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陳樾清晨出門時天還沒亮, 孟昀一運裝站在天井里等他。立在朦朧幽暗的霧氣里，像一株新生的小樹苗。

陳樾有些意外，問：“我吵醒你了？”

孟昀搖頭：“沒有啊。我今天沒課, 想跟你去山上看看。”

他還沒回答, 怕他不同意似的, 趕忙補一句：“我來了這麼久，除了學校，其他地方都沒去過呢。上次去山上又遇上暴雨, 什麼都沒看見。”

陳樾順著的話問：“你想看什麼？”

孟昀卡了殼：“呃……”

陳樾折返回屋去了。

閣樓里, 小貍貓“喵嗚”細一聲, 像仍在睡覺。陳樾再出來的時候，拎了件藏藍的男士沖鋒遞給, 說：“山上冷。”

孟昀抱著厚厚的服跟上他, 問：“那你呢？”

“車上有。”

孟昀想起上次的事，主說：“其實你服不臭，我故意那麼說的。”

陳樾說：“我知道。”

孟昀不知他說的是知道他服不臭, 還是知道故意，沒好深問。

走出院子，上柏樹騎著三車正要走, 他對陳樾說：“銀行信貸部的小莊后天要過來, 你個時間跟我一道去。”

陳樾說：“好。”

柏樹駕著三剛掉了個頭，一拍腦袋說：“差點忘了, 徐江松下周志愿服務到期，要走了吧？”

陳樾說：“嗯。”

柏樹說：“李桐是不是說, 大家一起吃個飯送行來著？”

陳樾說：“是這麼說了。”

柏樹點點頭：“那這兩天找個晚上, 大伙兒都有空的時候。”

陳樾說：“你安排。”

孟昀坐上面包車副駕駛, 拉上安全帶, 問：“徐江松要走了，新育老師什麼時候到？”

車燈打在昏暗山路上，陳樾放下手剎，打方向盤：“這周末。”

車窗外，東方的天空出幾抹朝霞，孟昀在心里算了一下，說：“我還有八個星期零五天，也要走了。到時會給我送行嗎？”

陳樾專注看著灰暗的前路，像沒聽到，過了一會兒才說：“會。”

孟昀隨口玩笑：“陳樾，你會不會舍不得我？”

陳樾沒立刻回答。面包車轉了個急轉彎，出了鎮子。他很認真地思考了的問題，也想故作輕松地回答，但終究還是無法說出玩笑的口吻，于是作罷。

孟昀落了個沒趣，靠著車窗拿手撐頭，向遠方綿延的群山。在他眼里，是否和其他來來去去的志愿者一樣是途徑的山川呢。想到這兒，腔有些憋悶。

“到時候我可能會舍不得這里，”自顧自地說，“的學生，或許我會空再回來看看。”

“不會。”陳樾心里的話直接說了出來，自己也有些意外。

孟昀扭頭看他，他的側臉在昏暗晨中不太清晰，問：“什麼不會？”

陳樾說：“你會舍不得，但不會再回來。”

孟昀反駁：“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

陳樾跟李桐接待又送走過許多志愿者，每個人在離別時都會不舍落淚，但沒有一個回來過。哪怕只是來看。對很多生長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來說，與自己生活截然相反的世界，只用見識一次驗一次就夠了。但他沒必要拿數據去和孟昀爭執。剛跟學生們和好，想法純粹而天真，他又何必去破壞。

他不希因為自己的話不開心，于是瞥了眼反鏡，說：“孟昀你看后面，天上的云。”

孟昀果然扭了子回，從車后窗看到東方的地平線上一片火紅。立刻落下車窗，清涼的晨間空氣涌進來。他們正行進在一片無際的稻田和水塘間，東方地平線上朝霞似火，云彩斑斕。

孟昀從未見過如此絢爛的朝霞，興道：“你看那個紅的云，像不像張開翅膀的火凰？”

陳樾看著后視鏡，眼里映著霞的暖意，說：“像的。”

孟昀掏出手機，陳樾見狀降了車速停在路邊。

孟昀干脆下車，舉著手機對向天空。只拍了一張就坐回車里，嘆氣：“完全拍不出來這效果。”

陳樾說：“沒事，記在心里就好。”

孟昀說：“好吧，那我再多看一眼。”

可再回頭時，金已刺穿地平線，那凰化了一池金燦燦的紅蓮。

車朝深山里去，一路蜿蜒而上。窗外再不見農田村莊，只剩崇山峻嶺。

越往上走，天漸漸亮了，卻不見了太。白的霧氣如如線，在路前方勾勒出山風的形狀。霧氣越來越濃重，像大團大團的棉花包圍過來。孟昀覺到涼意，裹上厚厚的沖鋒。

車開了霧燈，濃霧在束中翻滾。行至某，車停了。

能見度不足十米，孟昀問：“到了？”

陳樾說：“到了。”

孟昀推門下車，如走仙境。云霧滾滾如洪流，從旁奔涌而過。

呼吸著的山霧，抬頭——山云頂，風卷云涌，目所及之皆是白茫茫一片云海霧洋。山野沉海底，不見蹤跡。

孟昀哪見過這般風景，驚喜回頭。陳樾兜立在車邊，正靜靜注視著，撞見目，他偏頭指指另一個方向，說：“往那邊走走。”

山頂上風極大，刮得孟昀步履踉蹌，頭發在風中扯團。套上帽子，跟在他后大聲說：“這里像神仙住的地方。”

陳樾說：“神仙不吃不喝，適合住這兒。人住這兒，就苦了。”

正說著，孟昀聽見呼嘯山風中傳來一陣接一陣的機械聲，是葉片轉的聲響，規律的“唰——唰——唰——”

抬頭，只見白霧翻滾，一層接一層的云霧如海浪翻卷而過，一架巨大的白風車矗立在面前，柱聳云霄，三葉碩大的金屬葉片在風中快速旋轉，攪著翻騰的云海。

不知太藏在哪團云霧里，一泄的穿云層直在潔白葉片上，折出耀眼的七彩。

孟昀如同參天紅松下的一只小松鼠，仰著那架風車，敬畏而震撼。

想象著剛才那條七拐八繞線團一樣的山路，喃喃道：“這是怎麼運上來的？”

風聲太大，陳樾沒聽見。

于是喊了一遍：“這是怎麼運上來的？”

陳樾說：“六七月份會安裝19到29號風機，到時你可以過來看看。”

孟昀問：“我可以過來看？”

陳樾點頭。他想，到時他帶來，師父應該不會不同意。

孟昀抬抬手臂指那大風車，問：“這是幾號風機？”

“1號。”陳樾在濃霧里往前走，說，“在這兒站了快一年了。”

孟昀問：“那時候你也在？”

“嗯。”陳樾仰頭，說，“是我跟著我師父參與制造安裝的第一臺電機。那時候難的，接口安裝需要人工作，現在可以全機械化了。”

他語氣平淡，孟昀卻從他眼中看出了深。

說：“你該不會給取名字了吧？”

陳樾一愣，低下頭繼續往前走，表有些不自在，仿佛讓人發現了什麼小。

孟昀笑了，蹦跶著追上去問：“什麼？”

陳樾不答。

孟昀故意說：“白雪公主？”

陳樾看一眼：“……”

孟昀又說：“灰姑娘？貝兒？”

陳樾像是不能忍了，說：“月亮。”

“啊？”

“月亮。”

“月亮——”孟昀念了一聲，又向因走近而更顯巨大的風車。

流云沖刷著風車葉片，細碎下竟有彩云追月之，說：“陳樾，你蠻會起名字的嘛。以后我寫歌要是起不出好名字，就請你幫忙。”話剛說出口，懵了一下，沖鋒的袖口抬到腦袋邊，捂著額頭回憶，“誒？《天使》那首歌，名字就是你起的吧，有次上課的時候，是不是？”

陳樾沒料到竟想起來了，“嗯”了一聲。

孟昀蹙眉：“什麼課來著？”

陳樾說：“地緣經濟學概論。”

“就是那個課！我考試只有60分！”

陳樾微笑了一下，孟昀說：“你笑什麼？”他不笑了，轉過臉去。

心不錯地蹦跳兩下，看向遠另外幾架風車，問：“那些呢，都有名字？”

陳樾指給看：“最近那個是2號風機，小滿，是小滿那天功運轉的；那是3號，幺兒；起初選址失誤，重新規劃耽誤了很久的工期，后面安裝過程也不太順利，很費心，像家里最不省心的幺兒……”

遠各個坡道上的風車因距離遠近而顯得大小不一。目所及之能見到的他都一一為講述，分明是看著一模一樣的機，在他眼里卻是各有獨特的寶貝。

山風呼嘯，風車唰唰，陳樾聲音不大，吐字卻清晰溫沉，像狂風中寧靜的風眼。

孟昀站在他側，聽著聽著，眼神就從風車上挪到他臉上了。霧氣飛卷，狂風刮著他烏黑的短發，男人額頭飽滿，眉骨拔，目深深看著遠方。

那一瞬，驚異于他周靜寧的氣質，再不似大學時代那個薄弱青的男孩。他講到半路，許是意識到太過安靜，側過頭來看，男人清澈的目撞進敞開的不設防的眼底。

孟昀怔了怔，他也愣了愣，目迅速彈開。

眨著眼睛四張，這一會兒的功夫，云海下沉了許，之前能將人淹沒的霧氣退到小邊。山坡上的巖石、草皮和灌木植被都顯了出來。

岔開話題，匆匆地問：“轉一圈能發多電啊？”

“接近兩度。”

“哦。”孟昀往前方一指，問，“怎麼都不轉的？”

那是6號風機，葉片在早晨狂的山風中懶洋洋的，極其緩慢地挪著，很是不努力的劃水樣子。

孟昀指控：“怎麼回事啊，這麼懶？”

陳樾也著它，說：“很像你。”

孟昀：“？？？”

陳樾角有極淺的笑意：“讀書的時候，逃課，打瞌睡，不聽講。不像麼？”

“……”孟昀的手在沖鋒里，揮著袖子就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啪！”

打完才意識到這舉有些曖昧，微微紅了臉。

陳樾抿著低下頭，踢了踢腳底的石子，才抬頭說：“逗你的。”

他說：“沒有不努力，是方向不對。”

“啊？”

“主要接收西北風，秋冬季的時候威力比較大。”他往前走了，孟昀還留在原地著那6號風車。云霧正散開，天空出淡淡的藍。6號白風車靜止佇立在天幕中，得純粹。拿手機拍了張照，聽見陳樾：“孟昀，你過來。”

他站在山崖邊的一塊石頭前，風吹得沖鋒裹在他上。

孟昀踩著碎石迎著風走過去。視野漸漸開闊，一個巨大的山谷鋪陳眼前，稀薄的云霧懸在山嶺間。山風卷，浮云奔走，灑在上頭，折出一道道細小的彩虹，云霧的河流在奔騰。

孟昀驚嘆，不自還要上前。陳樾拉住手肘，又迅速松開，說：“別往前走了。風太大。”

停在離懸崖三四步的位置，谷底的風穿堂而上，山上的風奔涌而下，沖撞在懸崖邊。狂風從四面八方而來，拍打著他們的衫。

風中，聽陳樾說：“看著。等幾秒。別眨眼睛。”

立在群山之巔，天空蔚藍高遠，山與天的界，山脈如細小的海浪般蜿蜒起伏。腳底的山谷如遮掩在薄霧之下，得朦朧；可忽就在那一瞬間，積蓄的溫度擴散升起，霧氣散開了，化作幾團云朵鑲嵌在山頭，金的線徹底灑滿山谷，一時間如薄紗掀起——墨綠的山林，青黃相接的層層梯田，鏡子般的水塘，一層一層畫卷般展開在天地間。

孟昀深吸一口那清新的風，不自地踮了腳，展開雙臂，仰起頭沖著藍天笑了。陳樾瞥一眼側臉上大大的笑容，角輕抿。

大笑起來：“為什麼人站在高就會自手臂啊，好傻哈哈。對了這地方什麼？”

“地圖上還沒有名字。”陳樾說，“附近有個苜蓿草場，當地人就苜蓿山谷。”

孟昀回，日頭升起，后的大霧早已散去。風車在下變得格外清晰。苜蓿花開滿山坡，三三兩兩的牛兒馬兒正在吃草，遠有零星幾間小屋，是家畜的主人家。

走離懸崖，腳下踩到碎石子打了，正當山風狂涌，在崖上朝后晃了一下，嚇得來不及發聲，陳樾已速度極快抓住小手臂將一把扯離懸崖邊。猛地踉蹌撲去他旁，沖鋒在他上挲得唰唰響，額頭也撞在他下頜上。

心臟狂跳。風好像在那一刻靜止了，有種前所未有的安全。

陳樾握小手臂，把帶開數步遠了才松開：“風太大，別去那邊了。”

孟昀紅著臉，氣息紊，上卻輕輕一哼：“你張什麼，我又不是風箏。還會被風吹走呀？”

陳樾愣了一愣，移開眼神說：“你太輕了，還真，像風箏。”

孟昀說：“你怎麼知道我輕不輕，你……”話到邊，想起昨晚自己暈暈乎乎，必然是他把抱回閣樓的。

一啞口，他也懂了。

兩人之間只剩了風聲。

他往來的方向走，孟昀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用力吸了一口氣。

陳樾問：“怎麼了？”

孟昀臉很熱，小聲：“突然有些呼吸困難，是不是高反了呀？”

陳樾一愣：“這地方不會吧。”

孟昀一手著口，一手朝他過去：“不信你我脈搏。”

男士沖鋒袖子很長，的手只出來半截。陳樾把袖子往上拉開了點兒，拇指肚托著手，食指和中指摁在脈搏上，三指住的手腕。的心跳，咚，咚，咚，搏著傳遞到他手指上。

“有一點兒快，但，”他抬眸看一下，輕聲，“好像是正常的。”

“正常嗎？”孟昀又吸了一口氣，“那好吧。可能是我心理作用。”

他松開，手落進了兜里，繼續往車那兒走。

孟昀落后他一米，邊走邊踢小石頭，一顆石子蹦跶著擊打在他鞋子上彈開。

孟昀：“……”

陳樾到了，腳步頓了一下，慢慢開口：“苜蓿的英文名很有意思。”

孟昀立刻小跑去他側：“什麼啊？”

“cattail.”

孟昀一笑：“貓尾？”

“嗯。”

“好玩。”說，“我好像記得你英語也很好，總是在背單詞。”無意的一句話他忽又想起了大學。

走了沒多久就到了面包車旁。山風仍然很大，但上了車有照著，很快就熱起來了。孟昀了沖鋒，從自己兜里出他給買的跳跳糖來，撕開包裝，問：“你好奇怪的，怎麼會給我買跳跳糖？小孩子吃的東西。”

陳樾也不知昨天在路西鎮那“便利超市”里頭是怎麼想的，說：“隨手買的，覺得像你的。”

孟昀剛仰著頭往里倒了小半包，眼珠挪過來：“我像跳跳糖？你是想說我炸嗎？”

陳樾：“……”

炸是炸麼，但也很有意思，很甜啊。

孟昀還要說話，但里噼里啪啦，糖果在口腔里歡快地蹦跶。眼睛一亮，抿鼓著臉頰笑眼彎彎。

安靜的車廂里，里糖果炸開的快樂聲響清晰可聞。兩個人都沒說話，拿眼神傳遞著快樂。

漸漸，那歡跳聲消弭下去，糖果甜的味道在舌尖暈染開，是草莓味的呢。孟昀含著融化的糖，懷里還抱著他的沖鋒，手指無意識在料上挲了兩下，說：“陳樾，其實，我有時候還蠻好的，有時候。嗯，你……”

他主說：“我沒有。”

沒有討厭你。

說完便想到一貫如此，這樣單薄的話對是沒有效力的，總存疑心，認為是出于禮貌。于是，

“我還蠻喜歡你，”他迅速瞥了下后視鏡里的眼睛，說，“的格的。”

眼睛微微睜大，輕易就閃過一開心，上卻說：“為什麼，我格又不好，有什麼好喜歡的？”

他看向前方，發了車子：“不藏不掖的，直來直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喜歡就夸，不喜歡就懟，不好的嗎？”

他掛了檔，放下手剎，車子啟了。

孟昀盯著他看幾秒，一下子扭頭看窗外，抿著無聲地笑開。

陳樾在后視鏡里看一眼開心的模樣，又道：“你知道楊臨釗怎麼說你嗎？”

孟昀扭頭：“他說我兇。”

“是。”陳樾微笑了下，“但他也說，來過的志愿者老師里，也只有你跟本地老師一樣敢兇他們。其他志愿者容易抱著同憐憫心態，縱容他們。他蠻喜歡你的。”

“小屁孩。”孟昀說，手指放在車門上輕敲著節拍。

看見風車在后視鏡里迅速后退變小，被山林一擋，不見了蹤影。忽意識道什麼，說：“你今天要在剛才那地方工作？”

陳樾說：“不是。”

孟昀沒忍住笑：“那你來這兒干嘛？”

他起先沒說話，過了會兒，說：“帶你看看。”說完補了一句，“你不是說想到看看嗎？”

孟昀繼續笑：“我就是想隨便轉轉，你上你的班，帶我去廠子里也行啊。我就是好奇你的工作環境。”

陳樾開著車，扭頭看一眼：“又好奇了？”

孟昀不答。

“我工作環境……沒什麼好看的，車間里全是蓄電池、變、各種重工械。你看見應該會覺得很無聊。工地麼，都是禿禿的山頂，挖坑打地基，不是灰就是土，風又大沙子也多，有時眼睛都睜不開，沒什麼好看的。”陳樾說，“也就這里還能看看，有點樣子。”

“我也是工科生好不好？不要說得像我沒見識過一樣。”孟昀說，“你是我們班績最好的，我好奇一下很正常。”

陳樾說：“大學績說明不了什麼。班上功的人很多，比如你。”

孟昀別過臉去，看著窗外的松樹林，道：“是這圈子發大水，錢掙得容易，跟功不搭邊的。”

靠進椅背里，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