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以前，有人跟孟新堂講什麼一見鐘的話，他得回一句“胡扯”。

今天的戲該是告一段落了，那群花白著頭發的人又吵吵鬧鬧地打趣了一會兒，就拎著小板凳、大薄褂散了場。青年卻沒，他將頭抵在琵琶上，長了坐著，看著懶洋洋的。

遠走來一個大爺，手里的核桃轉得溜，遙遙地就聽見他喊：“喲，小沈今天不上班啊？”

“昨晚值的大夜，今天還是。”

“連著兩天啊？”

“跟人換班。”

只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倚著琵琶的側影，孟新堂便已經迫切地想要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朝前走了兩步，離他更近了一些。磚鋪的地面不大平穩，他沒留神腳下，踩在了一個大的石子上。好在走得慢，倒沒至于晃了形。孟新堂低頭，一側腳，將那塊石子踢到了墻底下。

約是石子骨碌碌的聲音引起了青年的注意，他突然回頭，朝著孟新堂看了過來。沒防備地，就有了第一次對視。

孟新堂一直想看看他的長相，可這會兒人家真的轉過頭，看過來了，他卻又放錯了注意力——第一眼目的，竟是他的頭發。因為轉頭的過程中被琵琶蹭著額頭，此刻他額前的碎發糟糟的，沒規則地趴翹著。孟新堂這才發現，青年的頭發原來是半干。或許，是值完夜班，剛回家洗過澡？

其實整看上去，他還老穩重的，但當他朝自己看過來時，孟新堂卻被一蓋不住的年氣襲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和這半干的頭發有關。

青年朝他輕輕微笑，點了下頭。

孟新堂予以同樣的回禮。

他又起了腳步，這次站到了他的側。

大概沒想到他會過來，青年的眼中似是閃過了一瞬的訝異，但也很快就消失不見。他禮貌地站起，依舊抱著琴。

“抱歉，冒昧打擾，”孟新堂笑著朝他點了下頭，“剛剛聽見您彈的曲兒，覺得是真好聽。”

這樣與人搭話，孟新堂還是頭一遭。話說完，他自己都覺得笨拙又無趣，糟糕得很。

“謝謝。”

對話就這麼停在了這里，孟新堂抬手，推了推金屬的眼鏡框，眼都沒眨一下就開始扯謊：“是這樣的，我妹妹一直嚷嚷著想學琵琶，我剛還以為您是專業的老師，還想問您收不收學生來著。”

青年微偏了下腦袋，眼中著玩味的笑意，像是聽了什麼有趣又值得思考的話。

“剛剛以為？那現在呢？覺得我不專業了？”

不是個多嚴肅的人。

聽出來這輕微的玩笑意味，孟新堂的笑容更開，出了白白的牙齒。

“當然不是，不過您剛剛不是說值大夜麼？”他的視線向下，落在青年過分好看的手上，“所以我猜，您或許是醫生。”

或許還是外科的。

這回青年笑出了聲音，還弓將懷里的琴小心地放在了石桌上。他搖著腦袋笑道：“您聰慧。”

一旁的一個大爺收好了二胡，跟青年打招呼：“不走啊，我先走了啊。”

“哎，”青年回，朝他招招手，“您先走。”

這回樹下就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面對面了這麼久，孟新堂才剛剛分出神來，留意眼前人的臉。倒不是多驚艷的長相，但干干凈凈，棱角分明，看著舒服，想接近。

“我的確是醫生，琵琶只是個好，承蒙您喜歡。”

有那麼一瞬間的猶豫，孟新堂抿了抿，終是誠實地說：“很喜歡。”

青年抬眼，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時間不短，讓孟新堂覺得這人已經將他看了個。

“還不知道怎麼稱呼。”青年笑著說。

孟新堂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自我介紹，自知失禮，他多有些尷尬，自嘲般輕笑了一聲：“您看我，都忘了自報家門。我的名字是孟新堂，新舊的新，廟堂的堂，若不介意的話，希和您個朋友。”

孟新堂出了手，定定地瞧著青年。

青年剛出手，卻又馬上改了路線。

“哎，忘了，我這還戴著指甲呢，抱歉。”

“沒關系。”孟新堂看了一眼，半空中的手沒，“我的榮幸。”

青年便笑著握住了他。

孟新堂到了一點不同的，是纏著指甲的膠布。膠布接近于，質地看上去和醫用膠布差不多。他第一次見，在青年收回手的時候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沈識檐，第一醫院外科的醫生。”

同樣是自我介紹，但比他更詳盡。孟新堂想了想，補充道：“我是個工程師，做的是導彈，彈道導彈。”

這句話，讓沈識檐挑了眉梢。

“好像……有點厲害。”

孟新堂搖搖頭：“只是聽著厲害。”

“這種工作不是誰都能做的。”

沈識檐邊同孟新堂說著話邊摘著指甲，孟新堂低頭看著，看他靈巧地翻著手指將膠帶解開，從大拇指開始，將指甲上的膠布抻平，疊在一起，最后又一對折，有膠的一面粘在一起，指甲便了一小團。

“您是來喝茶的？”

“嗯，不過我不懂茶，朋友開的茶館，過來敘敘舊。”

沈識檐笑了兩聲，為他的坦誠。

“這茶館里的茶確實不錯，要不是工作忙，我大概會天天泡在里面。”

他拎起旁邊的琴袋，從前面的小兜里出一個小鐵盒子，紅心形的。清脆的一聲響，指甲便進了小盒子里。

他將小盒子重新裝回去，百寶箱般地，又出了一副圓形的金邊眼鏡。

在孟新堂有些詫異的目中，他將眼鏡架到了鼻梁上。頭頂的樹冠很茂，下來的很，可恰巧有那麼一縷，化一個金的點，順著他的眼鏡框溜了一圈，停在了圓形的最高。

戴上眼鏡的沈識檐斯文又不沉悶。孟新堂從沒想過，他會同時用“年”和“老”形容一個人。

很奇妙，也很人。

“新堂！嘛呢？”

孟新堂剛要說話，卻被這突然的闖打斷。他回，看見魏啟明正朝他走過來。

“哎？你們倆認識啊？”

“剛認識，”孟新堂從這話里聽出了點別的信息，“怎麼，你們認識？”

魏啟明哈哈地笑：“我不是閑著沒事總出來跟大爺們聊天麼，他老混在一堆大爺里，一來二去就了。得，既然你們也認識了，一塊坐會兒吧，正好該吃午飯了，我讓他們弄點面條。”

孟新堂自然是十分樂意，連連應和了兩聲。

沈識檐也不扭，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先把琴擱回家，再回來找你們。”

“得嘞。”

直到沈識檐拎著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孟新堂還直勾勾地盯著那個方向。

“嘿，”魏啟明了他一下，瞥眼，“還看什麼呢？”

孟新堂笑了笑，沒說話。

魏啟明招呼著他進去，孟新堂卻說：“你先去，我煙。”

“嘖，我怎麼看你現在得這麼兇，你現在一天幾啊？”

孟新堂正好剛把煙盒掏出來，他用食指挑開蓋子，亮給魏啟明看：“昨天打開的。”

還剩三支。

魏啟明噎了一下，頗為認真地問：“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忍不住啊。”孟新堂夾出一支煙，點了火。他沖魏啟明抬了抬下：“你先進去，我完進去。”

魏啟明又“嘖”了一聲：“你可點吧，現在看你煙我都害怕。”

“不至于。”孟新堂嗤笑。

反正勸也勸不住，魏啟明也不管他了，又嘟囔了兩句便轉了。

孟新堂完一，沈識檐還沒回來。他把煙盒掀開，蓋上，將這作重復了好多遍以后，又抻出一煙來。掂了掂已經空得只剩一煙在左右搖擺的煙盒，孟新堂不得不承認，最近確實得兇了。

兇也沒辦法，他朝著高吐了口煙氣，眼前糊了一片。

“我看您好像煙的。”再回來的沈識檐，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不同于回答魏啟明時的隨意，孟新堂這回停下來，用夾著煙的手輕抹了下鼻子，解釋道：“平時累了就，起來就停不下來了。”

他遞出煙盒，問：“來一嗎？”

沈識檐的手在短的口袋里，淡笑著搖頭：“我對這個倒不熱衷。”

孟新堂很快就將煙摁滅，半煙就這麼被投進了垃圾桶。

“嗯？”沈識檐奇怪，“不了？”

“嗯，走吧。”

說完，孟新堂邁開步子走到沈識檐前面，到了門口，抬手掀開了竹簾等他進去。

大堂里，魏啟明還坐在剛才的位置，一個小伙在旁邊站著，聽他布置著菜。

桌上涼了的茶已經被撤走，不過許是因為生意太好，那攤水還未被掉。孟新堂本自己坐在那個位置，未料沈識檐已經先他一步，坐了下去。他忙請過堂的小哥拿塊抹布過來。

“識檐，你要什麼鹵？”魏啟明隔著桌子問。

“我不挑，都可以。”

“那就都來西紅柿蛋吧，再弄點炸醬。”

沈識檐忽然道：“不過你這是個清茶館吧，咱這麼在這吃飯合適麼？”

魏啟明笑得很不正經，還沖一旁的小哥打了個眼。小哥微一頷首，從柜臺那里拿了個立牌過來，在了桌子上。

“老板及朋友專。”

沈識檐歪著子看了一眼，立馬笑出了聲，連連點頭：“魏老板很厲害。”

孟新堂早就習慣了魏啟明的無厘頭，沒空搭理他。他問沈識檐：“識檐，是哪兩個字？”

沈識檐側頭看向他，笑了笑，繼而出一手指，蘸了蘸被孟新堂灑在桌子上的那一小攤水。潤的手指在桌子上起起落落，兩個字便落了出來。

識檐。

讓人看得發怔。

孟新堂只覺得這人一舉一都有別樣的味道，連低眉垂眸落這兩個字的時候，都兀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