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驚蟄。

雙喜特意起了個大早，興沖沖跑去早集買了蝦餃白粥水煎包，叩響江易家門時角的笑還沒斂回去。

他對著門邊的窗戶照了照，窗上著彩玻璃紙，呈像模糊看不分明，只約約照出個穿著立領小西裝的人形。

雙喜站得兒一樣筆直，就著玻璃倒影捯飭他那冠似的頭發。頭發是昨晚在阿盈發廊整的，整完順帶做了全套大保健，臨走前雙喜還討價還價要了人一管進口發膠，今晨起來神奕奕梳了一早上終于弄出了滿意的發型。

今天是個重要日子，得打扮得隆重點，可他薅了半天都快把頭薅干凈了屋里還沒人應聲。

窗臺花盆里種的蟹甲蘭不知多久沒人澆水，已經變枯枝爛葉了，雙喜挪開盆底，下面藏著片鑰匙。

說藏也不合適，江易家鑰匙放在門口的花盆下本不是什麼，住這片的都知道。雙喜幾次建議他換個地方放鑰匙，可江易嫌麻煩，懶得裝也懶得帶，用他的話說，家里就一堆破銅爛鐵碎棉花，花錢請都沒人來，費那心干嘛。

屋不大，一廳一衛，床在靠窗的墻邊，兩邊墻上釘了釘子，中間扯了線，上面掛布，全當床簾。屋子一宿沒通風有些憋悶，另一側是桌椅沙發，桌上放著江易昨晚吃剩的泡面桶，雙喜剛要收拾，又想起自己上穿的是西裝。

——西裝是高貴人穿的，高貴人是不吃泡面的，更別說做這種收拾泡面渣的瑣碎活。

雙喜收回出的手，跑去拉窗簾，清晨的洋洋灑灑落進來。

被子了下，江易從里面出雙眼。

雙喜瞥見他淡漠的眸子，穿上新服那點小雀躍頓時躍不起來了，他干解釋：“你這太悶了，我開窗通通風。”

“出去。”江易就倆字，但擲地有聲。

雙喜麻溜關窗跑出去，走前特意從簾子后探出腦袋叮囑：“阿易，今兒別賴床了啊，咱現在有正式工作，上班遲了要挨罵。”

江易這屋仄，常年拉著窗簾，乍一進來的人看不清東西容易被雜絆倒，可江易習慣了在這樣的黑暗里生活，睜開眼就能將屋里的一切品擺件看得清清楚楚。

前些天下了幾場小雨，屋頂滲水，到墻的隙里，蔓延出一道道如蜈蚣足般丑陋的黑痕。

江易仰躺，面無表盯著那道痕漬看了一會，窗外燦爛的日從窗簾里悄悄溜出個邊角，有些刺眼。

他醒了會起床氣，翻穿服。

雙喜正在鏡子前臭，見江易穿著件舊T恤就出來了，一驚一乍的：“你就穿這個？還是換件好的吧。”

他直腰板，拍拍服：“瞧瞧我這，龍城地下通道兩百塊錢買的阿尼西裝，一分錢一分貨，泡了兩遍洗都不掉。”

江易坐到桌邊吃煎包。

雙喜繼續叨叨：“聽說霍璋眼高于頂，外國讀了幾年書覺得自己老牛了，對一般人都答不理的，你穿得像個撿破爛的，他鐵定不把你放在眼里。”

“看不看得起你也不在穿什麼服上。”江易淡淡開口，“咱們是三房過去搭手的，你就算穿天仙，他也不會給你好臉。”

他打量雙喜：“你去發廊了？”

雙喜下意識聞了聞上：“有味？我明明洗過了。”

他沒正經工作，平時賺不了幾個錢，去次發廊包夜非要埋頭苦干一晚上才覺得回本，常常搞得第二天臉蠟黃神萎靡。有些事本不用聞味，看看臉就知道，江易不說破，雙喜自己也明白了，嘿嘿干笑。

“阿盈那不干凈，你去。”江易玩著手里裝食的塑料袋，不經意問道，“發廊里有個燕子的，還在嗎？”

“在啊，前幾年找了個男人打算金盆洗手來著，后來不知怎麼沒走，發廊里的小妹跟我說是出了問題，那男人看不上把甩了。”

“要我說有男人愿意娶回家過過安穩日子也好，漂亮一小姑娘，整天在發廊那罪，白天洗頭小妹，晚上……”雙喜頓了頓，壞笑著問，“你問這干嘛，想人了？”

“想人找我啊，我給你介紹，燕子不太行，病秧秧的搞起來不爽，那個小的不錯，又辣又帶勁。”

江易：“自己留著吧，不跟你搶。”

江易吃完早點，雙喜站起來理了理西裝屁上的褶子。雖然他穿得正式未必招人家待見，但江易穿這樣一定得招白眼，破T恤臟球鞋，活像個要飯的。

“九爺說霍璋這次回來帶了個婦，賊漂亮，還是剛畢業的大學生。”

“大學生啊。”雙喜羨慕地嘖了一聲，“新鮮得跟花兒一樣，還有文化，什麼時候我也能找個大學生婦玩玩。”

江易經過門口，聽到他的話，腳步頓了頓。

他抬手，從服里勾出一串著黑繩的銀墜。

那墜子心形扁狀，丑的，雙喜前幾年混街頭巷尾收中學生保護費的時候見人戴過，小賣部二十塊錢，各式各樣都有，小攢兩天的飯錢買一對，在里面裝上彼此的大頭掛脖子上秀恩，仿佛就能天長地久了一樣。

江易這墜子質量比小賣部的好點，起碼戴了四年沒掉，但品味卻是一樣惡俗。

墜子戴久了，被皮、汗水浸泡，表面已經氧化得糙了，江易指腹挲著上面的花紋，目逐漸沉邃，他放在手里看了會，摘下來放進屜。

雙喜既手賤又好奇，更不把自己當外人：“這鏈子看你戴好些年了，里面到底粘了誰的大頭，也給我瞧瞧唄！”

說著就手拉屜。

江易沒說話，只是掃過來一個眼神。

不兇、不狠，甚至沒有不快的意味，僅僅是一個平靜的眼神，但雙喜還是飛快回手，像被利刃割過一樣。

“不看就不看。”雙喜撓了撓腦袋。

他怵江易的，打小就怵。

老一輩西河人常跟年輕人念叨，西河市，一有一的風景，一有一的致，但有三個地方去不得，也不準去，誰去誰挨說。

——傍晚的香溪、冬天的纏山，還有夜里的油燈街子。

香溪和纏山是西河的地標，總是流傳些恐怖的鬼怪故事，與之相比，油燈街倒沒什麼靈異傳說，之所以不讓去，是嫌臟。

從前的老人總拿油燈街唬孩子：“你再哭再鬧，當心把你送到油燈街子喂狐貍去。”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西河經濟剛發展起來，大批民工涌建設城市，許多服務行業應運而生，早餐攤、理發店、小賭場、麻將館……還有.服務業。

那時剛好趕上老城區式微，那的房子租金低，還都是些天走廊的平矮小樓，進出也方便，于是一些小姐在這落腳，油燈街由此慢慢組建而來。

油燈街不是一條街，是老城西區那一片幾十條小街的統稱，最早每條路都有名，后來習慣了油燈街，人們就忘了本來的名字。

十幾年前這里熱鬧得很，幾乎人人做生意，每到晚上家家戶戶門口都點盞煤油燈，燈亮著代表今夜開門，燈滅了代表屋里有人，你走近了看，每家門上還都掛著屋主人的藝寫真，大多輕紗裹，將未的最勾人。

這些年政府掃黃盯得，油燈街沒從前繁榮了，人都跑去別謀生，空下來的房子重新招租，但街子臭名在外，但凡手里有點錢能租更好的住都不會來這住。因此住這的人大多分兩種，一種是真窮，實在租不起別的地兒，一種是自己名聲也差，不怕更臭。

這兩者之中，雙喜堅定認為自己屬于前者。

他除了收收初中生保護費，幫技校生打打架，小小再偶爾嫖個娼外，也沒干過多缺德的事兒，他來這住主要還是想離江易近點。雖然現在油燈街子三教九流，的、賣的、嗑藥的、做小黑買賣的……什麼樣人都有，聽著，但住江易跟前，他還是有安全的。

至在這片，沒人敢招惹江易。

就比如他家鑰匙在窗臺的花盆底下這事，人人都知道，但借他們十八個膽子，也不敢進江易家東西。

……

江易蹲在地上他的托。

雙喜看了眼時間，急得要命：“別這破車了不？你還想騎它去上班嗎？”

破T恤、臟球鞋、再配個花花綠綠的大機車，江易估計恨他早上拉窗簾，想拉上他一起為全公司的笑柄。

這輛車一直是雙喜心中十大未解之謎，江易這人不喜花哨，東西基本都是黑白灰三，除了這輛托。托原本買來的時候也是正經，不知道江易后來什麼瘋，給它涂了層漆，紅的、綠的、黃的，比兒園小朋友的水彩板還鮮艷。

要說江易喜歡這車，也三四年沒見他騎過了，天天鎖在樓下車棚里看都不看一眼。

要說江易不喜歡這車，前年有個手欠的賊想車去賣錢，被江易逮著，生生掰折了兩手指頭。

江易腳邊放著水盆，手里拿著抹布。

雙喜：“阿易……”

江易：“別吵。”

車上積滿了灰塵落葉、蟲子的死尸，他低頭，每個隙都得仔仔細細，一不茍。

天高云淡。

江易表也淡，人看不出緒和滋味，可他看車的眼神卻濃，仔細砸吧是有點味的，就像小孩看著攢了很久零花錢去小賣部買的一罐玻璃彈珠，又像年人看著周末放學好容易才能玩上一局的新款游戲機。

雙喜忽然又覺得他寶貝這車了。

雙喜知道肯定得遲到，索也不催了，就站在車棚的影里玩手機等他。

江易沒打算騎車上班，他完車去一旁天水槽洗了手，雙喜游戲沒打完，低頭跟著他，一路走出去，走著走著江易停了。

還沒出油燈街子的巷口，這里小樓大多兩三層高，但排得，常年曬不到太，空氣里總是有的霉味，加上住戶素質也不高，垃圾遍地，污水橫流，隨手扔的塑料袋泡沫餐盒都快爛在野草叢里和泥土融為一了。

拐角路燈的墻壁上不知被誰用紅油漆涂了幾個大字，經年已久，漆都掉了一半。

——“隨地大小便，爛掉生.。”

可即使這麼惡毒的詛咒也不能影響某些人的隨地排泄的決心，每每經過蔽的角落，總還是能聞到發了酸的尿味。

江易在看墻角。

在臭氣熏天的角落里，不知什麼時候，悄無聲息了一枝迎春花。

三月日頭溫，風也轉暖，那枝子在風里來去，搖曳著鵝黃的的花骨朵。

雙喜樂了：“這地兒也能開花呢！”

“班”上了不到一天，雙喜就明白了江易早上在家賴床車的良苦用心。

按他設想，到公司報道應該是經理出來迎接，帶他們上去喝喝茶聊聊天，再給他和江易一人分個辦公室，有花有草有電腦，他現在不會辦公沒關系，打打游戲邊玩邊學，人只要有上進心，總是能學會的。

可他按地址到了辰嵩的大樓，并沒人出來迎接，他跟前臺說了要找霍先生，對方只是讓他去頂樓宴會廳等著。

霍璋剛回西河，晚上在頂層宴請了許多商界好友社會名流，雙喜是知道這事的，一聽屁顛屁顛乘電梯上去了，可等他到了，發現宴會廳還沒布置好。

“那邊的，來搬桌子。”

宴會廳人來人往的干活，看見窗邊閑站著倆人，招呼他們幫忙。

雙喜理了理領，想分辯自己不是什麼小嘍啰，是三太親自打電話給霍璋，指名道姓派他來幫忙的，搬桌子這種事不大適合他，但是他看了眼招呼他的人，五大三面相不善，看起來不大好惹。

他瞄江易，江易也在端詳那人。

“又不是來做苦力的，咱要手三太面子往哪擱啊。”雙喜鬼鬼，自己不敢得罪人，慫恿江易上。他比誰都了解江易的脾，他一反骨，最煩被人呼來喝去，不喜歡的事絕不會做。

江易卻索兜，掏出盒煙遞了過去，男人叼在里唔了聲：“沒火。”

江易給他點煙，姿態放得低。

男人見他這麼會來事，歪頭湊到打火機上，他靠著窗臺吐了口煙圈，自我介紹：“孫玉斗。你們三房來的？我好像聽人提了一，什麼易是吧？看模樣比我小，你可以喊我聲哥。”

“孫哥。”江易說，“我阿易。”

孫玉斗蹙眉：“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江易漫不經心：“都說我鼻子像梁朝偉。”

孫玉斗瞇著眼看了會兒：“是有點像，怪不得眼。《無間道》那電影我看了好些遍，梁朝偉年輕的時候還帥。”

孫玉斗架勢十足，指使別人清掃布置，自己卻樂得清閑，經過他一通指揮，很久沒用的宴會廳已經約能看出熱鬧的模樣了。江易跟他在窗邊聊了會兒，完了幾煙也去幫忙抬沙發。雙喜傻眼了，自己干站著像個傻子，只能跟著過去了。

天黑，宴會廳布置完了。

宴會七點開，無關人等被要求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孫玉斗念著下午江易敬過來的幾煙，吩咐人把他倆帶到了員工房，屋子不大，白天干活的工人在里面圍坐著打牌喝茶，桌上不知誰訂的盒飯，青椒配西紅柿炒蛋，滿滿一保溫箱，了就吃，全當員工餐。

雙喜心想這西裝不能白買，霍璋的面沒見著，晚宴也沒資格參加，窩在員工間吃盒飯實在不像樣，他嘟囔：“阿易，要不咱去找個人問問吧，總得見一見霍璋啊。”

“等著，該見的總能見到。”江易在吃自己那份盒飯，問他，“你吃不吃？”

雙喜：“不吃，那廳里邊有龍蝦刺，誰吃這個呀？你也吃點吧。”

江易拿過他那份，把里面的和蛋撿了吃，他重葷腥，青椒西紅柿都不。

等他兩盒飯快吃完，員工間的門從外面開了，進來一個微胖男人。

“今天工作量不小，各位辛苦了，這是孫哥封的紅包。”

男人挨個紅包發下去，江易手接。

男人眼睛下瞄，格外注意到江易的手。

跟別的工人做活的手不同，那是只白瘦干凈的手掌，手指格外修長，可食指和中指的間側卻長著層繭，正好在燈的間角被他瞄到。

他抬頭，撞見張記憶深刻的臉。

江易點頭示意：“好久不見。”

“孫哥是霍先生的小舅舅，雖然不會看文書合同，但對布置場地這些雜事在行。”何通邊帶著他們往宴會廳走邊介紹，“說是舅甥，也就比霍先生大十歲，二太去得早，霍先生邊就這一個親人了。”

雙喜心有余悸：“還好剛才沒懟他，阿易你真行，隨便抱了只大，就抱到個最壯的。”

何通瞥他，雙喜問：“那你干嘛的？”

何通：“我給霍先生開車。”

雙喜哦了聲：“聽起來工資不太高。”

何通：“……你工資高？”

“還不知道呢。”雙喜得意，“但肯定比你高，司機有啥前途啊？換我就坐辦公室，搞個白領當當。”

何通打量他上阿尼的假標，看著看著就笑了：“就你？知道辦公件怎麼用？知道Excel怎麼開？知道辰嵩干嘛的嗎你？”

雙喜不以為恥，反而求知旺盛地問：“干嘛的？”

何通懶得理他。

宴會廳大門閉，兩側站著接待的門。

何通推開門的一瞬間，雙喜失聲了個“媽呀”。

下午離開的時候還不覺得如何，晚上燈一照，那奢靡、華貴氣兒就出來了。

宴會廳占地六百平，三面落地玻璃，夜落下來時，外面的世界燈火璀璨，屋也不遑多讓，十幾盞水晶吊燈照的室金碧輝煌，著禮服的男來來往往，觥籌錯，晚餐擺盤致可口，大提琴的聲宛轉悠揚，雙喜只在電視里看過這樣的場景。

門為難地指著江易上的T恤，何通說：“不要，見過霍先生就出來。”

雙喜知道在里面待不了多久，進去就想撒歡，但頭腦中那弦還繃著，時刻告誡自己不能給三太丟臉，務必吃得端莊優雅，只敢托著小盤游走在食間，拿著小叉小口小口朝里填。

何通：“霍先生還沒來，吃點東西等等吧。對不住啊，好幾年沒見了，剛才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江易：“本來就是萍水相逢，認不出也沒什麼。”

何通打量他，四年前那個雨夜曾在他腦海中刻下了濃重的一抹。

原本覺得自己忘了，可當江易站在面前時，那夜的風雨聲，泥土腥還有悚人的一幕幕狀又翻天卷地襲腦海。

江易變得不大，只是那年乍看的青已經在過往的歲月里褪干凈了，鍍上了一層更厚的疏離和冷漠。

他目是淡的，眼底是冷的。

何通極看見這樣平靜的眼，更別說從一個年輕人上看見。

宴會的大提琴聲停了，人群最前方熙熙攘攘的地方，走來一個紅人。

雙喜正在吃蛋糕，冷不防全場寂靜。

他抱著湊熱鬧的心態瞅了一眼，就一眼，手里的蛋糕送錯了地方進了鼻孔。

忽然間，何通直覺江易的眼神變了，淡漠消減，堅冰碎，有火焰燃燒。

再怎麼冷淡也不過是氣方剛的年輕人，他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嘲諷地笑：“別癡心妄想了，那是趙云今。”

那眼神梏死了，凝結了，猶如被釘在十字架上灼烤，痛苦又熱烈，短暫卻永恒，毫不掩其中.。

“這里多男人？跟你一樣心思的不敢說全部，也十之八.九。”

“可也只敢心里想，把你那眼珠子收收吧，當心讓別人瞧見了。”何通好心提醒，“趙云今是大哥的人，就你，也只配給個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