回來,說自己最近軍中忙得很,這半個月恐怕都不會回家。

傅蘭君等得坐立難安,想去軍營里找他,但又拉不下臉來,只好這樣僵持著,半個月不到的時間,整個人瘦了一圈,在學校里上課的時候差點昏倒。阿蓓勸回家休息也不肯,阿蓓嘆氣:“你這樣作踐自己是給誰看呢。”

傅蘭君不說話,冷笑著用余去看程璧君。

顧靈毓真的是在忙軍中的事嗎?還是在忙著去日本的事?去日本的話當然要學好日語,眼前就有個現的日語老師,在日本待過兩年的,說得一口好日本話,對什麼上野、富士山的如數家珍……想到每天晚上顧靈毓和另外一個人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場景,傅蘭君胃里泛起一陣惡心。

幾天后,程璧君來請辭,更堅定了傅蘭君心里的想法,一臉抱歉:“在學校里真的很開心,但是我要回日本了,只好向你請辭了。”

傅蘭君心里冷笑,回日本,好一個回日本啊,那邊顧靈毓剛剛要瞞著自己去日本,這邊程璧君就要回日本,上野的櫻花、富士山的雪,好得很哪。

半個月后,顧靈毓終于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傅蘭君正在床上休息,半夢半醒里聽到有嘈雜人聲,勉強支撐開眼皮,模糊視線里一個悉的影走來走去,輕聲細語地在和人說話。

他們在收拾東西,正打開柜拉開屜,從里面拿出些東西來。傅蘭君聽見顧靈毓對丫鬟說:“這個不用帶,那邊天冷,這個穿不住,去了再做新的。”

傅蘭君一個激靈醒過來。

他這是回來收拾行李了嗎?他這就要走了嗎?

屏氣凝神不說話,只躺在床上過床帳子去看他。他指揮著丫鬟收拾了半天才收拾好所有東西,臨走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床上,深深地看著,最終,他一句話也沒說。

傅蘭君躺在床上,眼淚淌了下來。

他就這麼走了,連道別的話都不跟說。他還會再回來嗎?會不會他從此就在日本扎下,和全心全意慕著他的程璧君一起,另立門戶,另起爐灶,忘了故國還有一個……

越想越覺得心如火燎,傅蘭君掀開帳子跳下床,鞋也沒穿就追了出去。

院子里沒有人,他已經出門了。傅蘭君追出大門,只見一輛馬車正漸行漸遠,喊著顧靈毓的名字追上去,馬車卻并沒有停,反而越跑越快,眼見著馬車消失在視線里,傅蘭君絕下來。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顧靈毓”,渾力地癱坐在地上,眼淚歪七扭八地爬了滿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輕輕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傅蘭君抬起頭,模糊的視線里,顧靈毓站在面前,蹙著眉頭,微微彎著腰沖著手。

顧靈毓握住的手把打橫抱起來放進馬車車廂里。已經是初冬了,著腳一路追出來,一雙腳冰涼涼臟兮兮。看著穿著睡披頭散發的樣子,顧靈毓焐著的手:“你這樣子,統。”

傅蘭君握住顧靈毓的手:“你要去日本?”

顧靈毓一怔,沒有說話,傅蘭君自暴自棄:“你連說都不跟我說一聲就要去日本,還要和程璧君一起去,你到底當我是什麼人……”

顧靈毓啼笑皆非:“你胡說八道什麼呀,誰跟你說的我要和程璧君一起去日本?”

傅蘭君驚喜地抬起頭來:“你真的不和一起去?”

顧靈毓解釋道:“真的。去日本還有個眉目,和程璧君一起純屬無稽之談。”

傅蘭君盯著他的眼睛:“那你這次是去干什麼?”

顧靈毓淡淡一笑:“去山上。剛剛離開的時候,我知道你醒著,那時候我想,如果你不阻止我,我就真的去日本。”

他把傅蘭君的手合攏握在自己的手掌間,哈一口氣,低聲說:“謝謝你最后追了出來。”

傅蘭君一陣心悸,差一點就真的失去他了!失而復得的喜悅涌上來,的頭腦突然一陣暈眩,整個人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人在床上,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顧靈毓一個人坐在床頭,正握住的一只手,目如水地注視著

傅蘭君臉:“怎麼了?”

顧靈毓低低地笑,笑得莫名其妙,半天,顧靈毓手抱住,在耳邊輕輕說:“顧夫人,恭喜你就要當娘我就要當爹了,初次做父母,以后咱們要互相關照了。”

顧靈毓帶著傅蘭君去佟士洪家給佟士洪賠罪。

節日剛過,佟士洪家卻沒有一點過節的氣氛余韻,滿宅子里清清冷冷的,還嗅得到線香的氣味。顧靈毓向佟士洪說明況,佟士洪倒是很豁達:“你知道對自己而言什麼最重要就好,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說完這句話,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那一年,他原本也是要去日本留學的……”

傅蘭君聽得一頭霧水。

佟士洪沒有留他們吃飯,從佟家出來,顧靈毓悄聲對傅蘭君說:“今天是老師那位朋友的祭日,十年前死在海戰里的那位何喬木。”

對于傅蘭君懷孕,最興的,除了顧靈毓和傅蘭君,當然莫過于婆婆張氏。

原本張氏和傅蘭君的婆媳關系僅限于每天淡淡地請個安而已,自從懷孕后,張氏每天都要來他們的房間待上一會兒,拉著傅蘭君的手絮絮叨叨噓寒問暖,這讓傅蘭君覺得很別扭。對這個婆婆有種說不出的覺,每次面對婆婆,總有點不上氣來,把這歸結于年輕守寡的人的乖僻。

更何況,從小西式教育,和這位只讀過什麼誡的婆婆著實沒什麼話可說。

但婆婆想著肚子里的下一代,把這些尷尬和冷淡都視作浮云,傅蘭君只得勉強應付著。

二嬸有時候也會來看傅蘭君,這也是一位年輕守寡的人,臉上也總帶點捉的微笑,好在人年輕,和總比和婆婆好。但似乎有些怕婆婆,和正說著話呢,聽到丫鬟說大太太來了,立刻忙不迭地起就走。

到底還是在門口和張氏撞上了,于是互相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張氏是帶著補品來的,笑瞇瞇地看著傅蘭君吃下那一小碗補品,突然開口說:“以后和二嬸來往。”

傅蘭君不解,張氏仍舊是笑瞇瞇的,表里卻帶上了一些讓人怯的冷:“這個人不吉利,自己的孩子還沒出生就夭折了,晦氣。”

聽了這句話,傅蘭君心里的,只得“哦”了一聲算是答應。

傅蘭君懷孕好幾個月的時候,新巡終于走馬上任。

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到地方上視察一番,寧安是第一站。

葉巡來的當天,寧安軍政商三方各有代表出面迎接,政界傅榮作為知府當然義不容辭。佟士洪則代表了新軍,作為他的得意門生和得力手下,顧靈毓自然也是一并陪同。

折騰到快睡覺的時候顧靈毓才回到家,一進門傅蘭君就發現他的臉很不正常,板著一張臉,像是剛剛跟誰吵過架。

傅蘭君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顧靈毓勉強一笑:“沒什麼。”

傅蘭君觀察著他的臉,試探著問:“聽姨娘說,新來的巡葉際洲和我爹是多年的老對頭,他們今天沒起什麼沖突吧。”

顧靈毓親昵地抿一抿的鬢角:“哪兒能呢,就算再不對付,如今也是上下級的關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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