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晗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進這間其實他并不陌生的書房的，他就是在這里叩首拜師、開蒙習字；卻也是在這里，他沒有看到卻切

切實實地聽到座上的清風朗月一般的先生，被兄長重責，而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知道先生不喜歡他畏的樣子，可是除了端正跪姿拔直腰桿，他連半分都不敢抬頭——他該死，他對不起先生，他沒臉見先生

！

知道他病了，但數日來第一次見到齊晗，君默寧還是有些吃驚：過年前已經養得好多了的孩子，怎麼幾天來變得如此憔悴？進門

時略一抬頭，腫得跟核桃似的眼睛，蒼白的臉，明顯又消瘦三分的軀……整個人都泛著一難以言喻的低落和沉郁。

他看向楚漢生，楚漢生也不知從何說起，略微搖頭之后在君默寧的示意下離開。

只剩二人的書房氣氛似乎更加抑，齊晗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口。

驀地，眼前出現了一個托盤，左邊齊齊放著三銀針，右邊是一拇指細的藤條！齊晗驚懼抬頭，看看對上一雙平靜的眼，而

如水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憔悴、蒼白、不堪的面容。

這就是先生眼中的自己嗎？

“知道錯了嗎？”君默寧的聲音平和、平靜，甚而溫潤。

齊晗睜著一雙漉漉的大眼睛不敢移開，“知……齊晗知錯……”

“很好，”君默寧的眼神像在引著什麼，“那就選一樣吧。”

齊晗垂下眼瞼，一顆大大的淚珠兒落在托盤中間，他慌忙拭了一下眼睛又迅速看了看君默寧，發現先生并沒有責怪于他，于是

再次低頭審視眼前的兩樣——刑。

銀針，他挨過。哪怕一心求死的他都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痛楚是可以讓任何人屈服的。

藤條，他也挨過。在冷宮的角落里，他的上留有太多太多這個東西所造的傷痕，尖銳的痛彌漫全，青紫淤痕久久不退，他

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像一個破布娃娃。后來，先生也用過，但是那一次，他全心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痛楚反而沒有那麼深刻。

如今，要選……該選銀針的……

大師伯說，悖師私逃，應該是很大很大的錯了吧，更何況還害先生被大師伯責罰……

可是，銀針真的很疼……

齊晗怯怯地抬眼，不敢有哀求，卻著實因為親嘗過個中滋味，更不敢輕易決斷。

“抬手。”君默寧索把托盤放在齊晗的小手上，直起腰說道，“跪著慢慢想，什麼時候想好了，什麼時候跟我說。”

“先生……”君默寧尚未轉，齊晗弱弱的稚之聲已經傳來，“齊晗……選好了，齊晗選……銀針。”他將托盤舉過頭頂，袖管下

落，出細細的手臂，在微微抖。

心里終究是怕的。

“為什麼選銀針？”君默寧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齊晗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走到這一步他突然發現已經退無可退，“齊晗悖師私逃……該重罰……銀針……才夠……”

夠什麼？夠疼？

君默寧失笑，取下小孩手里的托盤放在一邊的桌子上，自己斜倚在書桌邊上說道：“晗兒，你先生有一座小島，在海外。”

齊晗放下雙手垂在側，微微抬頭看著君默寧，淚眼中他家先生的神是從未有過的和藹。他不知道先生為什麼說起這件和當下

全無關系的事，只怔怔看著聽著。

君默寧雙手反撐在書桌邊緣，繼續說道：“那個島不大，風景極四季如春，島上有山有水，山上有花有草，岸芷汀蘭郁郁青青

；島四周是海，蒼茫無際，時有沙鷗翔集；島上有人但不多，他們生活和睦互幫互助，因著都經歷過人世蒼茫生死離別，便分外

珍惜那一方人間仙境世外桃源。”

齊晗雖不明用意，但也被說得心向往之。

君默寧突然停了下來走到桌前，拇指食指捻起一枚銀針。

齊晗頓時全僵。

“銀針不是用來施針刑的，”君默寧淡淡的聲音回在耳邊，“是用來封印你的記憶的。”

齊晗聽不懂，但是直覺上害怕。

“你的份并不見容于世，你的記憶也并不愉快。”君默寧說得很直白，“這幾銀針可以讓你忘記一切，我給你一個新的份送你

去四方島，你生活在那里，平平安安直至終老。”

“或者，你留在此由我教養，”君默寧的聲音嚴厲起來，“尊我師道，聽我教誨，守我規矩！”

齊晗怔怔聽著，親眼看著先生再次將托盤放在自己膝前的青磚地上，聲音不再溫和，“跪著慢慢想，不著急。你若選了銀針，就

說話，我作很快，等你再醒來就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了；你若選藤條……便自己褪了下跪伏到榻邊，你大師伯說得對，悖

師私逃，的確是要重罰的錯。”

說完，君默寧自顧拿了書倚靠在桌邊讀了起來。

齊晗小小的心中像有一的麻繩在來回撕扯，那個人帶給他的記憶太痛苦也太刻骨，他常常午夜夢回驚坐而起，夢里夢外全

是藤條子呼嘯凜冽的風聲！先生說的那個地方多好啊，可以忘記了一切，重新開始，做一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

不！難道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活著？另一個聲音倏然而起，他不是那個人的孩子，那他是誰的孩子？他來自何方？那個人為什麼那

麼恨自己？的兒子又是誰？為什麼要自己替他陪葬？太多太多的疑問讓他抵擋住了那個無比巨大的，是啊，雖然他來人世

短短十二載，可是自從經歷了銀針之刑的生死回，他不那麼想死了！他想活著，明明白白地活著！

更何況還有……先生！

齊晗地抬起頭悄悄打量先生的側臉，他凝神于一本薄薄的書冊，立的五時而淡漠如水一樣沉靜，時而笑如一般明亮

，他和楚爺在一起的時候最隨和開朗，面對自己的時候卻是威嚴如斯……

他不會忘記先生教自己的第一課是“擔當”，那是他第一次說出心最深的；他不會忘記先生給自己做的羹湯，雖然被二師

伯倒走了一半，但是那是他短暫的一生中吃過的最味的食；他當然更不會忘記在云中山里，先生獨斗群狼如天神下凡一般的

威武英姿！

齊晗猛然發現，原來短短數月之間，他已經對這個曾經讓他無比絕的世界產生了如此深刻的眷，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有……

先生！

他怎麼能選擇忘記！

可是……

齊晗低下頭，小小的雙手又攥了襟，屈辱的淚水奪眶而出……那個人，就是這樣……打他……

膝蓋下早已傳來鈍鈍的痛，齊晗在記憶和現實的錯中輾轉反側，他忘記不了又舍棄不下！此時此刻，他甚至更希先生失去了

耐心抓著他狠狠打，他保證這一次一定不會再跑！可是淚眼中略顯迷蒙的先生，正影端，靜如子。

他低下頭，眼淚再一次低落在托盤上，一邊是忘卻過去，一邊是迎接將來；一邊是懦弱逃避，一邊是勇敢面對……

君默寧眼角的余看到淚眼婆娑的孩子終于慢慢的挪，膝行到了不遠的矮榻邊，他無法看到背對著的表，只看見小孩

抖抖的雙手將袍別起，無比緩慢地把下的褪至膝彎。許是太過艱難的緣故，寂靜的書房里甚至能聽到他的牙齒輕輕打

的聲音，手指也因為張而微微泛白。

他終于再一次著跪伏子，只是這一次，是他心甘愿。

“齊晗……悖師私逃……請先生……責罰……”

番外一：獻子

（四）

“二哥，子淵不敢這樣想！”君子淵俯叩首，怦然有聲。

“不敢？”齊風云冷笑出聲，“你于朝堂之上獻子是何用意我不知道，但朝臣們會怎麼想我倒是能猜到。他們見一國丞相獻子求生，

足見帝王之心狠無常，容不得前朝余孽，也容不下手足兄弟！當年你自廢武功、再取如月，今時今日都了我心殘暴多疑最

好的證據！我如此狠多疑，你君子淵隨我出生死尚且如此下場，他們無功無才，豈非更是膽戰心驚！我是否要謝謝你君丞相

，一來免去我因連如月而朝臣詰難，二來又有人質在手，以后再不用擔心你舉世無雙君七爺會有不臣之心！”

君子淵無聲叩首，這樣的話他回不了也擔不起。獻出兒子，固然有安群臣之心，但更多的是相信齊風云不會錯待君寧。

“我知道，你終究是恨我當年不信你又迫你娶了如月……”齊風云有些頹喪地說道，“這些年來你謹小慎微，看似君臣相諧，實則是

你步步相退迎合。誰能料想，當年了多藤條換來的驚才絕艷，如今竟只剩了亦步亦趨。”

“二哥，”君子淵直而跪，“子淵敬您如兄如父，萬不敢有二哥說的那些心思。當年在軍中，子淵年氣盛不知收斂，定國之日竟

被有心人利用離間我兄弟之！子淵自廢武功不為其他，是要提醒自己的份和立場，為弟該孝長，為臣需忠君！至于如月……

雖是二哥讓我娶，但我知道二哥的用意，與其讓有心之人費心猜疑，不若將子淵和連氏的關系擺在面上，畢竟城破之日，有太多

人看到子淵一力相保連氏一族……”

君子淵慘然一笑，“不料子淵樁樁件件自詡思慮周詳，卻是一步步將兄長陷泥潭罵名。二哥要打子淵也要說，子淵之罪，萬死

難恕。”

齊風云看著狼狽的弟弟，腦中浮現的是二十多年前在江南初初見面的場景，那時他尚是齊氏大族中的長子嫡孫，而他卻是流浪街

頭的垂髫小兒。

“小七……”齊風云有些疲累地呼喚，“不管你信不信，二哥對你……”

“我信！”君子淵抬頭，神堅定，“我信二哥對子淵，始終如初！是子淵小人之心……請二哥責罰！”

齊風云終于出了字君子淵進門之后第一個笑容，“事涉你親生骨，也算有可原。你起來吧，跪了夠久了。”

君子淵驚異之溢于言表，“二哥……不罰了？”他本以為今日豎著進來，怕是要橫著出去。

齊風云笑著搖頭，“而立之年朝堂攬揆，如今又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要二哥像小時候一樣罰你嗎？”

君子淵沒有挨掌摑的右臉上有些泛紅，“二哥養我教我，無論到什麼時候都打得罰得。此次又將二哥推至風口浪尖，子淵……該

罰的。”

齊風云扶著跪了一個多時辰的弟弟起，取出藥來涂在他腫起的臉上，聲音低沉，“帝王疑心自古有之，當初軍營里傳出你有非

分之想，我不是不疑心你。只是你格剛烈，竟當著我的面自廢武功！你知道二哥抱著不知生死的你有多麼心痛如絞，是我懷疑

我一手教養長大的孩子，推你走上死路！當時我就跟自己說，只要你能康復，二哥今后絕不再相疑。”

“二哥！”君子淵再次跪下，“雷霆雨皆是君恩，子淵……”

“不用說了，”齊風云坐回案，執起朱砂筆批閱奏章，“天不早，你快去院正府吧。朕這關好過，舅父那邊可沒那麼容易糊弄。

”

君子淵心中一，記起早朝時神矍鑠的老人懷抱著孩子如珠如寶，卻對自己冷眼相待的樣子，承認齊風云所說確實沒錯。

告退出門，春日的似乎已特別刺眼，君子淵用朝服袖子遮了遮，舉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