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以為周士的打擊會令喬疏遠我，不想，數日后，他打電話說，紅豆手鏈他要了。

我明知故問，要什麼？

他也揣著明白裝糊涂，要相思紅豆。

我們繞著相思紅豆說了許久，紅豆來，紅豆去，導致門外的秦裴照以為我想吃紅豆了，就熬了一大鍋紅豆薏米粥給我排毒。

說，縱使你沒長相，也要把臉上的痘痘消了，整得干凈些。

我不算人，也絕不丑。聽多了秦裴照對我的品評，我都要以為自己長得不堪目了。

新年伊始，各家開始走人戶。

我舉著杯子出來接喝水，客廳里的兩個人我愣了愣。

來往不多的親戚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屋里氣氛不算活絡，老杜強堆起笑臉，時時刻刻噓寒問暖，也不得將家里最好的東西都供給他們。

秦裴照也難得作個陪笑臉。

沙發上，男中年黑瘦得干，腳下如故穿了一雙沾土的軍綠布鞋，大腳.叉在一起小，得泥土灰都掉到了地板上。

他旁邊的婦人顴骨高突，印堂窄又是個薄，上西裝打扮，只不過那件土西裝過大，穿起來很空，撐不起來，顯得土里土氣。

是我的舅媽，春蘭。有一張皮子“能說會道”，常把我奚落的分文不值，私底下見了我，也會出將人生吞活剝的表。

小時候，春蘭還喜歡扯著我的頭發，罵我小混賬，那副罵罵咧咧的樣子儼然一個潑婦。

秦裴照和老杜說，二表哥沒了，春蘭了刺激，所以大變，讓我不要計較。

對，我曾有一個二表哥，聽說他未生，但是我記不起他長什麼模樣了。不過在大姨家做客時，聽大表哥怏怏提起過，未生是個瘸子，天生的瘸子，命不好的瘸子。

未生夭折的時候，我大病一場在省城高燒住院，醒后就見外公老眼含淚地念了一句話，索命的同時來勾我們的魂，留了我，拘走了未生。

我一臉茫然，對這二表哥沒甚印象，反正我是記不得這號人了。

老杜催促我人，我不親不熱地分別他們一聲，就回房關上了門。

等人走后，我向老杜打聽了一下，原來舅舅家又來借錢了，春蘭生了病，要做一場手。

沒過多久，我就被秦裴照帶去醫院探春蘭，才曉得做的是良腫瘤手，我還倒霉催的被秦裴照留下來照顧春蘭，心里膈應的慌。

看我的眼神依然像一頭狼，怨恨的，郁的。除了看我的時候，會悄悄目兇，其余時候，的神都很平淡，不去犀利別人，也不去和氣別人。

病房里沒人的話，便頤指氣使地使喚我干這干那，又開始我小混賬了，我被使喚得像一條狗，跑上跑下的照顧人，還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生生憋了一口氣在口。

時不時還對我冷嘲熱諷。

睡前，我耐著子幫春蘭，又開始作了，“小混賬！你想燙死我嗎？這麼熱，你不會調水溫嗎？！簡直像個廢！”

臉刻薄，繼續侈侈不休地罵我，我再也忍不了脾氣，猛一把將帕子砸到上，聲俱厲道:“我不欠你的！病，都是給慣出來的！有富貴病，沒有富貴命，又窮又作幺蛾子，老娘不欠你！”

春蘭仿佛被定住了，半晌，抖著抖著肩膀就笑了起來，眼里水霧蒙蒙，邊笑邊重復，你不欠我。

你不欠我。這四個字好像能笑死一樣。

我掉頭直接走人，不再服侍難纏的人，被秦裴照罵，我也算認了。

稀奇的是，秦裴照聽了我和春蘭吵的事，沒多大生氣反應，只嗟嘆一聲，又我讓著春蘭一點兒，不要出言不遜，頂撞長輩。

這個年過得心此起彼伏，喬帶給我的喜悅最終能沖刷掉一切不悅。

很久之后，我才敢問喬，為什麼又要了相思紅豆。

他沉默片刻，輕言輕語地說，七顆紅豆，我知道它的意義，這已經是你最大的勇氣了，你都能默默朝我走那麼多步，我為什麼就不能把剩下的步數走完？

于是，我在祈禱中，和他一起走剩余的步數。

此年大四，我又認識了一個劫數。如果說喬曾經是白空之上芒四的太，那麼鄭長青就是夜幕上影深邃的月亮。

第一次見到鄭長青的時候，他開車打電話不小心撞到了我，我絕對沒瓷兒，甚至一瘸一拐地想要趕去上課。

但是這位西裝革履的先生死活不要我走，非得折騰一遭送我去醫院做檢查，還故作憂心忡忡，似笑非笑地說，萬一你將來訛我，我賠了老婆本兒怎麼辦？

為了不讓猶恐老婆本兒被訛的鄭長青為難，我配合醫生做了檢查，沒什麼大礙，就是腳踝崴了一下，有些浮腫，被包扎了豬蹄子。

至于怎麼一早就知道他的名字，那是因為出車禍后，他第一時間就塞了名片給我，說私了，不找警察。

我沒想過找警察，鄭長青長得一副明磊落的好人樣，又熱心負責，態度尤佳。沒事找事不是我的風格，幸好他撞得是我，要是遇見一個瓷專業戶，他這回百分百大出。

他開車將我送回學校時，在車上聊起自己的職業，原來是一個補課老師。他看得出我是大學生，又詢問到今年是我的畢業季，就向我開啟推銷補課的模式，他的口才尤佳，一對一輔導的話，還要給我打折五折呢。

聽得人怪心的，可惜我已經有小老師了，如果沒有喬，我準會被他忽悠的報名。

我偏頭一瞅這位紅齒白的先生，他狂熱推銷的勁頭，不去賣保險，很是可惜。

做補習班老師，那真真是屈才了。

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熱心風趣，青年才干。

許久后我切明白，看人難啊，我以為是個好的，卻又是壞的，我以為是個壞的，卻又是好的...有時候好壞也沒個定論。

有喬的幫助，我不需要花錢補課，別看他教我的時候輕輕松松，背地里肯定又狠命的學習了，周士后來也跟我提起過，喬經常熬夜自學，整天兒抱著書本看，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周士說，有了能集中注意的事，他沒空胡思想，也是件好的。只是發病起來，還是糟心。

喬的病依舊時好時壞，所幸在我即將畢業的時間段，他清醒的時間比原來長，經由他的輔導下，我沒有一科是掛的，順順利利畢業了。

一畢業，秦裴照就把我召喚回縣城里工作，說孩子穩穩當當的，不求大富大貴，平安順利便好。

老杜恰好有個地方安排給我，因而我就被安排到一家出版社工作，力不大，工資不多，正因為輕松，我并不想在這兒工作。

工作的事我放在以后考慮，目前還是沒敢違背家里的意愿。

最主要的是能見喬，這比什麼都能夠滿足我，有喬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的神狀況...總得來說，因為我而漸漸變好，慢慢走向治愈的路上。

可是，也因為我，他更糟糕了。

也蕭何，敗也蕭何。我的疏忽，幾乎毀了他...

春日下晝，我和喬照常去了公園散步，走累了，我們就坐在草地上看老人打陀螺，旁邊還有一個大娘也推著嬰兒車散步，歇下來后，搜出背包里的小刀削起了蘋果。

“且且，想吃蘋果了嗎？”喬一說話，熱氣噴了我的左邊額頭，他的氣息使人想要汲取。

我看著他的，點了點頭，“想。”

他和周士都知道我最喜歡吃蘋果，他家尋常必會備新鮮蘋果，出門前他還削了一個給我吃，我吃時只覺得甜如糖。

喬自請纓，“公園對面的商店好像有水果店，我去買。”

我斷然拒絕，“回家吃就是了。”

他仍然堅持要給我買，我原是打算和他一起去的，肚子一時不舒服，我就囑咐他，坐在原位不要走，等我上了廁所一起去。

他明明答應我說，好。

可是，他失言了。

我第一次恨他，恨他的說話不算話，更痛恨自己的疏忽，帶了他出去，卻沒有做到時時刻刻盯著他。

只記得，我從公共廁所哼著小曲回來后，看見了一個頭皮發麻又淋淋的場面，那瞬間，小曲的音調凝在了我的鼻腔里。

一個讓我想象不到又令人發指的禽竟然出現這里，不遠，橫躺在泊中戴眼鏡的男人就是曾經侵害喬的政治老師。

他的口鼻嗆出大量，正被雙目赤紅的喬瘋狂按倒在地上，喬握著一把冒著寒的小刀，繼續發了瘋似的狠狠深扎他，小刀的末端早已嵌進了政治老師的心臟里，地上蔓延的跡目驚心......

喬極端高聲大...他越捅政治老師，也得越痛苦...

空氣里充斥著各種嘈雜的音，抱著嬰兒慌張逃跑的大娘惶恐喊道，殺人了。

幾個陌生的男人從剛才開始就撐著膽子戮力按住喬，喬死勁反抗如被獅群圍攻的躁牛，他臉上沾滿了目驚心的紅，那些紅線在白上奪目錯織，直蔓延到他淺衫表層，兇橫綻放出大量強烈的花。

喬的腦袋被人們使盡按在地上，雙手也被反擒了。

他搐呲著牙，拼命從嚨里出盡可能發出的聲音，他的腳仍然在，在徹底被陌生人控制住之前，他踢到了幾個蘋果，也踢到了裝蘋果的塑料袋。

七零八落的蘋果淌在中散漫滾，其中一個沾的蘋果滾得越來越慢，它一路帶走刺目的跡，直至滾到了我面前緩緩不，好像在說，你看，這是你造的...

喬順著這個鮮紅的蘋果看到了我，他猙獰殘暴的眼眸在那一刻忽然寧靜了，他通紅的眼逐漸渙散，不再發狂，不再掙扎，靜得與之前判若兩人。

仿佛他剛剛只是中了邪。

我的心臟狠烈收著，每跳一下，都牽扯著疼痛的神經，令我錐心刺骨。我捂著的手漸漸了下來，終于跌跌撞撞地撲在喬面前，我抖著手，努力想要干凈他臉上的跡，卻越越多，越越花......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跑的嗎？

且且，要吃蘋果。

喬，我再也不吃蘋果了，好不好。

那聲音只呆呆重復，且且，要吃蘋果......

我最喜歡的水果，這輩子再不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