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1913(出書版)》第十章 其后 (1)

『他去了哪里?』

『死了。』

傅蘭君再回到中國,已經是民國1929年的春天。

比起離開時的1913年,十六年過去了,故國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卻又似乎大變了模樣。

山河依舊是那樣壯麗而古舊,然而政局已經大大不同。

傅蘭君知道,早在1924年,末代皇帝一家就被趕出了紫城,現在蝸居在天津,中國是徹底沒有皇帝了。

也知道,中國出現了一個新的政黨,作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曾經和執政的國民黨合作過,并且一起北伐各路軍閥,但是現在合作已經破裂了,兩年前的“四·一五”事件震驚寰宇,黛西還跟談起過這件事,說到在這次事件中枉死的工人和共產黨員們,黛西很是氣憤,不能認同這種面臨外患卻大搞黨爭的事

這小英夷談起政治來總是一腔熱,傅蘭君輕輕笑。

哦不,不能說是小英夷啦,那麼多年過去了……距離齋普爾那一年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們都老了。不知道顧靈毓現在是什麼樣子?他的鬢發灰白了沒有?

形佝僂了沒有?材發福了沒有?他們兩個再相見,會不會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傅蘭君回到寧安。

寧安還是老模樣,校還在,鼎記也還在。傅蘭君在鼎記吃了一塊糕點,吃完的時候已經是黃昏,鼓起所有的勇氣向顧家的方向走去。

古老的顧家大宅在夕中兀自華麗而威嚴,傅蘭君整一整鬢發走到門前叩響朱門。

來開門的卻是一個不認識的人,他警惕地看著傅蘭君:“你是誰?”

傅蘭君有些錯愕,原來的門房呢?

已經不是這家的主人,傅蘭君下質疑,禮貌地說:“我來找這家的主人顧靈毓,勞煩您通傳下。”

門房卻是一臉的不耐煩:“什麼顧靈毓啊,咱們這兒就沒這一號人,您抬頭往上瞧,這家姓程。”

傅蘭君像是被悶頭打了一后退兩步仰頭看,門匾上寫的可不就是程府?

撲上去抓住要關門的門房:“你是不是搞錯了,這家明明是姓顧的呀,寧安顧家,本城族,當家爺顧靈毓是軍……”

門房不耐煩地推開:“哪兒來的神經病。”

傅蘭君失魂落魄地用手指摳著大門,一聲不吭地任憑門房推搡也不肯撒開手,突然門里傳來聲音:“老周,讓進來,是我的朋友。”

傅蘭君循聲去,一個消瘦的中年人站在院子中央靜靜地

是程璧君,是

桌上茶水裊裊冒著熱氣,隔著熱氣看程璧君,老了,上次相見時還是活潑俏麗的,如今卻鬢已星星。比傅蘭君更見老,連背都微微有些佝僂,一雙曾經熠熠生輝的眼睛如今變得愁苦而木然。

不提顧靈毓,開口便問:“孩子還好嗎?”

傅蘭君回答:“好,今年剛滿十八歲,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讀書,書讀得很好,朋友也很多,很健康,年初還帶回來一個金發碧眼的朋友。”

提起兒子,傅蘭君的臉上忍不住浮現出微笑,程璧君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孩子跟你在一起。他還騙我,說孩子丟了,可能被人販子拐了。”

傅蘭君有些尷尬,程璧君轉眼珠子看:“雪兒他,有沒有問起過我?”

傅蘭君沉思了片刻,最終如實回答:“最開始那幾年老是鬧著要找你,后來……”

程璧君自嘲地一笑:“后來就把我忘了,是吧?我就知道會這樣,他們父子兩個都是一樣的,無論我如何付出,他們都不是我的,因為我不是他們的人,所以我的付出不值錢,活該被人踩在腳下糟踐。”

站起來,自言自語:“我為顧靈毓認做干娘,為維護他和自己的哥哥決裂,為他的前程和太太們強歡笑,可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

側頭看向傅蘭君:“傅小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一直稱呼傅蘭君“傅小姐”,即使當傅蘭君還是顧夫人的時候。

傅蘭君在心中悲傷,仿若沒有察覺地講下去:“有一個孩子,在十四歲那年遇到了喜歡的人,是在保定,對方是個軍校生,哥哥的同學,對方那年十八歲。多俊的男孩子呀,高高瘦瘦,目清凌凌的,像一澗秋水。一群軍校生里,數他看上去最清秀斯文,像個書生,可是誰都不及他功夫高績好。孩子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心里想:我這輩子,非他不可了。

孩子向男孩子示為自己想了好壞兩種結局:興許他也喜歡,就這樣接;興許他不喜歡,委婉地拒絕,同說,年紀還小。

“但是男孩子竟然很干脆利落地對說了‘抱歉’。

“這聲抱歉未能澆熄孩子心中的火苗,從十四歲到十七歲,對他死纏爛打竭盡全力追求。直到十七歲那年,被父親送去日本讀書。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在日本的這段時間里,他親了,對方是家鄉知府的千金。

“知道木已舟,在異國他鄉大哭了一場,此后兩年,一直耽擱在日本,想過放棄他,從此不再回國,但心中火愈燒愈烈,自己也不能將它熄滅,于是還是回了國。

“回國后,看到他和妻子恩甚篤,于失落和無中,再次回到日本。直到有一天,突然聽說他出事了,他的妻子離開了他。

火速回國,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打聽到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知道了原來他和他的妻子并不像之前所看到的那樣幸福,在心里發誓,要從那個不惜福的人手里把他奪過來。

過教育的新,不只懂得風花雪月,對于政治也自有見解,那段日子以來他的遭遇讓看出了癥結所在。為了他,去給巡大人八大胡同出的夫人做了家庭教師和書,從小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那花魁夫人很快被的甜言語和乖巧所俘獲,認做了干兒。

“就這樣,一邊賣乖裝巧地當著‘干兒’,在花魁夫人的耳邊吹風說著他的好話,一邊隔三岔五地去找他,寬因為失去人、朋友而日益沉默寡言的他。

“他心如磐石,不是不著急的。

“事的轉機發生在1909年。1909年,他的岳父因為謀反罪被送進了大牢。

“聰慧的察覺到,這件事同自己的哥哥不了關系。有一天,哥哥行跡鬼祟地出了家門,尾隨上去,看到哥哥和一個獄卒面,從他們的談里,知道了哥哥此行的目的是要讓獄卒做證,揭一場陳年舊案里的心上人和其岳父一起殺人滅口的事

方寸大,但仍舊努力按捺下恐懼,思索對策,在哥哥和獄卒分手后,尾隨獄卒,威他暫時緘口,然后去找了哥哥,告訴他自己已經知道了他的全部計劃。告訴他,自己已經和心上人私訂終,如果哥哥要害他就是毀了自己,一定會盡全力捍衛他,告訴哥哥,會努力幫哥哥拉攏他,又拿出自己巡夫人干兒的份威脅他……最終哥哥迫于無奈答應了

“于是最終在獄卒的口供里只供出了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被判秋后斬,病發死在了牢里。

“可是沒有想到的是,他對已經為孤的妻子更加憐,甚至把又接回了家中。

“于是哥哥給出了個主意,他們找到了他岳父過去的管家,讓管家去找他的妻子,說一些污蔑詆毀他的話,他愚蠢的妻子果然相信了,甚至下毒毒殺他。

“他于是對外宣稱妻子已瘋,把妻子關到了山上。

覺得,自己的機會終于來了,找到了痛苦煎熬著的他,請他喝酒,這當然是一個請君甕的圈套,知道,他是個負責任的人。

“于是終于如愿嫁給了他,用卑鄙的手段獲得了半個妻子的名分,很知足,在他面前,所有新的自尊都灰飛煙滅,甚至連他和別人的孩子都視如己出,那是半個他呀。

愿意頂著半個妻子的名分,養著半個他,和另有所的他一起白頭偕老。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沒過幾年,突然有一天,孩子不見了。他告訴,或許孩子被人販子拐賣了。的心里頓時有了不好的預

“果然,過了沒多久,他告訴,他已經變賣了所有家產,打算送和母親、二嬸出國去,而他自己,將留在國,投于革命洪流中。

回答他的話,就像當年他第一次拒絕時那樣干脆。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只想跟在他邊。

“他無奈,只得對說抱歉。十多年前他對說過抱歉,那時是拒絕,這時是妥協,人最終都要妥協的不是嗎?

又在他邊跟了十幾年,直到再也無法跟著他……”

傅蘭君一驚,站起來高聲問:“他去了哪里?”

程璧君眼神縹緲:“死了。”

傅蘭君腦袋“嗡”的一聲,膝蓋發就快要倒下,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不可能,他怎麼會死……”

程璧君帶著刻毒的神經質的微笑看著:“怎麼不可能?兵荒馬的年月,他干的又是領兵打仗的事,每一天牛頭馬面都要找他十幾次。”

看著傅蘭君,眼神里有痛苦和滿足織:“謝謝你回來,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話,痛苦的不只我一個人,真好。”

站起來慢慢走出去:“我很怨恨,但我不后悔。”

走到門邊,回過頭來著傅蘭君:“我努力去爭取了,我給出了我所有的。天命不在我,但我已盡人事。我不像你們,該后悔的,是你們。”

傅蘭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程家的。

行尸走一般地走在街上,背后似乎有人在喚卻停不下腳步,像是魘住了,魘在自己的夢境里,直到那人追上來在肩膀上猛地一拍。

傅蘭君回過頭,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喜悅而憂慮地看著眼前一亮,抓住救星一般抓住那人的肩膀:“楊先生!顧靈毓在哪里?他沒死是不是?”

是楊書生,是顧靈毓救過的那個楊書生,他還在,那顧靈毓就一定沒有死,程璧君肯定是騙的!

楊書生的神變了變,他垂下頭:“是,他沒有死。”

楊書生帶去見了一個人。

記憶里悉的街道,悉的院落,這是顧靈毓的老師佟士洪的家。來過兩次,一次是和顧靈毓一起為佟士洪祝壽,一次是佟士洪的邀請來為佟士洪送行……

梨花樹下,一個人背對著門正在獨自下棋,楊書生敬了個軍禮:“佟老,您看誰來了?”

佟士洪回過頭來,他老了,他是同治七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英雄殘年。他鬢發半白滿臉皺紋,眼睛也花了,戴著一副老花鏡瞇著眼睛看傅蘭君,半晌,他終于認出了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相見。”他唏噓不已。

傅蘭君單刀直:“佟老師,顧靈毓呢?程璧君告訴我他死了,他肯定沒有死是不是?”

佟士洪摘下眼鏡放在石桌上,眼睛:“你不要激,慢慢聽我講,阿秀他是沒有死,但是他現在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緩緩落下,佟士洪將這十幾年的事娓娓道來。

傅蘭君或許不知道,塞在行李里那張匯銀行的存折,里面的錢,是顧靈毓變賣了顧家祖產所得的收里的一部分。

民國二年五月,袁世凱在總統府召開會議為發戰做準備和部署,得知消息的顧靈毓嗅到了浩劫將至的味道,他對中國的未來到悲觀,覺得這會是一場綿延多年的大。于是他變賣了祖產,將到手的錢部分換金子這種通貨,還有部分折合英鎊、元存各國外銀行。一部分錢留在自己手中作革命用,一部分錢悄悄塞進傅蘭君的行李,一部分錢用來安置母親、二嬸和程璧君,要把們送到國去。程璧君拒絕了,堅持要留下來陪在顧靈毓邊。

后來,天下果然又了。

民國二年七月,二次革命發,各地討袁軍紛起,顧靈毓也了討袁軍中的一份子。后來,革命失敗,顧靈毓為袁政府的通緝犯,在佟士洪的幫助下,他逃亡日本,在日本陸軍士學校進修,伺機再回國革命。

民國四年十二月,因為袁世凱執意恢復帝制毀壞共和而引發的護國運發,顧靈毓與同志們回到國,加了武裝倒袁的洪流。而那時,佟士洪也已對袁世凱的逆流而行到失,與蔡鍔、唐繼堯等人一起倒袁,他們師生二人在云南重逢,從四川打到湘西再支援滇桂。

“真是兩腋生風的一年啊,我們師生兩個,學了一輩子打仗,終于能一起痛痛快快地打一場仗。那是我見過阿秀除了和你在一起外最開心的時候,有一次他跟我說:‘老師,真痛快啊,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是唯一對的,這種覺真痛快。’”

他接著說:“那時候我心里就有點的擔憂,后來證明,這些擔憂果真是對的。”

護國運最終以護國軍的勝利而告終,民國四年三月,袁世凱被迫取消帝制,全國各地相繼宣告獨立,六月,袁世凱病死。

但最終的勝利遠沒有那麼簡單,護國運是勝利了,袁世凱是死了,但中國就此落到了袁世凱的徒子徒孫們手里,各地軍閥割據,拒絕恢復《臨時約法》,革命任重道遠。

府院之爭、張勛復辟……中國又是一場接一場的,孫中山再次組織革命軍討伐北洋政府,佟士洪與顧靈毓隨其后,這場戰爭反反復復,歷經和叛變,直到年底,奉系軍閥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才終于落下帷幕。

在這場橫十年的戰爭里,無數人死了,彪炳青史如孫中山、黃興、蔡鍔,籍籍無名如萬千士兵,也有無數人失蹤了,譬如……顧靈毓。

顧靈毓失蹤于民國十六年。

失蹤前,他在黃埔軍校做教

民國十三年,孫先生與中國共產黨展開合作,在中共和蘇俄的幫助下創建了黃埔軍校,那年顧靈毓也已近不之年,對于軍校的立他非常開心。

“他跟我說,他很高興。軍事乃革命之本,革命若無自己培養的武裝斷難功,他說護法運遲遲未能取得勝利,不得不歸咎于缺乏自己的武裝,軍閥怎麼能相信怎麼能依靠?為了各自利益翻臉如翻書,有幾個有國家民族的大局意識?國家需要的是有現代國家意識的職業軍人,他很高興地接了黃埔軍校的聘書,想要大干一場,為國家多多培養優秀軍人出來。”

因為是與共產黨合作創立的軍校,學校不乏共產黨黨員,兩黨里調油的時候,甚至允許共產黨員以個人份加國民黨同時擁有兩個黨籍。那時兩黨黨員之間的往是非常切的,孫先生接“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建議,共產黨的立黨思想也在各教職學生的社團間傳播。佟士洪想,大約顧靈毓就是在那個時候接了中共的思想,心中的天平傾向了中共,并且最終了中共黨組織。

如果事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但可嘆的是,并非如此。

民國十四年,孫中山革命未竟先死,國民黨中早有對中共不滿之人,在孫先生死后發難。西山會議、中山艦事件,國共關系日趨嚴峻,最終在民國十六年發了“四·一二”政變,在蔣介石“寧肯錯殺千人不可放過一個”的口號下,無數中共革命黨人被清算,而顧靈毓正在其中,他的中共黨員份是被叛徒出賣供出的。

因為顧靈毓系黃埔教,又在護國、護法運中有過突出表現,逮捕他的人只是將他暫時看押并向上級報告申請理辦法。

“我放了他。”提起那驚心魄的往事,佟士洪輕描淡寫地說,“我無法看著他死,他是我這輩子最得意的學生。而且,他長得和一個人太像了,我無法看著這張臉在我面前死第二次。所以我拼著一切放了他,讓他跑。

“他給我敬了一個軍禮,然后就走了。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或許他去了中共那邊,換了名字,誰知道呢?

“放走他后,我就去自首了,我已經老啦,活夠啦,隨他們怎麼置我吧。最終他們也沒有置我,只是讓我解甲歸田,嘿,我不得。打了十幾年仗,好不容易有了點海晏河清的苗頭,結果突然自己人打自己人,什麼鬼道理?我老啦,不想再多想了,我只想就這樣自己跟自己下著棋,聽著無線電里的戲,慢慢地變老,靜靜地等死。”

他站起來,轉走進屋子里,過了半天,他拿著一本東西走了出來,遞給傅蘭君:“這是他的日記,當年逮捕他的人從他的住搜到的,我拿走了,一直保留到現在,想來想去,還是給你最為妥善。你看看吧,看看他的心,他的一顆心全在里面。”

蘭君:

夜已深,你也已經睡著,我獨自一人在書房里寫下這篇日記。

白天里焦姣來找我們告別,說要進京為云山大哥申冤,斥責我無無義,我竟不知該如何反駁。我能怎樣反駁呢,焦姣癡云山大哥從未得到回應卻甘愿為他赴湯蹈火。而我呢,云山大哥于我如父如兄,陪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孤寂的歲月。當他險境時,我卻不能出援手,這不是無又是什麼?

報仇一事,云山大哥走之前同我說過,我曾求他忘記舊怨,但終究不能。你說的沒有錯,他先是齊云山,再是我的云山大哥,我不能為著自己的所謂圓滿而強迫他含恨一輩子。讓他去復仇,無論敗,總算了卻一生心愿。云山大哥,他是寧肯站著死,也不愿跪著生的。

走之前,他對我說:“阿秀,我知道你心中有大道,今日我踏出這道門,你我兄弟斷,主仆義盡,若我出事,你不必管我,要保重自己。”

我答應了他,并且履行了與他的約定。

可是蘭君,我在心里厭棄自己,這些天我總是睡不著,閉上眼睛就是小時候在山上別院里云山大哥教我功夫的場景。

我為心中大道而放棄兄弟,但是,若是這大道連最親近的人都救不得,它還能救誰?它真的可以懸壺濟世麼?誰能告訴我?

顧靈毓 戊申年正月廿九字

蘭君:

我剛剛從牢里看嘉木回來,悄悄去看了你一眼,你的房里還亮著燈,想必你也難以睡吧。

白天里你用自殺脅迫我去見你,只為求我救南嘉木一命。

你那句“云山大哥已經救不得,難道你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南嘉木去死嗎”就像一把刀子進我的心臟,直到現在這句話還回在我耳邊。你到底是覺得我在云山大哥的事上是有錯的,無論之前你表現得多麼諒我,都不過是在做戲,實際上你和焦姣一樣,認為我無無義,冷心冷

那枚你用來劃破手腕的金玫瑰針現在就在我手邊,針上的已經干掉,卻依舊目驚心。如果我沒記錯,這是那年南嘉木送給你我的親賀禮。

這讓我忍不住胡思想,這些日子以來,漫天都是流言。他們說,顧靈毓去抓黨結果捉了自己老婆的;他們說,顧靈毓頭頂好鮮亮的一頂綠帽子,他老婆從來不他;他們說,南嘉木其實不是黨,都是因為顧靈毓嫉恨他和自己老婆青梅竹馬的一片深

過我嗎,蘭君?

你還著南嘉木嗎?

為什麼他一出事,你就急這副樣子?

這兩年的恩,賭書潑茶,畫眉簪花,難道都不過是你無可奈何的屈就嗎?

顧靈毓 戊申年四月十六字

蘭君:

肩上的傷口似乎又崩裂了,這支筆像有千斤重,讓我提不起。

咱們的孩子沒有了,而我,在他沒有了十天后才知道這個消息。

曾經,在牢里,嘉木安我,說“如今你和已經有了骨,有什麼比這更親昵?無論現在如何怨你,等到孩子出生后,都會好的”。

那時我是真的天真地相信,孩子出生后,你和我之間的嫌隙都能得到彌補的。

可是這個孩子沒有了,就在南嘉木行刑的那天,我的孩子也跟著死了。

南嘉木行刑那天,我從刑場回到軍營,到了革命黨人的伏擊,被槍打中,上中了好幾枚槍子,有一顆險些打中心臟,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你和孩子。我想,如果我死了你們怎麼辦?我抓著來抬我的人的袖子,使出全的力氣跟他說:我老婆,我還沒出生的孩子……

我在醫院里躺了十天,燒得半夢半醒渾渾噩噩,好幾次,我閉上眼睛看到牛頭馬面拿著鐐銬來銬我,我和他們打,我往回跑,我拼了命地想活,為了你,為了孩子。

我終于活了下來,從醫院拼命跑回家想見你和孩子,卻只從娘那里得到消息:我的孩子沒有了,在端午那天和南嘉木一起死了。

你卻跟我說,你已經替我還清了所有孽債,你要和我和離。

拼了命地為你和孩子活下來,卻只得到這個結局。

你憑什麼用我的孩子幫我還所謂孽債?傅蘭君,今天我好恨你。

顧靈毓 戊申年五月十六字

蘭君:

今天我整理了所知所識的文化界與新聞界眾人名片于楊副,讓他以自己的名義拿給阿蓓,用輿論造勢解救繁星。

可以救繁星免于牢獄之災吧。

仿佛是云山大哥的事件重演,我在無奈的同時,更多覺得惶恐,從云山大哥到嘉木再到繁星,我怕有一天會是你。

真該死,我為什麼要那麼狂妄,在自己還一無所有的時候,自大地認為可以讓你幸福,把你拖到顧家和我自己的泥潭里來?

顧靈毓 壬子年八月廿四字

蘭君:

你不知道吧,今天你去祭拜南嘉木的時候,我就躲在一邊。

這兩年來,我們每個人都過得很抑,我心里有話難以對活人傾訴,只好去故友們的墳前嘮叨。

你來了,我只好躲在一邊,原諒我聽了你對嘉木說的話。

那些話就像鈍刀子割在我的心上,你對他訴說衷,說你們小時候青梅竹馬的事,你真的是著他的,你從來都未過我,只是在沒有他的時候屈就我,然而你的心里只有他。

無法再聽你細細訴衷,我只好狼狽離去。

我是否是輸給了時間呢,如果與你相遇早于他,你是否會對我青睞有加?

如果有來生,讓我們早早相遇吧。

還有,原來你竟以為,在齋普爾的玫瑰都是他送的。多可笑,我多可笑。

顧靈毓 戊申年五月十六字

蘭君:

你竟要殺我。

但你終究沒有殺我。

謝你不殺之恩,謝你不殺之

滴水之,我愿涌泉相報。

顧靈毓 己酉年五月初四字

蘭君:

今天我去了山上,因為雪兒的病。

他已經病了好幾天,燒得厲害,無論如何都退燒不下去,哭鬧個不停。我抱著他在房間里來回走,想要哄他睡著,看著他燒得通紅的臉,我心痛又茫然,我甚至開始胡思想,如果他死了怎麼辦?

如果他死了,我和你之間唯一的一點羈絆也就沒有了。

他,他是我的骨,是你留給我的唯一能證明我們也曾親無間過的人證,盡管孕育他的那一夜,你在我耳邊喊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他是我的,也是你的,這就足夠了。

我去了山上拜佛,為他祈禱,為自己消業障,風言風語里都說是我殺孽過重報應到了孩子上。我跪在佛前,向佛坦白實大慈大悲的佛原宥我,就算要報應,也報應在我上,不要殃及我和你的孩子。

半夜里,我去了一趟別院,隔著窗子你。

你不知道吧,我其實常常來看你,在夜深人靜你已睡的時候,盡管這滿院子的玫瑰扎得我眼睛和心臟生疼,我只想見一見你。

說你瘋了,關你在山上,說要報復你,其實也不過是怕你瘋跑到巡衙門去喊自己是革命黨,殉于南嘉木。

我依舊你,盡管你要殺了我并且差點殺了我,我還是你,卑微塵埃地著你。

顧靈毓 辛亥年八月初三字

蘭君:

今天是雪兒的生日。你一定也在想他吧,我娘抱著他去了學校,讓假著去找璧君的借口,給你看一眼孩子。

他漂亮吧,我從未見過比他更漂亮的孩子,你肯定也很他吧。

娘回來后把你們相的那段時間里的細枝末節都詳細地告訴給了我,聽到雪兒喊了你“娘”,我沒出息地掉淚了。

如果你我,那有多好;如果你我,我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多快活。

顧靈毓 癸丑年四月初九字

蘭君:

今天你走了,帶著雪兒走了。

我拜托阿蓓,讓悄悄把一張匯銀行的存折和幾張英國護照塞進了你們的行李里,你們遲早會發現的。

上個月我得到消息,袁大總統在策劃戰,對未來我很悲觀,我想,戰一開,接踵而來的會是半個世紀的,其復雜的程度遠非清末狀況可比。

我是軍人,心中有自己的抱負,肩上更擔負著嘉木和繁星的囑托,即使飛灰,我只剩下半個我,也要為了這抱負和囑托而活下去,我不愿再牽累你,不愿再牽累任何人,只想毫無顧忌地投到這場革命里去。

家產我已經私下悄悄變賣了,我亦給母親、二嬸和璧君辦了國護照,打算送們去國,自己只待在國

祝好,祝你下半輩子一切都好。

你知道嗎?在鄉下時,我是如此地期待一場雨。

顧靈毓 癸丑年四月廿七字

蘭君:

今天我找璧君談送出國的事同我說,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只想跟著我。我辜負太多。這兩年來,我在心中生出些對的憐憫,我看如同看當年的我。

但憐憫里無法生出來,我努力表現得像個好丈夫,表面上放下與哥哥的齟齬(雖然,并不只是因為),對于所有親戚的生日,我都讓楊副記得提醒我備足禮,我與每周去聽一次戲,每周回一次娘家,表面上看上去,我們十分恩。可是我知道,我心中對毫無意,我能做到的,無非是用余生演好一場戲,讓可以告訴別人,是幸福的。那些年,想必你對我也是如此的吧。

南嘉木于你,你于我,我于程璧君,這個世界的就是如此錯位,誰也不能圓滿。

顧靈毓 癸丑年五月十五字

蘭君:

你在英國還好嗎?

今夜我在黔,白天剛剛打過一場惡仗,我們收復了黔城。

這段日子我很快活,這是無關的半個顧靈毓此生最快活的時候,我明確地知道此時我做的事是對的,心里沒有半點猶疑,更沒有理智與的痛苦鋒,我很快活。

時至今日,有些事我可以說出來了。

蘭君,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就加了同盟會,早在緒三十三年,嘉木從日本回來的第二年。是他拉我同盟會的,他在日本加同盟會,抱著在新軍中鼓吹傳播革命的心而歸國投軍,我是他率先要爭取的目標,他同我講了一整年他們的革命思想,最終我被他說會,但是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個月,他就被捕了。

他是我的直屬上線,新軍和革命黨風,為保我安全,他對我黨籍的保工作做得十分嚴格,寧安革命黨中,僅有兩人知道我份,除他外,就只剩下寧安革命黨黨首。

革命早已預備好犧牲,我和嘉木及那位同志早就約定好,我份特殊,是最后一步暗棋。若嘉木暴,我便努力想法子保全自己,勿惹嫌疑,同時取得清廷信任,探聽消息,盡力保全其他同志。事實證明這個約定是有先見之明的,嘉木事發太突然,好在有這個約定,我們按約定行事,雖然犧牲了嘉木,但到底減了損失。

后來那幾年,我一直作為寧安革命黨的最后一步暗棋存在著。岳父死后,葉際洲派程東漸來拉攏我,和那位同志商議后,我假意接了葉際洲的拉攏。與他們為一丘之貉,只為取得葉際洲的信任,了解他對于剿滅革命黨的種種部署,以便向那位同志傳遞消息,保存本省革命力量。

你還記得那年春節嗎?我帶你上山卻又下山,你以為我是去彈革命,其實恰恰相反,我是為了向那位同志報告消息。

那幾年里,我做了一些事,但是,蘭君,我不得不承認,對于革命黨,我始終是心懷疑慮的。

那一年我們去湖心亭看雪,遇到楊書生自殺,繁星對這一舉不能認同,我曾出言嗆他,實在是真。繁星代表了革命黨和革命黨支持者中的一部分人,后來我加了革命黨,見到了更多革命黨,對革命黨有了更深的了解后,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或許是因為出,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品太過高潔,他們有一種俯瞰式的優越,我總是懷疑,帶著這種優越,真的可以革命功嗎?偌大的中國,有知有識的有多人?若他們想要建立的不過是另外一個帝國,這無所謂,但并不是,他們要建立一個民主國家。革命者不真正了解、同諒、教化其民,而只是將他們視作是等待自己去拯救的愚民,這種革命,真的能功嗎?

直到武昌起義功,我仍舊心懷疑慮。

所以寧安復時,我才選擇了按兵不,事發太過突然,我怕這又是一場草率而終的起義,從緒三十一年同盟會立到宣統三年武昌起義功,短短六載,足以完一場革命嗎?從古至今,哪一場起義是在短短六年間塵埃落定的?一個沒有自己武裝,依靠舊政府軍事力量起家的政黨,真的可以功嗎?我亦是新軍中人,對新軍有深深了解,清廷所創建的新軍,真的和革命黨民主共和的思想相容嗎?我這步暗棋在暗中待了太久,踟躕著,判斷著走向明的時機。歷史證明那次判斷我錯了,那次判斷失誤讓我險些送命,因為起義發時那位同志不在寧安,其他寧安革命黨無人知我份,他們險些要殺了我,我被他們關押了一整天,直到那位同志回到寧安才被釋放。

但我仍舊未能從暗轉明,那位同志對我說了他的思慮,竟與我想法相合,我們都認為,短暫的勝利并不能說明什麼,來日方長,局勢難測,我這步暗棋仍有存在的必要。

而且……更令我憂慮的是,革命黨人中魚龍混雜,你能相信嗎?程東漸竟也了革命黨人。

那年齊云山死亡的事,明明是我和岳父一起做的,但獄卒卻只供出岳父一個人,我那時便覺得奇怪,后來我派人幾經周折找到獄卒老家,想盡辦法探聽出結果,才知道這件事與程東漸有關。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不喜歡程東漸,我那時只說我的同學太多了沒有必要都喜歡,其實是因為,對于程東漸此人,我有一種天然的懷疑,我不相信他是真心為革命的,歷來時代巨變之際,都會有投機分子涌現,但我并無證據,只好按兵不,靜靜觀察以謀得證據。

后來,革命黨后繼乏力,不地方的起義都像是一場鬧劇,起義方功便頻現訌和象。袁公出山后,更是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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