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燕都已經轉涼得徹底，怕冷的姑娘將大都搬出來。也唯獨正午時分，才有幾分溫暖宜人。

可偏偏就是到了十一月，秋日終盡，高爾夫球場的青草卻仍舊郁郁蔥蔥不見枯榮。

譽臻看著面前一片青翠，都下意識算了算這草場養護所費幾何。

“好！”

謝正出一聲笑，一手輕扶著球桿，看著不遠的下一方球。

旁邊一個二十五六的英俊青年拍了拍掌祝賀，稱贊道：“這剛開場沒多久就一桿進，謝叔叔真是，連一點兒面子都不給我們這些后輩留。”

譽臻跟著拍拍手，將帽檐底，并沒有說話。

謝正睨一眼譽臻，對那青年說：“怎麼沒給你們留了？我一對二，十八個球，分開來按你們倆最優績算，這還不夠實惠嗎？沛懷，你呀，可別學你母親那樣不講理。”

青年笑笑：“謝叔叔別冤枉我母親。”

譽臻仍舊沉默著，謝正面微沉，朝青年笑說：“我是要繼續領先了，你們倆且一起追著吧。”

聲音剛落，旁邊球立刻上前，從謝正手中接過球桿，陪他上了高爾夫球車，往下一個球而去。

青年側面向譽臻，手引向前方，“請。”

譽臻笑了笑：“我高爾夫球打得不好，拖累陳先生了。”

青年往旁邊退了一步：“不必這麼生分了，陳先生，陳先生的，總我以為是在我父親，你也我的名字好了，我陳沛懷。”

青年不是別人，正是陳家的獨子。

譽臻分步在球側站定，手握球桿，點著圓白高爾夫球預備。

“還是清楚些好，畢竟小陳先生也跟我一樣，是被上司著來相親的，不是嗎？”

“啊，不對。”譽臻笑笑，改口道：“應該是我被上司著來討好小陳先生，為京華爭取到陳氏恢復投資。”

譽臻瞧了瞧陳沛懷神，又道：“陳先生應該是想恢復投資的，陳太太呢，對京華的余怒未消，新火又起。嘖，小陳先生的境如何，我還沒得清楚。但是據我所知，小陳先生已經主持家業有兩年了，不至于像我這樣，事事由不得自己吧？”

陳沛懷失笑，握拳在前，咳了兩聲：“你說話做事一向這麼直接嗎？你這樣的子，我母親居然會不喜歡，真是奇了怪了。”

話音剛落，他又喃喃一句：“也是，你這麼聰明，難怪連聶聲馳那樣的閻羅，都對你另眼相看，為你擋禍消災。”

聶聲馳。

譽臻臉微冷，角了，卻沒有說話。

上次陳家和沈家兩位太太大鬧京華酒店的風暴過后，聶聲馳與譽臻卻仿佛真了最普通的客商關系，他起居按照日程表走，話無半字多余。

個把星期后，聶聲馳的助理來聯系，說聶聲馳最近一個月需要到歐洲出差，將總統套房直接退了。

如商場止損，如戰場撤退。

可譽臻了解聶聲馳比他自己更甚。

作罷。

這兩個字，聶聲馳到死都不會寫。

或許下一場刀兵相見會近，上戰場之前自然要好好休息。

譽臻沒多問一句，通知了酒店上下后，直接打了一封信給謝正申請年假，準備回舊金山看母親。

機票還沒訂下，謝正已經要去見陳沛懷。

豺狼剛走，猛虎又至。

謝正可不會放過手中任何一個籌碼。

手下球桿與球撞擊，白一點，在瑩綠草場小丘上空往前飛。

球把另一枚高爾夫球放回剛才的位置，請陳沛懷準備。

譽臻往后退一步，側引手：“小陳先生請。”

陳沛懷看著出去的手，說道：“來呢，是我父親的意思，不過我也是順水推舟，想借這個機會，替我母親當面跟你道個歉。上次在京華酒店的事，也是我母親有錯在先。”

預力，旋，一桿球打出。

弧線優，離球不過短短一段距離，比譽臻那只球要優越得多。

“那小陳先生過來，不怕因此惹陳太太生氣嗎？”

陳沛懷笑了笑：“我母親也是能分辨是非的，只是脾氣太直又倔，不容易低頭。生氣倒是會生氣，只是錯了就該道歉，是母親還沒能意識到，那就讓我先來吧。”

譽臻點點頭：“小陳先生對陳太太很孝順。”

陳沛懷掂了掂手中球桿，說：“我母親對我很好。”

球正要上前請二人上車，卻被陳沛懷止住：“我們走過去，可以嗎？”

譽臻垂眼點了點頭。腳下未，陳沛懷先手過來，“把球桿給我拿著吧，總有些沉的。”

他手心寬大，掌心與指尖都帶著健康的，正好，一打下來，鍍上一層明黃，就是看著都讓人覺得溫暖可靠。

譽臻一怔，只把球桿提在手里，婉拒：“還可以，不麻煩了。”

送出來的手半握收回，陳沛懷笑了笑：“還想著多做點事，好算上我替我母親向你賠禮道歉的。”

譽臻搖搖頭：“陳太太不過是人利用，更何況從前接待員的事，確實是京華職責有失。陳太太針對的不是我，是我代表的人事而已。”

陳沛懷道：“我母親其實本不壞，只是格太直了。人人都說張揚跋扈，像你這樣還肯替說話的，也是有一沒有二了。”

“怎麼沒有？喏，這不是還有一個。還舍來替母賠罪。”

話音帶笑，說話時只看著路前青草，濃睫如扇輕，一抬眼，目也染上幾分俏，霎時人看呆。

陳沛懷垂下眼去。

球走近，把近的球撿走，只留下陳沛懷打出的那只球。

譽臻扶著球桿在旁，只看著陳沛懷擊球，再不上前。

球桿晃著瞄準高爾夫球，陳沛懷雙手握著球桿，垂眼看著高爾夫球。

“譽小姐該知道我家里的況，我生母病故之后，是母親接納我，帶我回陳家，將我看作自己的孩子養育，并沒有因為我是私生子就苛待我。對事不對人，為人向來如此。”

球離桿而飛。

陳沛懷點住球桿：“譽小姐和我很像，我想母親也會是這麼看的。”

譽臻哂笑：“我遠沒有你那麼幸運。”

球把球從球中取出來，譽臻并不打算擊球，球桿往前一點：“走吧。”

***

十八球打完，太已往西面降了大半。線斜刺眼，連遮帽也難擋住。

謝正早早打完了，也不等兩人，只發了條消息過來，就直接走了，倒留下譽臻一個，擺明了是要讓陳沛懷送回去。

兩人打完球換了服，正準備離開，一走到場館口的小咖啡廳，卻是面對面遇上了兩個老人。

一個，是陳太太。另一個陪在陳太太旁邊的，是王雅泉。

王雅泉目在陳沛懷與譽臻之間轉了轉，笑出聲來：“喲，真巧。”

陳太太挑眉：“雅泉跟譽經理認識？”

王雅泉點點頭：“大學同學，老朋友了。”

說著，王雅泉直接走過來，挽起譽臻的手：“臻臻你知道洗手間在哪兒吧？快帶我去，我正著急找呢！”

陳沛懷與陳太太對視一眼，也偏頭過來，說：“你先去吧，我陪母親在這兒坐坐。”

陳太太并未言語，王雅泉已經拉著譽臻走遠。

不是譽臻帶著王雅泉去找洗手間，倒是王雅泉帶著說笑間疾走如飛。

王雅泉：“公費相親？”

譽臻一笑：“公費相親。”

一進洗手間，王雅泉卻只洗了洗手，在鏡前補口紅。

譽臻抱著手臂在旁等。

“譽臻，你來相親，聶聲馳不管你？”

譽臻抬眼，并未說話。

王雅泉手中釉停下，扭頭看向：“事先聲明，我跟聶聲馳可沒關系，我從來沒跟他一起過。從來，沒有。”

“我知道。”譽臻驀地想起姜婉來，垂眼道：“他口味變了吧，現在喜歡溫無害款的了。”

王雅泉似是不明白語義所指，笑道：“是嗎？我倒覺得他口味沒變過。”

譽臻將話題更換：“你今天怎麼和陳太太一起來了？”

王雅泉聳聳肩：“與你同病相憐，不過我‘名在外’，陳太太不大看得上我，不過看在王家面子上，搭理我兩句罷了。陳沛懷雖然不是親生的，但卻是唯一的兒子，從小養大，不管是還是丈夫，都看重著呢。”

譽臻一笑：“那我老板這如意算盤是個什麼打法？”

聽見這稱呼，王雅泉一愣，卻也反應過來。

“未必。”把口紅丟回包里，檢查了妝容，挽著譽臻的手走出去。

“或者正是因為疼這兒子，才會挑你。你聰明又漂亮，一沒實打實的靠山二又是跟陳沛懷同病相憐，做妻子做兒媳，哪兒還能挑到這麼又又好的柿子？”

譽臻只覺得王雅泉說話直白有趣，不由得笑起來：“也是，我是只柿子。”

王雅泉也笑：“呸，你是個骨頭，是以為你是柿子！”

“可即便以為我是，也不會在被我得罪了之后，還想把我這個‘柿子’娶回家去，未免太突發奇想。”

王雅泉眼珠一轉：“也是，撐死了用這當借口來給你些苦頭吃，怎麼可能真要你去給當兒媳婦。”

譽臻笑笑：“是啊，不都知道嗎？”

王雅泉這個局外人知道，謝正會不知道嗎？送親兒上刑場一樣，不知道的還要夸一句大義凜然。

王雅泉頓覺話語不妥，笑容轉僵，挽著譽臻的手臂一同出去，說笑道：“哎，譽臻，你說這陳沛懷可真有福氣，這一下午，跟皇后陪太子選妃似的。”

“你這是什麼比喻……”

兩人說笑著往外走，回到門口咖啡廳，又見陳家母子坐在臨窗卡座，也就走了過去落座。

沒等譽臻喊服務生過來，陳太太先手，把菜單遞了過去。

“譽經理看看。”

譽臻和王雅泉對視一眼，點頭說了聲謝，雙手把菜單接過來。

正看著，旁邊一個中年男聲響起：“陳太太！真是巧了，今天你也來打球？”

譽臻抬眼。

不過一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油頭金表，笑容諂地跟陳太太套著近乎，不免讓人倒胃口。

可男人臂彎中挽著的人，卻是譽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只有“說曹，曹到。”卻是不知，想曹，曹也能到。

旁邊王雅泉笑起來：“這位小姐姐看起來好眼，啊，是……”名字已經在邊，王雅泉卻是想起了什麼一樣，一下子把剩下的話關在齒后，吞了下去。

中年男人笑容得意，拍了拍臂彎中搭著的手：“是姜婉！”

譽臻沒說話，只把手中菜單又翻了一頁，低頭只看著眼前字。

陳太太人雖直接，可也不缺商場太極修行，跟那中年男人兩三句寒暄著。

忽地，一只手到譽臻眼前，點在菜單上，陳沛懷聲音溫低沉：“聽說這里的抹茶雪娘很不錯，嘗嘗嗎？”

譽臻點點頭，合上了菜單。

中年男人帶著姜婉離去，譽臻抬手服務生時，對上回頭來最后一記眼神。

陳太太托起手中咖啡杯，慢條斯理地問旁邊的王雅泉：“這個姜婉，是什麼人？”

王雅泉笑了笑，只說：“一個小明星，紅得過正月十五，紅不過八月十五。年前拍了部網劇火了，本來資源多的，最近卻沒消息了。不提了，小人。”

“是嗎？”陳太太不掩驚訝，“我怎麼聽說這個姜婉以前是跟著聶聲馳的呀？”

王雅泉角一僵：“是嗎？這八卦，我都沒聽過。”

陳沛懷輕咳一聲：“母親還不去打球嗎？準備打夜場球？”

陳太太瞪他一眼：“急什麼？好不容易見，聊聊怎麼了？”

陳太太往前伏，放下手中咖啡杯：“譽經理之前給聶聲馳當小管家，見過姜婉嗎？”

譽臻不說話，只笑著搖搖頭，是否不置。

“也是，本來就是一個云一個泥，差別太大，在一起也不能長久。聶家高門大戶，不夠格的要高攀，那就有的是苦頭吃。”

“母親！”

譽臻卻笑了笑：“是啊，陳太太說的沒錯。”

真是巧，同樣的話，居然能夠聽見兩遍。

第一遍是什麼時候？

譽臻只怕今生都不會忘記。

想一想，想一想，仿佛還記得當時周圍的氣味，是一道門阻隔，門是滿桌珍饈，餐桌邊坐著聶聲馳和他的姑姑；門外是，帶著滿心雀躍與欣喜，赴約來見聶聲馳。

門過門聲音傳出來。

“聲馳啊，你對你那小朋友上心啊，住到一起去就算了，你還聯系人給家里人轉院治病了？我說，你可得想清楚了，要真娶進家門來，可有的是苦頭吃。”

聶聲馳的聲音不會聽錯。

他笑著回答，一如往日，帶著漫不經心的戲謔。

“我娶做什麼？白給人當笑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