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失格》☆、122

這是趙云今第一次來看守所, 雨后空氣里還有些刺骨的意,賀寶給多披了一件服,才準出門。在醫院療養了大半個月, 剛一出來被刺眼的晃得不能習慣,趙云今站在看守所門口好一會, 才適應這雨過天晴后的線。

這是那夜離開小東山后第一次見霍璋, 他雖然囚服加, 比從前更蒼白瘦弱,但氣質依舊從容。

見到趙云今,他笑了笑, 不像個陷囹圄的囚犯, 倒和從前的貴公子沒什麼兩樣。

趙云今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霍璋目輕輕覽過上,仿佛知道這也許是最后一次了,將每一寸都貪婪地看遍, 許久后,他開口:“好些了嗎?”

沒人應答, 他喃喃道:“難以想象, 到頭來,霍家的兩個男人竟然都栽到了你的手上, 還都是為了林清執。”

趙云今抬眼凝視著他:“你怎麼敢用這種語氣提起他?”

霍璋靜默,人的話將他的記憶帶回了許多年前某一天。

那日的天氣并不算晴朗, 那個英俊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他上有奇異的染力, 一笑間, 仿佛能讓整個世界都變清澈明朗。

男人脊背拔,手和他握:“霍先生,我是丁晨凱, 以后請多關照。”

從小到大,霍璋只對令他痛苦的事印象深刻,但不知為什麼,那天的畫面,時過這些年,他依舊記憶猶新。

“他曾經是西河最年輕有為的刑警,如果沒有那次意外,他會和所有人一樣,娶妻生子,過普通人該過的生活。”

趙云今一字一句,輕慢地說:“離開前,他以為這次任務最多不過一年,喜歡他的孩還在等他的一頓晚飯,他多年的兄弟還在等他一起種白楊,他從前會在風和日麗的日子帶我和阿易去香溪邊玩板、放風箏。”

“我也一直在等他回來。”

“他原本可以為最優秀的警察。可現在呢?”眼神冰涼,“我想過有一天他也許會殉職,可就算是死,至該死得轟轟烈烈,讓所有人都記住他的名字,記住他為這世界做過了什麼,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悄無聲息地變墓里冷冰冰的尸骨,化作泥土的一部分,就連照片都不能在墓碑上。”

“除了一塊勛章之外,他什麼都沒有留下,”嘲諷地笑,“我要勛章有什麼用,它能讓林清執死而復生嗎?”

霍璋說:“我很抱歉。”

“不必。”趙云今起,“他雖然離開了很多年,但一直活在我的記憶里。”

“你也是。”走向門口,回頭了他一眼,“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

那時日正從房間的小窗外投落進來,連著窗口的樹葉一齊,將斑駁的影子映在霍璋俊的臉上。

他人是端正的,笑是斯文的,只是笑里有許多說不分明的緒,他問:“云今,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

趙云今靜靜地端詳著他,沉默不語。許久后,他自顧自笑了:“趙云今,你會人嗎?”

“自私、吝嗇、殘忍的小孩。”霍璋說,“你只你自己。”

趙云今沒有否認,,給了他一個看似溫卻又涼薄的笑,說:“你也一樣。”

……

寶在看守所門口等:“他跟你說什麼了?”

趙云今笑笑,沒有回答,副駕座位上放了一個檀木盒子,拿起來看了看:“這是什麼?”

“武雙喜的骨灰。”賀寶說,“他養父武大東是于水生手下的混混,當年武大東正是通過于水生的關系把他從王勇手里買過來的,我們深查王勇的時候還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事,烏玉當年也是被人從深山拐到西河來的,而拐的人正是王勇所在的人口販賣組織的一員。”

他咧了咧角:“你說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趙云今抱著雙喜的骨灰盒,副駕有照著,它上面還有暖洋洋的余溫。

“雙喜的家人找到了嗎?”

“已經聯系過了,都還在世。”賀寶接過骨灰盒,放在后座,“這是要拿給松川警方的,江易托我把雙喜的骨灰送回老家,可我最近事忙,想等一陣子再去,松川的一位刑警說可以代勞。”

趙云今問:“什麼?”

“羅海。”賀寶說,“他剛出完任務回來,正在放長假,不知道什麼時候認識的雙喜,說他是個不錯的小孩。”

趙云今沒再說話,賀寶提起江易,在心里激起了無數道淡淡的漣漪,可任那波紋平息,一句都沒有多問。

寶啟車子,他今日臉一直沉著,看上去心不佳。

趙云今問:“有心事?”

他目視前方,嗯了聲:“就目前掌握的證據和供詞,很可能定不了烏玉的罪。”

趙云今愣住:“為什麼?”

“小東山的法人是霍嵩,雖說小東山是他送給烏玉的禮,但其實從這地方建的第一天起,烏玉就沒有進去過一步。”賀寶說,“簡單來說,雖然頂著管理者的名頭,實際上卻把管理事宜全權給了于水生,不管是明面上的修建、采買、藥研發,還是暗地里的勾當,都找不到一點參與的痕跡。”

“王勇只認得于水生,對烏玉知之甚,金富源他們的口供里雖然提到烏玉對此事知,但拿不出證據。所有臟事都是于水生親力親為,他咬死這些年的一切都是自己瞞著烏玉進行的,警察也拿沒辦法。”

寶眉頭深蹙:“似乎從一開始,于水生就做好了有天會被警察發現的準備,所以他這些年來做的所有事,都把烏玉摘了個干凈。因為找不到參與的證據,就連綁架沈佳燕和江易的事都被于水生一力擔了下來,烏玉現在已經放回去了。專案組在繼續審于水生,我也找人盯著了,但目前還沒有什麼進展。”

趙云今沉默著聽他說,道路兩側的樹木行人流水般過,忽然看見路邊有家苗苗面包房,于是道:“停車吧。”

“還沒到,你去哪?”

趙云今裹了裹外套:“我走路回去。”

進面包房買了幾個新鮮的蛋糕,漫無目的走在城市繁華的街頭。

道路兩旁的梧桐蔥郁茂,幾乎可以掩蓋住天,趙云今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面前這座氣派華麗的宅子。

和初來時一樣,假山池塘,修竹回廊,無不彰顯著宅子主人的氣派。但又和初來時不一樣——落葉滿院無人清理,被雨水打壞的芭蕉葉爛在旮沓里,池里的鯉魚一條條漂著白肚向上也不見人打撈,宅子沒變,但景卻大不相同,似乎和主人的境遇一樣,無薄薄的凄涼。

隔著遠遠的距離,趙云今就聽到了烏玉這宅子常放的《牡丹亭》的唱曲兒。

“……為我慢歸休,款留連,聽、聽這不如歸春幕天。難道我再到這亭園,難道我再到這庭園,則掙的個長眠和短眠?知怎生悵然,知怎生淚暗懸……咍咍剛扶到畫欄偏,報堂上夫人穩便。不得樓上花枝也則是照獨眠……”

趙云今走到屋門外,佛龕前青爐里的香正燃著煙,于水生那收音機放在地上咿咿呀呀地響著,烏玉跪在團上拜菩薩,認真地閉著眼,手里盤著一串佛珠。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看見趙云今淡淡的笑臉。

“路過面包房,隨手買了些點心,想起烏姨在家,就過來看看。”

烏宅冷清得沒人看門,一路到這里,暢通無阻。

烏玉,看了手里的蛋糕一眼,轉走向一旁還沒來得及收走的妝臺。

過窗棱照進空的屋,落在那已經枯萎的山百合的花蕊上。

梳妝臺面上蒙了一層灰,烏玉開妝奩,取了把梳子,坐在暖的夕下梳頭。

趙云今站在后,接過了手中的木梳:“我來吧。”

一下一下,舉止溫著鏡子里烏玉蒼白的面孔,忽然開口:“烏姨當初也是被拐來西河的?”

烏玉沒有應聲,又說:“有件事不知您是否知道,當初拐您來西河的人,和幫您四搜羅活的人,是同一群。”

“您的過去我有所耳聞,沒有哪一個人在經歷過那種事后還能淡然之,如果是我,我也會恨。”趙云今說,“但是己所不,勿施于人,那些暗又絕的過去,您應該深有會,為什麼要在自己掙了苦海以后,把這些痛苦施加到別人上?”

“我沒讀過書,不懂你那些話。”烏玉說,“你也不是我,會不到我的。我生在深山,家里重男輕,父親在我三歲時去世,九歲那年,我母親就把我賣給鄰村的做媳婦,九歲,你這個年紀還在小學里無憂無慮地讀書吧?”

“十五歲,我被拐到西河,什麼黑暗什麼人沒見過?那些日子,都是阿九陪我度過的。帝王宮被查封后,我也想過和他一起遠走他鄉,過最平凡最普通的生活。”烏玉想起往事,臉上泛起一抹向往,但稍縱即逝,又被另一種深沉的暗溢滿,“可是命不由人,誰又能拿它怎麼辦?”

趙云今理好的頭發,從妝奩里取出一塊碧的玉搭在領口:“我不信命。”

“命好的人總是不信命,他們覺得所有的今天都是自己努力應得的,可命壞的人如果不信命,要拿什麼說服自己熬過一生的漫漫長夜?”

趙云今替搭上項鏈的扣子,忽然說:“烏姨,您這塊玉,應該是對的。”

烏玉低頭看著那只展翅飛的凰,那玉的之好是生平盡見,所以這些年一直小心收著,想找機會補齊另外一半。應了一聲:“是啊,可人生不就是這樣,總有些說不明的憾……”

話沒說完,卻停住了。

鏡中的趙云今那白皙的脖子上也墜著同樣一塊玉,無論水頭、形狀,都和的這塊相契。

烏玉不傻,一瞬間就明白了這絕不是偶然,凝視著趙云今:“你和那年探險隊里的人,是什麼關系?”

趙云今笑意:“這話該我問你。我媽媽十五年前在纏山失蹤,走時戴的玉佩,為什麼會在你手里?”

烏玉眼里云翻涌,趙云今怡然不懼,笑著說:“纏山沒有吃人的東西,有的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想,纏山在西河存在了那麼多年,為什麼以前從沒有吃人的傳說,直到十幾年前,小東山落后才謠言四起。”趙云今手指搭在頸上,輕輕幫疏通經絡,“因為烏姨在小東山里做壞事,做壞事不能被人打擾。”

從進門起,臉上一直掛著盈盈的笑意,這樣的冷靜,在仇恨面前依然這樣的強大的心理,烏玉很難相信今年才二十出頭的年紀。

佛龕上的香燃到了盡頭,趙云今放開手:“烏姨信佛,那麼應該知道佛家最講因果。善惡到頭終有報,前日種下的惡因,造就了你今天的惡果,誰也怨不得。”

“善惡終有報?不見得吧。”烏玉笑了,“丁晨凱與江易倒是善了,但也沒見他們有什麼善果。”

“至于水生自食了惡果。我要是他,就會把一切代了換一個痛快,可他偏偏要保你,警方的審訊可不是那麼好熬的,人活了一輩子,到頭來落得那樣的下場。”

烏玉靜了靜,問道:“他怎麼了?”

趙云今將買來的蛋糕放到面前的梳妝臺上:“小時候我媽媽常買這家蛋糕給我吃,烏姨也嘗嘗。”

“在我父母離世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曾覺得活著很難,做什麼都了無生趣,后來漸漸習慣了,也明白了,人生就是場修行,一個人來,一個人走,烏姨有于水生陪了這麼多年,想必一開始很難習慣,但時間是良藥,一切總會好的。”

趙云今看著,殘忍地笑了笑:“于水生被判了死刑,可在死之前,他還有很長的折磨要經。外人看來他癡他傻,可他自己未必不是甘之如飴,畢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烏姨你。”

的余暉全然被暮了下去,鏡面變得晦暗不清,烏玉的面孔也匿在昏暗里看不清晰。

晚風繞進窗子,拂落了山百合的枯瓣,收音機吱嘎吱嘎地響個不停。

“偏則他暗香清遠,傘兒般蓋的周全。他趁這、他趁這春三月紅綻雨天,葉兒青,偏迸著苦仁兒里撒圓。殺這晝便,再得到羅浮夢邊……”

“……偶然間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雨梅天,守的個梅相見……”

趙云今走出烏宅,夜幕烏地籠罩下來,城市燈火璀璨,如同過往的每個夜晚一樣,萬在寂靜里安眠。

沒有車,一個人,孤獨輕慢地走在無邊的夜里。

……

翌日,烏玉自縊于家中。

三天后,尸被發現,同時被發現的,還有一封親筆寫下的認罪書,和幾盒發了霉的、也沒過的巧克力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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