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躺在床上盯著滲水的吊頂發呆, 狂風拍打窗戶，外面的世界雨聲如注擾得人不得安寧。

他鮮失眠，此刻已過兩點卻異常清醒。他起來按開床頭的小燈, 地磚的角落散落著一堆書本，全是汽修和電焊的容, 去年他拎著東西從技校回來時扔在那的, 半年多了翻也沒翻, 書面已經得發霉了。他拿了本書翻開看，全當催眠，可越看反倒越清醒了。

手機指示燈閃爍, 他才發現林清執兩小時前給他發了消息。

【云今已經安全到家了, 謝謝你阿易，晚安。】

那他不愿承認但確實吊在心口的氣倏然松了，江易把書丟到一邊, 準備睡，那手機卻像看準了似的忽然嗡嗡嗡響起來。

——半夜兩點, 老兒給他打來電話。

對面風雨聲呼嘯, 老兒似乎在室外，蒼老的聲音嘶啞著朝他說：“江易, 香溪淹水了——”

……

雨勢太大，上游的水庫泄洪, 短短幾個小時，香溪水面暴漲。

老兒住的蘭子窯就在江邊, 這是片早就該被拆遷的危房, 水漫進了院，進了屋，深得沒過小。江易冒雨趕到的時候, 老正趴在檐下的油桶上，屋里地上那張他撿回來席夢思床墊泡在水里已經沒法睡了。

老頭子缺了條，又無人依靠，哪哪都去不了，這樣的天氣，這樣的事端，如一盞搖曳在風里的殘燭，可憐可悲。他頭發粘嗒嗒著臉皮，一汗衫雨掃得全了，一擰就朝下淅淅滴著水。秋雨最涼，江易給他帶了件外套，蓋住他哆嗦的子。

四周燈火通明，家家戶戶都拿著工朝門外舀水，但出不敷，收效甚微。

水隨著雨勢一點一點漫上來，政府出人員搶險，給下游災的住戶設了臨時安置點。

江易說：“我背你去。”

老兒盯著滿院的廢品，書本紙殼被雨水浸泡得稀爛，他嘆息：“可惜了。”

……

臨時安置點設在市育館，有自助的熱水和泡面。江易去倉庫搬了兩張墊鋪在角落，把老兒換下的服拿去烘干，他泡了兩桶面，回來時老頭正靠著墻邊煙，盯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群發呆。

江易把面遞過去，他瞇著眼問了句：“要不是存著心思跟我學牌，你今晚還會來嗎？”

江易反問：“要不是我有求于你，你今晚會給我打電話嗎？”

年說：“不求回報大發善心的傻子確實存在，但我不是，就算不說你也該知道，世上沒有那麼多真心換真心，你教我牌，我替你送終，公平易，你不吃虧。”

老兒：“你這麼大點年紀，哪來那麼多大道理？我要的茅臺呢？”

“沒錢。”江易說，“給我點時間，我去賺。”

“于水生是你干爹，他家大業大，夜總會歌廳不知開了多家，你怎麼會沒有錢？”老兒瞇上渾濁的眼球，“別看我，是那個賊眉鼠眼的小子說的，他搬于水生出來以為能嚇死我，呵，老頭子我在西河叱咤風云的時候，他于水生還在圈里當保安呢。”

江易：“他不是我干爹。”

“那是什麼？”老兒重新給煙斗里塞上煙葉，“說說。”

“我媽臨死前把我托付給九叔，他對我好過幾年，后來去驗了DNA。”江易與他對視，“我不是他的種。”

他沒詳說，但既然不是親兒子，那九爺自然不必對他上心，其間辛酸種種不用他說，老兒也能猜到幾分。

“可你好歹幫于水生看過賭場，雙喜那小子說你靠出老千替他整垮了不新開的場子，怎麼卻寒酸得連幾千塊都拿不出？”

“我媽和九叔有過一段，三太容不下我。”江易神淡淡，仿佛在說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賭場是我看的，但管賬的是三太，拿錢多說了算。”

“你說的三太是霍家那位？”老兒抻直花白的眉，“烏玉？”

“是。”

“有意思。”老兒說了番稀里糊涂的話，“看圈的狗把主人咬死了，自己騎著四快活，活到老見識到老，大千世界真是什麼稀奇東西都有。”

他話鋒一轉：“拿不出茅臺，我也不問你要，但你要真是誠心拜師，幾句丑話我得說在前頭。”

老兒那水黑的煙斗燃了熄滅，滅了又燃，天邊出一道白，菜場的活了幾遍，天快亮了。

老人嗜睡，他折騰了一晚上，就靠這點煙草提神。

“既然想拜師，表面功夫還是得做足，一個月兩條煙三瓶酒幾斤，這是禮。我把這門手藝傳你，學不學得會，練不練得好在你自己，但無論結果怎樣，替我養老送終，這是義。你能做到不能？”

江易說：“能。”

“我還有三條規矩。”

老兒出那只剩兩指頭的手：“一，不義之財不可取，耍手段可以，但你要清楚對面坐的是什麼人，有些人背著妻小拿來賭的是房子、是地契，說不準還是一家老小的口糧錢，還有人被狐朋狗友拉下水，本不該沾這個圈子，尚且還能，這兩種人你不能。”

“二，非到萬不得一不準出千。”

到江易的注視，老兒笑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麼，你在想我不準出千你學來干嘛？”

“江易啊，你想過沒有，技高超的老千那麼多，得善終的有幾個？我這一殘疾就是最好的例子，那年我在公海上人砍剁手，刀沒落下的時候爺爺，滿口保證絕不敢再犯了，可誰信你？”

“只要失手一次，這輩子就毀了，想想上次在KK的事兒，是不是這個理？那天要沒警察進來，你下場也比我好不了多。我不知道你走這條道是為什麼，但你眼睛干凈，不是爛賭的人，年紀輕輕有手有腳，如果只是學門手藝傍我可以教你，要想靠這發財那還是算了。”

江易安靜聽著。

“第三，不是實在活不下去了，贏的錢就不準進自己口袋。人的貪是無底，有一就有二，時間一長心就飛了，賭桌有魔，能把人的理智吃干抹凈到一點都不剩。但凡我當初懂得見好就收得道理，也不會落魄今天這樣，我在上面栽過跟頭，不能再看著你掉進里。”

“這三條，你能不能做到？”

江易垂眸，認真想了一會。

“我是為你好。”老兒說，“做不到也別強求。”

“可以。”江易說。

老兒揚眉，問：“想清楚了？那你欠人的錢呢，不還了？”

“如果知道錢是從賭桌上來的，他不會收。”江易說，“我答應你，說到做到。”

林清執言出必行，關了趙云今整整一個月。

起初趙云今以為林清執是在生氣，每天小心翼翼和他道歉，后來在跟賀寶胡侃中才知道自己被霍家老爺子下了“江湖.殺令”，林清執是為了保護才朝學校要了一個月的假，還專門請了一個大學生教功課，他也不主加班了，每天下班后帶電腦回家辦公。

趙云今從前很難在家看到林清執，他天生工作狂，哪怕沒事也要找事做待在局里，而這一個月來卻每晚都會在家吃飯，時不時還要檢查趙云今的作業，甚至還潛班級的家長群里，每天追著老師打聽學校的上課進度，再回來檢查的學習況，生怕績落下了。

趙云今喜歡和他相，這樣一看，倒像是因禍得福了。

林清執穿著件米的羊衫，因為工作要看電腦，他高的鼻梁上架著幅銀框眼睛，斯文又英俊。

趙云今托腮看著他，他問：“在看什麼？”

趙云今說：“覺得你突然有煙火氣了。”

林清執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又全部劃掉。

趙云今湊過去看：“你在寫什麼？”

“羅列這個案子的幾種可能。”林清執了酸痛的太，“市局上個月接到一起中學生失蹤案，我們排查了經常去的地點，可沒什麼收獲，后來排查范圍擴大，依舊找不到蹤跡，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會不會是死了？”趙云今問，“也許是被人殺害丟到香溪里去了，以前不是也有人這麼干過嗎？”

林清執蹙眉不語，趙云今說：“你把案子講給我聽，我幫你想。”

“案子細節不能外泄，但你確實可以幫忙，用你小孩的腦子幫我想想。”林清執說，“我們假定有這樣一個孩，排除掉謀殺的可能，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從市中心的商區憑空失蹤，監控還查不到一點痕跡？”

“自己刻意躲著監控，或者是有人心策劃把帶走了，再或者是神力量，比如外星人什麼的。如果是前者，那有可能是離家出走或私奔，但現在這個年代不興這個，小孩也沒那麼高的智商，如果是后者，可能是拐賣人口。”趙云今說，“如果是外星人就沒辦法了，那需要找nasa去涉。”

林清執被逗笑了，跟解釋：“有人提過拐賣的可能，但孩的年齡不符合人販子的偏好。”

“我翻過西河市近二十年來所有在檔的販賣人口的案例，被拐賣的要麼是年齡小不懂事的孩子，方便路上控制，要麼是剛好可以嫁人生子的人。11歲買回去當孩子養太大了，不容易養，當妻子又太小，買賣人口的地方大多窮山惡水沒幾個錢，買個11歲的孩子回去多吃幾年糧食顯然不合算。”

“在繁華的街區失蹤，對方一定做好了充分的計劃才能讓監控上找不到蛛馬跡，如果人販子為了拐賣能做出這麼詳細的布置，他們完全可以拐走一個價比更高的孩，3歲，16歲都可以，11歲這個年齡確實不太合適，為什麼偏偏是？”

趙云今想了想：“哥，你不覺得這個案子很奇怪嗎，一般人販子再怎麼蠢也不會去市中心綁架吧？”

“那是因為孩每天只往返于家、學校和補習班之間，這三個地點都在市中心。”

趙云今：“那要麼就是人知曉的習慣作案，要麼就是這孩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人販子寧愿麻煩也要綁架。我跟霍明澤在一起的時候聽他說過，霍家三太就是十五六歲的時候被人販子拐來的，霍明澤說有的男人就喜歡那種半大不小的孩，這個案子失蹤的孩會不會也被人拐到那種地方去了？”

林清執神一頓，趙云今問：“怎麼了？”

“你剛才說什麼？”

趙云今撓撓頭：“會不會被拐賣到那種地方去了？”

林清執搖搖頭，他好像抓住了什麼，但最近工作太累，腦子里千萬縷做一團，沒辦法理出一條完整的思路。

趙云今說：“別想了，你眼睛都紅了，歇一下吧。”

書桌上全是喝完的咖啡和能量飲料的罐子，趙云今幫他收了垃圾：“真把自己當超人了？別案子還沒破，你自己先倒下了。”

林清執確實需要休息了，他合上畫得一團的本子：“你作業寫完了嗎？”

趙云今點頭，他又問：“語文老師要求背誦的古文呢？”

趙云今生平最怕背書，出一個沮喪的表：“還差一點。”

林清執笑笑：“晚上再背吧，今天周末，帶你出去玩。”

趙云今在家憋了一個月，每每想起都要悔恨當初不該招惹霍明澤，聽到這句話幾乎快哭了：“我可以出去了？”

趙云今愉悅的心看見賀寶后沒了一半，看見江易后又沒了一半。

原以為是和林清執兩個人，沒想到多了兩個不長眼的鎢燈泡，趙云今的笑容凝固在漂亮的臉蛋。

“你怎麼也來了？”看著江易。

“我他來的。”林清執從車上拿下來幾個板，花花綠綠的充滿青春的朝氣，他笑著說，“年輕人不要總在家待著，適度運一下對好，阿易，我教你玩板。”

江易看出了趙云今的不歡迎：“不用了，不是來和你玩的，只是想出來散步。”

暴雨過后的香溪又恢復昔日麗，將洶涌的波濤藏在平靜的水面之下。

橘黃夕的余溫灑落在粼粼波上，江易躺在河邊的青草地上，耳邊傳來賀寶的大嗓門。

“你小子真是不識好歹，當初在警校多姑娘求著林清執教們玩板他都沒答應，白教你玩你還不稀罕。”

江易閉上眼，著秋日舒服的傍晚夕。林清執問他要不要出來的時候他正在蘭子窯給老兒整理院子的廢品，答應幾乎是一瞬間無需多想的事，他來了，看見了那孩，就沒別的念想了，安安靜靜躺在這曬晚霞就是最大的愿。

林清執在廣場教趙云今玩板，嬉鬧聲傳他耳朵，和這風景一樣人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人踩草，旁躺下來一個人，江易睜開眼，是趙云今。

“我哥跟賀寶跑酷去了，他們嫌我玩得爛不帶我。”趙云今順手從地上摘了狗尾草將咬在里，和他聊天，“阿易，你聽過香溪的鬼故事嗎？”

“沒有。”

趙云今無聊地給他科普：“香溪、纏山，還有油燈街子是西河最產鬼故事的地方，其中香溪的鬼故事最多，都說香溪里面有很多死人，殺人犯殺了人懶得埋尸就直接丟到河里，每到傍晚太下山，那些死人就會變水鬼就會從水里爬出來。”

香溪橫西河，是省最茂的水源，也是西河靈異傳說最多的地方。西河是大市，投河的、失足的、兇殺拋尸的，每年總能在香溪打撈上幾十尸，加上水屬，天長日久，許多人就覺得這地方不吉利，加上傍晚是白天和夜晚的分界，更是忌諱，家里有老人的都很忌諱小輩在太落山后去香溪玩。

江易神淡然：“我住在油燈街，也是鬼嗎？”

“油燈街多的是狐貍呢。”趙云今半真半假，玩笑般說，“以后我哥去油燈街辦案，你可要告訴我啊。”

江易沒有回應，趙云今出手擋在眼前，遮天上的火燒云玩。

江易看著手腕：“那是什麼？”

“我哥送的，端午用來辟邪的小玩意。”孩扯了扯那線繩，“小時候他親手系在我手腕上的，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摘，可每次說起來他都不承認自己送過，非說是我記錯了，我以前發過一場高燒，退燒以后忘記了很多事。”

江易冷漠的面孔倏倏開一條裂，他眸子不再平靜，融雜著許多似是而非的緒。

趙云今在家關了一個月沒人說話，被放出來后連看江易都是眉清目秀的，一反常態同他說了很多話：

“我總是夢到小時候住過的孤兒院，還有哥哥，我們一起玩一起鬧，一起溜出孤兒院瘋跑，像霧里看花一樣，覺真實，但每張臉都模糊不清。我記得自己有一個哥哥，可養父母說我的原生家庭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在孤兒院里也沒有朋友。”

玩著線繩：“既然沒有別的哥哥，就只能是他送的，是他忘記了。不管他記不記得，這對我很重要，后來他還送過我很多禮，但我最喜歡這個。”

穹蒼上散漫著燦爛的晚霞，紅得似西河隨可見的薔薇花，有生命一般在無窮的天幕燃燒。

“云云。”

趙云今一，轉頭看他：“你說什麼？”

江易臉上映著晚霞爛漫的，看不清表，他聲音微啞：“看那片云。”

趙云今松下來，剛才聽到那兩個字的一瞬間，整個人像被彈起了某弦，說不清楚，像電一般。

可是聽錯了，江易只是讓看云。

年表淡淡的，沉浸在這寂靜的傍晚里。

趙云今被暖融融的照著，倦意涌上來，陷一個短暫又瑰麗的夢里。

夢中的站在那面薔薇盛放的墻壁前，懷里的玩小馬靜靜趴著，那看不清面貌的男孩站在的對面。

“你什麼？”男孩酷酷地問。

“云今。”小云今回答，“爸爸媽媽都這麼我。”

男孩抬眸看向，眼睛如黑曜石般璀璨：“云云，以后我你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