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蘭市警局的審問室里，兩個淋落湯的青年正抱著胳膊在椅子上。

一名中年警拿來干燥的毯為他們裹上，又端上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可憐的小家伙們，全都了，又嚇個半死。”用飽含憐憫的口吻對同事輕聲說，“對他們耐心一點，特里維。”

“耐心一向是我的專長。”膀大腰圓的黑人警長回答，“阿曼達，把他們分開，我要分別詢問。”

警上前，和氣地將拉裔男孩帶去另一個房間——他的頭發因為被雨淋，變了接近烏黑的，更加卷曲地在額頭上，末梢漉漉地往下滴著水，出一青而狂放的，那是一種十分引人母懷的氣質，使得中年警看他的眼神越發憐。

“好了，”特里維拉開桌子對面的座椅坐下來，對剩下的亞裔男孩說，“說吧，把你當時怎麼找到案發現場，以及看到的景，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們。別過任何一個細節，也別擅自編造，作為第一發現人，你的證詞對破案至關重要。”

他的態度公事公辦，卻并不嚴厲，李畢青啜飲一口熱咖啡，慢慢用英語講述起來。但其中很多不常用的單詞，他發音困難，也無法按語法將它們組織句，越是急于表達，越是磕磕，說了幾句之后，就開始夾雜著漢語，到了最后，用的全都是漢語了。

特里維皺起眉，又詢問了幾句，確定對方是真的語言不通，而非裝模作樣后，他起走出審問室大聲問：“譚在哪兒？他過來幫忙翻譯！”

一名中年華裔警察放下資料盒走過來說：“長，我只會說廣東話。”

“反正都是中國話，你去跟他通。”特里維側讓他進門。譚警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不料對方卻為難地嘆口氣：“你們還是說英語吧，至我還能明白一部分，說粵語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見鬼，廣東不是中國的嗎？”黑人警長惱火地嘟囔，“你們國家究竟有多種語言！”

“大概129種吧。”李畢青認真地回答。

特里維瞪著這個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東方男孩，生出了一種深深的無力。

“還是我來問吧。”審問室的門被推開，兩名穿深西裝的白人男子走進來，在特里維發作之前，掏出證件在他眼前晃了晃：“FBI，刑事調查部，里奧？勞倫斯，這是我的搭檔羅布里？賽門。”

“這是州案件，我們完全有能力自行解決，有必要驚聯邦調查局嗎。”特里維有點不滿。

“的確目前還不在我們管轄的范圍，不過，或許我們可以提供一些幫助。”黑發墨藍眼睛的聯邦探員面無表地對他說，順手拉開椅子坐下來，后一句話換了流利的漢語：“比如說，更好的通方式。”

“好吧，”特里維聳聳肩，“由你們來詢問他，但我要一份翻譯后的文字記錄。”

“沒問題。”里奧轉頭注視裹著毯子的華裔男孩，眼中滿是之：“畢青，沒事吧，有沒有到驚嚇？”

“還好，當時有點刺激，現在已經好多了。”李畢青雙手抱咖啡杯，手指在說話時互相絞著，低聲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我是說，用這麼殘忍的方式殺一個人……”

“別想那麼多，就當這是一部電影，把記憶中的畫面回放一遍就好，有些地方想不起來，或者不愿意說出口也沒關系。”里奧聲說。

李畢青搖搖頭，“沒事，我沒那麼脆弱。”然后他從遇到韋恩開始，一五一十地將事經過說了一遍。當然，關于“調戲”的那部分玩笑被完全省略掉了。

里奧邊聽邊做筆錄，特里維還不放心，人拿了一臺錄音機過來錄音。羅布無所事事地坐在旁邊，非常不爽地看著黑人市警的這一舉。

李畢青說完后，長長地吁了口氣，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氣喝。

里奧把筆錄遞給特里維，“你看看吧，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我要把他帶走。”

特里維接過本子仔細瀏覽了一遍，剛好阿曼達從隔壁房間過來，也送來一份筆錄，兩邊對比后，發現證詞完全吻合，雙方的表述沒有任何出。

“這兩個孩子只是倒霉地發現了兇殺現場，這起案件應該跟他們沒什麼關系。”阿曼達在特里維耳畔低聲說。

特里維心里也有同，只是兩個FBI肆意手他職責的案件，令他有些不滿，不過，看在對方幫了忙的份上，他也就不再計較了。收好兩份筆錄，他對里奧的態度客氣了許多，甚至扯出一點禮節上的笑容：“多謝幫忙，他們兩個可以走了，但不要離開本市，隨時等候我們的詢查。”

“當然。”里奧應道，朝李畢青點頭，示意他起跟自己走。

“多問一句，有必要把他們帶到你們那邊去嗎？”阿曼達忍不住開口。

“不，沒這個必要。”里奧說，看了一眼好心的警，“我只是想送他回家。”

警出了詫異之。

“也順便送送雷哲吧。”李畢青請求道。

“好。”聯邦探員手拉起垂在他腰間的毯的一角，幫他拭漉漉的頭發，作輕，神專注。

停在警局門口的黑雪弗蘭SUV在夜中呼嘯而去。特里維若有所悟地對阿曼達說：“你明白了嗎？”

阿曼達沒反應過來：“什麼？”

“反正我是看明白了：那小子是他的人。”

說完，特里維轉回辦公室，只留下阿曼達獨自站在走廊上，琢磨著這句一語雙關、很有歧義的話。

“我見過你，在州立大學校門口，那時你開車來接畢青，你們很？”坐在后車廂的雷哲忍不住向駕駛座上的聯邦探員發問。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他校才一周多，你們很？”里奧的目掠過車后視鏡，審視般瞥了他一眼。

李畢青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忙打圓場替他們相互介紹：“雷哲，我在學校里新認識的朋友；里奧，我友的弟弟。”

羅布道：“什麼？里奧的姐姐？說的是茉莉嗎，你是那位……該怎麼形容呢，去年我見過一面，實在是印象深刻，呃……王陛下的男朋友？真難以想象，原來茉莉喜歡的是這種類型。”他彈著舌頭哂笑起來，出一臉戲謔的敬佩。

“如果你對茉莉的擇偶眼有意見，下次盡可以當的面提，或者，我幫你轉達？”里奧涼涼地頂他一句，同時給了李畢青一個“這家伙是白癡不用理他”的眼神。

“不不，我一點意見也沒有！”羅布立刻改口，迅速把話題轉移到一周天氣上。

除了對里奧的那句問話，雷哲一路上都在沉默，當其余三人說話時，不聲地用眼睛余觀察他們。車子停在某個住宅區前面，雷哲對李畢青說了句“明天見”，就匆匆下車走了。

回到租住的公寓樓下，里奧吩咐羅布“明早八點來接我”，然后帶著李畢青走進電梯。羅布從車窗探出腦袋，疑地著他們的背影：“住在一起？什麼況……”

在淋浴間痛快地沖了個澡，把自己弄干爽后，李畢青穿著家居服走進客廳。里奧正坐在沙發上翻看一本名為《Heartsick》的懸疑偵探小說，見他走出來，放下書遞了個紙袋給他：“剛送來的黑橄欖蘑菇披薩，或許會合你的口味。”

李畢青打開紙袋，出一片披薩咬了口，“還不錯。”他在沙發上盤坐下來，抱著紙袋邊啃邊問：“這件案子，你們FBI會手嗎？”

“一般況下不會，除非市警向我們求助，或者偵查過程中發現另有，比如兇手連續殺人，那時案件質就不一樣了。”

李畢青若有所思，片刻后又問：“你覺得這樁兇殺案是怎麼回事，殺？仇殺？還是一時激憤……”

“這些是警察的責任，你不用考慮那麼多，注意自安全。”里奧打斷了他的話，顯然不希他去趟這趟渾水，“要不我幫你換一所語言學校？”

“不用了，我不會這事兒影響的。”李畢青吃完最后一片披薩，丟下紙袋個懶腰走向臥室，“真是一波三折的一天……11點了，我要去刷牙睡覺，明天還要上課。”

“晚安。”同居的聯邦探員說，隨后也走進自己的房間。在衛生間里洗了個冷水澡后，他披著一漉漉的水珠站在盥洗臺前，打開墻壁上的柜子，習慣地出一個白小藥瓶，拇指頂開瓶蓋就往掌心倒。

藥瓶是空的。

里奧怔了一下，這才想起來，昨晚已經吃掉了最后兩粒藥片，本打算今天下班去買，但因為突發的校園兇殺案而耽擱了。

……算了，再戒一次吧，反正長期吃也不好。他第N次下定決心，把空藥瓶扔進垃圾桶。

當他躺上床時，“殺青”的模擬畫像們正在墻壁上深深注視他。里奧側過，頭枕著手臂，對三張長相各異的俊秀面孔無奈地說：“歡迎繼續來我夢里擾，老伙計。”

兇殺案發生后的州立大學校園，明顯多了幾份不同往常的張與不安，無數與此相關的話題與流言在學生間飛快傳遞。人們似乎在一夜之間，又記起五個月前森林公園里那一場找不出兇手的謀殺，有些人把它們聯系起來，有意無意地營造出一種恐慌氣氛，以滿足他們的獵奇心理，甚至以兩個兇案現場都發現玫瑰花瓣為由，替兇手起了個綽號：“玫瑰殺戮者”。

作為兇案現場第一發現人的雷哲，自然也到了許多學生的關注，不論他走到哪里，都被人包圍著，向他打聽有關兇案的一切細節。其實李畢青也同樣人關注，但由于是新面孔又有語言障礙，走在校區里指指點點的目與閑話也就比他得多。

案發后第三天的午休時，在樹林里一棵高大的黑胡桃木下，李畢青看到雷哲被四五個男學生簇擁著，占據了一圈供人休憩的長椅正熱烈地討論著什麼，從坐的位置上看，拉裔男孩儼然是這個小團的核心人。

“嗨，畢青！”眼尖的雷哲發現了新朋友，起朝他招手：“過來，到這兒來！”

李畢青本不想加這樣的聚會，礙于朋友的面子，只好走過去。

“聽說是你們一同發現的吧？那尸……”一個鼻梁上滿是雀斑的紅發男孩立刻向他刨問底，眼中閃著獵奇的熱。

李畢青十分不愿參與這種無聊的八卦，便裝出一副語言不通的模樣，莫名其妙地聳聳肩，同時將略帶譴責的眼神投向始作俑者。

“他聽得懂，只是不太說。”雷哲對新朋友的煩擾似乎抱著一種惡作劇的心態，朝他挑眉笑了笑，好像在說：我被煩得不行，你也休想輕松。

紅發男孩見他不搭話，也就失了興趣，轉而向另一個人高馬大的黑人青年打探：“昆汀，聽說你昨天看了驗尸報告？怎麼樣，那家伙的死因是什麼？”

“是的，就在我爸的辦公室里。”昆汀用賣弄的口吻說，“知道嗎，那個倒霉鬼死得相當凄慘，幾乎被放了一半的。這還不算什麼，他上著十一樹枝，口、肚子、后腰、大，到都有，最可憐的是屁眼里那，腸子都捅穿了……法醫最后的結論是，他是活生生被人用樹枝捅死的，也就是說，這完完全全是一場殺，最后他死于臟破裂導致的失過多。”

周圍一片嘩然咋舌，昆汀得意洋洋地齜著一口大白牙，仿佛很這種眾人矚目的覺。

“你說他那個一本正經的老爸要是知道這事兒，會不會狠狠收拾他一頓？”雷哲在李畢青耳邊低聲問。

“如果是特里維警的話，很有可能。”李畢青回答。

這下到雷哲驚訝了：“你知道？”

“看看他的樣子吧，活是個年輕浮版的特里維。”

雷哲大笑，“確實很像！而且‘年輕浮’這個詞也用得相當到位，看來你的英語水平大有長進！”

正說笑間，走過來另一伙在校生，為首的是個金發碧眼的白人青年，相貌堪稱英俊，卻帶著滿臉惡意挑釁之，大喇喇地站在雷哲跟前，居高臨下地對長椅上的小團說：“你們怎麼還敢坐在這兒聊天，不是該害怕地躲在臥室，鉆進被窩里瑟瑟發抖嗎？難道不知道，前幾天死的那個，還有五個月前死的，都是像你們這樣的印第安野狗、黑鬼、黃種豬？要不了多久，就該到你們了！”

“克萊德，你這條吠的瘋狗，死一百次都不夠的納粹分子，該下地獄的種族主義人渣！滾回去跟你媽搞以保持統純正吧！”紅發男孩率先氣勢洶洶地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金發碧眼的青年冷笑著，惡毒而刻薄地回擊：“你的屁眼又了，想找樹枝一嗎，科林？要不要讓玫瑰殺手來滿足你一下？哦，你大概還不知道吧，那兩個短命鬼都是死基佬，這可真是替天行道，把你們這些骯臟垃圾清理干凈，連全球空氣污染指數都會降低的！”

像是被“Homo”這個帶侮辱的稱呼徹底激怒，科林咆哮一聲，握拳頭猛撲向他。

克萊德不甘示弱地回擊，兩伙人頓時罵著扭打一團，迅速升級的暴力場面一片混。

李畢青往后退了幾步，想離這個由種族主義與逆向種族主義、同者與反同者鋒而形的戰圈，這碼子爛事兒本來就與他無關，何必瞎湊熱鬧。可惜天不遂人愿，黃皮使他為對方團痛下辣手的目標之一，混中拳頭向他臉上砸來，他連忙側躲過，隨即一個狠狠踹在對方小腹。不幸中招的白人青年彎腰捂著要害部位連聲慘，眼淚鼻涕都迸了出來。

“——保安來了！”不知誰吼了一嗓子，心生忌憚的兩撥人紛紛戰作鳥散。臨走時，克萊德極為不甘地朝科林做了個割的威脅作：“等著吧，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科林沖他鄙夷地豎起中指。

雷哲一手拉起李畢青，一手拖住科林，在幾名吹著警哨的保安沖過來之前順利逃離現場。三個人狂奔出千碼外，才氣吁吁地停下腳步，科林雙手叉腰，俯邊邊說：“媽的總、總有一天，我要把這條瘋狗打、打到腦袋開花……”

“好了，別生氣了，跟那種人不值得。”雷哲安他。

“他威脅我，你聽到了嗎，他竟敢威脅要殺我！媽的，我要找人了他！”科林憤怒地漲紅了臉，連發梢都在激地抖，開始醞釀他的報復計劃：“假冒生的名義約他出去，然后我們了他，拍下照和視頻上傳網絡，怎麼樣，干不干？”

雷哲想打醒他似的，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理智點吧科林，你找個自愿的家伙怎麼怎麼都沒關系，一個被迫的就犯法了，你想為這個人渣蹲監獄嗎？再說，別扯上我，我對男人不起來。”

科林挨了他一掌，似乎有些泄氣，恨恨地說：“我絕不會就這麼放過他的……走著瞧！”他往地面啐了一口，氣呼呼地走掉了。

雷哲朝他的背影無聲地嘆口氣，轉頭向李畢青致歉：“對不起，差點連累到你，這些家伙總是這麼沖，尤其是科林。”

剛才打得最兇的那個明明就是你吧。李畢青暗自吐槽，里卻客套說：“沒事，我又沒傷，一場意外而已。”

雷哲聽了更加愧疚：“我們被抓頂多警告分一下，要是你被抓到就慘了，很可能會被逐出校區……我再也不會故意要把你拉進圈子里來了，別恨我。”

李畢青寬容地笑起來，“說什麼哪，一點兒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婆婆媽媽的。”

雷哲用力抿了抿，一時沒忍住激的緒，很突兀地擁抱了他一下，手掌在他背心欣地拍了拍，然后頭也不回地轉離去。

“真是無妄之災。”想起剛經歷的一場混戰，李畢青覺得自己就是被殃及的池魚，幸虧那一拳沒砸中他的臉，否則晚上頂個烏青眼圈回公寓，真不知該怎麼向聯邦警察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