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孟新堂給沈識檐去了個電話，想問問他的肩膀是不是完全恢復了。電話接通的時候，夕剛好落滿窗。

沈識檐那里聽著很吵，有不止一個人的說話聲。孟新堂將手機近了一些，問：“你在干什麼？”

“陪老顧挑花，哦，就是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唱戲的老頭兒。”

話剛說完，孟新堂就聽見他嚷了一聲。

“哎，別搬別搬，老顧你放下！我說了多次了這花忒貴，連我都伺候不好，到時候花沒養好再把你折騰壞了。”

沈識檐的聲音里難得的有一不常見的氣急敗壞，有點著急，還有點無可奈何。孟新堂約聽見有人回了幾聲，接著，沈識檐向他說了句“稍等”，又沖那人說道：“你現在怎麼有這麼多理呢？”

孟新堂索靠墻站著，將那邊一聲一聲的爭辯當解悶的段子聽。又嚷嚷了好一陣，電話那頭才終于算是暫時安靜了下來。

“這個老顧眼饞我那院子里的花，非要養，我說送他兩盆他又不要，來挑花還凈撿著貴的、難養的挑，”為這件小事，沈識檐卻向他抱怨了兩句，末了還嘟囔著說，“老小孩。”

孟新堂笑了出來，寬道：“老人都這樣，其實也好玩的。”

沈識檐發出一聲“嗯”，算作認同。孟新堂想了想又問：“你院子里花很多嗎？”

“很多，”沈識檐這回笑說，“我有滿滿一院的四季。”

一句話，了孟新堂的眼睫。

他將目投向窗外，去糾纏盛夏的晚霞。

“有空的話，可以來我這兒看花。”

孟新堂笑了一聲，說“好”。

“不過我這花比外面的都，而且輕易不給別人看，”沈識檐語中帶著調笑，“你要來的話，得帶點什麼，當作賞花錢。”

孟新堂一挑眉：“賞花錢？”

“嗯，好好琢磨琢磨帶什麼吧。”

孟新堂聽了，低低地笑出了聲音：“好，我會好好想。”

他抬起手，輕叩了兩下面前的玻璃窗，正正敲在了緋紅的那片云霞上。

“肩膀已經完全好了嗎？”

“早就沒事了，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沈識檐說得輕松，孟新堂心想，或許他已經覺得自己啰唆又婆媽。可心中關切，很難忍住。

“醫院沒有再出子吧？”

“沒有，一切都很好。”

兩人隨意又聊了一會兒，掛斷電話的時候，孟新堂的手機都已經升了幾度的溫。他擺弄著手機又在窗邊站了片刻，收到了兩條訊息。

打開微信，是沈識檐發來的兩張圖片，照了滿院的花。

孟新堂帶著驚艷來回翻看著那兩張照片，不敢相信這是沈識檐的院子。方才聽他說起，他還以為那“一院的四季”只是沈識檐口中一個浪漫的比喻，如今窺見了，識到了，才知道這說法毫不夸張。

一院子的和花，仿佛盛下了整個夏天。

他沉思半晌，回了一條消息。

“我想我需要一樣足夠珍貴的東西來支付賞花費，給我些時間。”

沈識檐的回應平靜悠長——“靜候佳音。”

孟新堂放下電話剛要做飯，客廳的門就被打開了。他開始還以為是孟新初來了，再一晃眼，才看到是自己的母親。

“媽？”孟新堂有些驚訝，“您怎麼突然回來了？”

喬蔚50多歲，不顯老，也從不做與年齡不符的打扮，永遠是一不茍的襯衫職業裝，鬢角整齊地梳到耳后，干凈簡單，還帶著威嚴。站在門口微笑著應了一聲，孟新堂連忙上前去，接過手中的袋子。

“新初今天不過來嗎？”

“這沒說，不過你回來的話，一定會過來。”

“那你給打個電話吧，下周就是婚禮了，該商量的事我們今天晚上商量一下。”說完，喬蔚便走進衛生間去洗手。

孟新堂重新拎起電話晃悠了兩步，在喬蔚出來的時候還沒將電話撥出去。

喬蔚喝了口水，回問：“不打嗎？”

“還是您打吧，”孟新堂輕嘆一聲氣，“您給打的話，會更高興一些。”

很明顯地，喬蔚的手停頓了一下，之后放下了水杯，從包里翻出了手機。

做飯的時候孟新堂一直在想，整個準備婚禮的過程中都沒有爸爸媽媽的幫忙，甚至沒有過問，新初會不會覺得有些委屈，有些難過。

自年時起，對他們兄妹而言，父母似乎只是兩個常年在外工作，有時幾個月都聯系不上的長輩。

“新初說馬上就來，”喬蔚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廚房里，“我買了蝦，待會兒你弄得差不多了，我給做個油悶大蝦。”

等孟新堂開始給他最后一個菜收鍋，喬蔚站在一旁開始挑蝦線。

“聽說你和老鐘嗆聲了？”喬蔚低著頭，不經意般詢問。

“嗯，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孟新堂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像沈識檐的語氣，淡淡的，漫不經心。

喬蔚倒是沒有要教訓或是追責的意思，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這麼沖，不計后果，不太像你。”

孟新堂低頭拉著鍋里的菜，反問：“事到底查得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喬蔚的語氣見怪不怪，又接著叮囑道，“差不多了就回去上班，不要意氣用事。你要知道，這件事，讓整整兩個隊伍幾年的研究付之東流，你相信他是一回事，要做出保險的理，是另一回事。不要30多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一頭熱。”

總結來說就是，歸，理歸理，互不扯頭。

孟新堂將菜倒在盤子里，關了煙機。沒了嗡嗡的聲響，他的聲音顯得更加清晰。

“能理解，但不會認同。”他看向喬蔚的目，固執又堅定，“讓我回去我自然會回去，那次也確實是沖了，不會有下次，您放心。”

孟新初回來得很快，進門的時候大汗淋漓的，站在門口鞋都沒換就喊了一聲“媽媽”。喬蔚和孟新堂都迎了出來，孟新初張著雙臂就撲到了喬蔚的上。

“媽媽你怎麼回來了？”

“有空了就回來了，”喬蔚笑著用手背給抹了抹腦門上的汗，“你這麼著急干什麼，看這滿頭的汗，快去拿紙，開著空調呢，別著涼。”

“我想你嘛，”孟新初大大咧咧地了兩張紙拍在腦門上，小尾似的跟在喬蔚的后面，“媽媽，我今天去最后試穿了婚紗，我覺得我選的這套超的，來來來，給你看給你看。”

說著，拿出手機湊在喬蔚面前，給喬蔚一張一張看著照片。

“嗯，是不錯，尤其是后面的設計，還真別致。”

“是吧是吧，”孟新初一聽，興了，“還是我媽媽懂欣賞，當初我給我哥看，他還說后背有點丑。”

“這怎麼會丑，別聽他的。”

因為孟新初，廚房里立刻變得熱鬧了不，油煙氣混著歡聲笑語，好像描出了“家”的樣子。

吃飯前，喬蔚到孟新堂的酒柜里挑了瓶酒。喬蔚是強人，連挑的酒都是高度數的烈酒。拿出兩個小杯子，朝孟新堂揚了揚手：“來一杯？”

“好啊。”孟新堂應道。

誰知孟新初也跟著湊熱鬧，舉著手嚷：“我也要我也要。”

“你哪兒會喝？”喬蔚笑道。

“我要喝，要結婚了我高興，結婚那天我還打算小酌幾杯呢。”

喬蔚無奈，只得順著的意，又拿了一個杯子。等孟新初他們兩個出去了，盯著手上的酒看了一會兒，還是將它放下，換了瓶度數低一點的。

孟新初已經不記得上次吃喬蔚做的菜是什麼時候了，一盤大蝦，被自己吃去了一半還多。喬蔚不時詢問著婚禮的有關事項，孟新初細致周到地答著，問一句答三句，還附贈相關問題即時講解。在幾人吃得半飽的時候，喬蔚才對孟新初說：“前些天你爸爸和我聯系，說實在不開，可能沒有辦法參加你的婚禮了。”

當時的孟新初已經喝了兩小杯酒，臉頰微紅，連眼角也紅了一點。呆愣片刻，眨了眨眼睛：“不、不是說能來的嗎？”

“好像是有需要技調試的部分，臨時管控，”不說話時，喬蔚的一直抿在一起，在對上孟新初的眼睛時，才又有了一松，“他說會給你打電話。”

坐在一旁聽著的孟新堂不知要如何形容此刻的心，在看向孟新初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頭都疼了一下。有心疼，有失，可回過頭來，卻又好像是習慣了一般的平靜。他看著盤子映出的吊燈，突然覺得那一點亮有些晃眼。

孟新堂看得出孟新初的強裝開心，喬蔚當然也看得出，下孟新初還要倒酒的手，對孟新堂使了個眼。孟新堂起，輕聲對孟新初說要抱去休息。

孟新初早就已經喝醉，這會兒卻死死地拉著喬蔚不撒手，喃喃地說了句什麼，含糊不清。喬蔚湊近了一些，側耳去聽。

“媽媽會去嗎？”

自己的兒說著這樣的話，沒有哪個母親會不心疼。喬蔚一直都在忙工作，自知對兒子和兒的照顧之又，所以面對這樣的孟新初，不僅心疼，而且愧疚。出手，了孟新初的臉：“你結婚，我當然要去的，你爸爸也特別想回來。”

不知道孟新初到底聽見沒聽見，反正在這句話之后，放開了喬蔚的手。

孟新堂將抱到臥室里，開了空調，又給仔細地給蓋好了小薄被。孟新初躺下的時候并不安穩，神志不清地一直在胡說著什麼，他拍著的后背哄了一會兒，床上的人才睡了過去。等他再出來時，看到喬蔚還在坐在桌邊，握著酒杯出神。

孟新堂拿起筷子的聲音驚擾了喬蔚，回過神，看見他之后問：“睡了？”

“嗯。”

孟新堂夾了口菜放到里，咽下去以后，聽見喬蔚說：“有個事還沒告訴你，我評上總師了。”

一聲撞的聲響，是筷子尖劃過了青花的瓷碗。

孟新堂舉起了酒杯，真摯地看著喬蔚說道：“恭喜。”

做到這一步不容易，他很清楚喬蔚的努力和辛苦。

喬蔚笑了笑，與他了杯。喬蔚喝酒從來都是一飲而盡，一杯酒從不二口，孟新堂看著揚起的脖子，才真的明白了自己這個母親，到底有多要強。

“我始終覺得，一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就該擔多大的責任，所以我一直想要去做很多事，去承擔，去實現。”喬蔚轉著手中的酒杯，緩緩地說，“年輕的時候，我就是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后來和你爸爸結婚了，變了我們兩個在各自的研究領域去當那個最好的。越是鉆研，我就越發現一個人能力的有限。哪怕你已經學習了很多，掌握了很多，到了你和別人流的時候，你還是會發現，你所了解的，只是這個專業的冰山一角。可越是這樣，我就越想去學習更多。”

孟新堂沉默地聽著，帶著幾分的同。

“我自問在工作中做得還不錯，可是有一些責任，我沒能擔起來。”喬蔚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放下酒杯的時候，視線始終垂著，“對你，對新初，我沒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我相信，你們的爸爸也是這樣想的。”

孟新堂完全能理解他們的心，因為或許，這就是他將要面臨的境地。他坐到喬蔚的邊，攬住了的肩膀。

“媽，沒有人可以真的做到面面俱到，在這種事上做出的選擇，也從不存在對錯之分。”

只是你選擇了理想，就要割舍些溫，這也是理想之偉大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