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讓他送到醫院來的，今天忙忘了，忘了他要來的事。”

很久以后，沈識檐這樣說道。他的話語混著輕微的嘆息，就在尾音的地方伏下，伏到了孟新堂的心里。

他記起上一次沈識檐因為病人家屬的推搡磕了肩膀，卻在琴行和許言午說是累得。那時許言午的反應浮現到眼前，他串起前前后后各種況，心中確定，曾經一定發生了什麼痛極的事，才會讓許言午完全無法自控。

“你想吃什麼？”沈識檐問。

孟新堂沒回答，他看到沈識檐又解了一個襯衫扣子，輕輕呼出了一口氣。車窗一下子被放到了最底端，涌進的夜風吹了他的頭發。

沈識檐瞇了瞇眼睛，很快，又將車窗關至只剩一條小。

“沒關系，你想開就開，我不冷。”說著，孟新堂將自己這邊的車窗放下來了一些。

上次經歷了一次醫院的混之后，沈識檐也曾在他的車上放下了窗子。

轉過頭，發現沈識檐正定定地看著自己。

“怎麼了？”

沈識檐沒作聲，只淡出一個笑，搖了搖頭，低頭去重新發車子。

孟新堂卻出手，摁住了他正在換擋的手。

“心不好嗎？”

覆上來的手掌是暖的，微干，讓沈識檐想起了小時候秋收后，曬在地上的溫熱麥子，手到一鋪麥粒里，立馬就會被溫暖裹上。他停住作，又將目轉回到孟新堂的臉上。靜默了一會兒，老實地回道：“有一點。”

“想吃飯嗎？”孟新堂專注地看著他，又問。

沈識檐這回緩緩地搖了搖頭，出一個歉意的笑。

有路旁車燈的照進來，劃過了兩只疊在一起的手，沈識檐瞥見消逝的影，有輕微的愣神。

“我也不，”孟新堂很快說，“不如往你家那邊走吧，路上看到什麼想吃的再吃。”

說完，他才旁若無事地收回了手。

外面的燈很亮，亮得能看到夜晚浮的云。很神奇，在如今的北京，竟然還能有星星出來。孟新堂看到，意達心底。

“今天天氣其實不錯，要不要散散步？”他笑著說，“我很久沒看過北京城的夜景了。”

這樣的提議，顯然已經預定了兩人接下來的時間。他知道沈識檐心不好，已經是九點鐘，他很想在這個夜晚陪著他。

沈識檐沒說話，用很標準的“醫生的眼神”看了一眼他傷的胳膊，又看了一眼這位該靜養的病號。

“我覺得……”孟新堂舉起手做發言狀，不慌不忙地解釋，“和自己的主治醫生散步，不會有什麼問題，還是個流病的好機會。”

沈識檐倒不知道這人這麼會說話，但他完全能領會他的善意。他嗤笑了一聲，問：“去哪兒啊？”

孟新堂看了看周圍：“橋上？”接著，他又過前方擋風玻璃指了指天上：“今天能看到星星。”

沈識檐扶著方向盤向前探了探，歪著脖子去看天空，還真的有星星。

車子重新前行的瞬間，沈識檐把自己這邊的窗戶按了上去，孟新堂則打開了播放。

沈識檐聽到了悉的旋律，是那天在婚禮上，孟新堂問過的那首。《I found you》。他看了一眼顯示屏，不是收音機，而是下載好的音樂。

孟新堂已經將副駕駛的車窗完全放了下來。不弱的風一下就灌了車，吹散了積攢在沈識檐腔的悶。

他清晰地到了孟新堂的與陪伴，而且是有分寸的，值得留的。就好像是路途中突然又遇了不近人的雨，他本來像往常一樣，懶得撐傘，也并不想躲避，念著一個人平心靜氣地走，總能走過這片雨。邊卻忽然出現了一個人，陪著他不撐傘，陪著他平心靜氣。并肩攜行，大概就是這種覺吧。

那座大橋是新建的，因為著水，又有燈與風景，晚上經常會有人來散步。沈識檐和孟新堂剛走上去，就迎來了一陣掀了頭發的風，沈識檐嗆了一口，背過了子。

“小時候和我爸媽散步，起風了的話，我和我媽媽就會倒著走，我爸爸幫我們看路。”

昏沉的燈下，孟新堂看著一步遠的沈識檐，說：“你倒著走，我幫你看。”

孟新堂的聲音很低沉，是沈識檐最聽的那種音，配著他標準的口音、緩慢的語調，顯著特別人，就像冬天的圍爐夜話。

沈識檐眨了眨眼睛，笑得很懶。

兩人步調一致，誰也沒再說話。

或許是因為今天風大，橋上的人并不多，只是隔著一段距離會有那麼一對依偎在一起的，或是久別重逢、高談闊論的老同學。孟新堂發現沈識檐在經過他們時，總會看一看他們的背影，以一種欣賞的態度。

他們到了空曠一些的地方站定，沈識檐將手從子口袋里掏出來，胳膊搭上了欄桿。孟新堂站在一旁看著，越看越挪不開眼。

“看我干嗎？”沈識檐還盯著前方，卻笑著問道。

孟新堂咳了一聲，轉回了腦袋，也學著沈識檐，將胳膊搭在了欄桿上。搭上后卻覺得奇怪，也不自在，又將胳膊撤下來，在了口袋里。

“今天我好像有點吃虧。”沈識檐突然說。

孟新堂不明所以，問為什麼。

沈識檐笑著扭過頭，答：“那天有酒，今天沒有。”

說的是他們的第一次談心，那天孟新堂是傾訴著，沈識檐是傾聽者。

孟新堂笑了出來：“可以現在去買。”

沈識檐搖了搖頭，又問：“你有煙嗎？”

孟新堂只訝異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就從口袋里出了一盒煙。他掀開盒蓋，抖了一下。沈識檐出那在了外面的，手指夾著，朝孟新堂遞了過去。

風大，煙不好點，兩個人的頭湊在一起，隔出了一個小方角，里面有個亮堂的小火苗，照亮了偎在一起的兩張臉。孟新堂用手遮著打火機的火苗，給沈識檐點著了煙。

被風吹得連煙圈都形不，剛一張，一團霧就立馬散去了。這是孟新堂第二次看到沈識檐煙。

“言午的演出是在明天晚上，我們到時候一起過去？”

“嗯，”孟新堂應下來，隔了兩秒，又問道，“他……為什麼那麼抵醫院？”

這樣的環境太適合聊天，孟新堂也沒忍住，做了些探聽的事。

沈識檐垂著眼，又了兩口煙，看著煙頭的那點星慢慢黯下去。

“他不想讓我當醫生，”沉默過后，沈識檐開口說道，“因為一些原因，他和他父母的關系并不好。在他看來，應該我父母更像是他的爸爸媽媽。”

沈識檐頓了頓，問道：“我沒有跟你說過我父親吧？”

“你說，你的父親每天回家，都會給你的母親買一枝花。”

“嗯，是這樣，他們一直很浪漫。我父親也是醫生，呼吸科。” 該是因為提到父母，沈識檐整個人都變得更和了一些，“他是一個很棒的醫生。”

“我記得特別清楚，非典，從最開始還不知時開始，他就一直在一線。可能是因為本就是呼吸的醫生，防護措施做得比較好，幸運地沒被染。后來非典過了，很多電視臺、報紙都報道了他，說他是英雄。”

這話的大致容，孟新堂都從孟新初的里聽說過，然而再聽沈識檐說這一遍，依然肅然起敬。他未曾有幸見過沈識檐的父親，但回想那日畫中端著水盆大笑的人，不問死生堅守在一線的人，能教育出這樣一個沈識檐的人，該是值得仰的。

“他是因為醫鬧去世的。那幫人其實是沖著一個年輕醫生去的，我父親幫他擋了，被捅了好幾刀，連搶救都沒能搶救。”

手中的煙被風吹的亮了一下，像是撲簌著，在為什麼事吶喊。可等亮過了，重新黯了，又只留了那麼一點灰暗的煙塵。

孟新堂在不自覺中垂了手臂。

到了這時，沈識檐依舊是平靜的，他將煙送到邊，狠吸了一口，而后嘲弄般扯了扯角：“沒輸給非典，倒輸給了人心。”

夜風好像突然冷了，也帶冷了夜中的人。

孟新堂無意識地朝沈識檐靠了靠，看著他有些發抖的問：“還好嗎？”

沈識檐點頭，挑了挑眉：“沒事。”

“其實我還好，這麼長時間，該接的都接了，你看我不是在當醫生嗎。只是言午，當時他正好在，目睹了全部過程。我到了醫院的時候，他滿臉是趴在我父親邊哭……而且，大概我父親去世后不到一年吧，我的母親也去世了，相思疾。”

往事的慘烈超過了孟新堂的想象，短短幾句話仿佛有千斤重，他有些不過氣，著自己做了個深呼吸。

一次人為的意外，到底能毀掉幾個人。

沈識檐想起許言午今天的崩潰，今天的痛苦，突然覺得像是和他一起又經歷了一次那天的噩夢，倒在泊中的人，連白大褂都了紅。

嚨發痛，眼底也酸。這是他第一次向別人敘述這段往事，沒能一氣呵，話哽在了這，收不回，也繼續道不出。

肩膀被搭上了一只手，是孟新堂。

沈識檐轉過頭看了看他，眼中寂靜，一點疼都沒泛出來。他朝孟新堂笑了笑，告訴他自己沒有關系。

“所以言午這麼多年都不去醫院，而且對于我做醫生這件事，非常反。”

“也是合理的。”孟新堂說。一場意外，讓許言午失去了兩個至親的人，還親眼目睹了沈識檐父親的死亡，大概任誰都沒辦法接。

說完，他又想到，許言午尚且這樣，那麼沈識檐呢，那是他的親生父母，他甚至在今天，面對了和父親類似的況。

“合理嗎？那我繼續當醫生呢？也合理嗎？”

沈識檐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只是笑意不達眼底，剛暈到邊就散了。

“合理。”

孟新堂的回答很快。他不知道沈識檐是為什麼要當醫生，或許是因為父親，或許是因為信仰、責任，但他知道，經歷了這些依然去決定做一個好醫生，無比艱難，因為是來自于心底的痛苦和恐懼，就足以垮一個人。

沈識檐聽到這兩個字，一時無言。太多人不理解他為什麼還要當醫生，也有太多人勸過他放棄，到后來，他甚至已經疲于解釋，只是固執地繼續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但孟新堂沒有，他在知悉不多的況下就告訴他，合理。

“可是很多人問過我，能不能不做醫生了。”沈識檐仰了仰頭，看著天上，“你知道嗎，非典那年是真的慘烈，我認識的叔叔阿姨，很多都沒能再回家。當時非典正兇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見到我爸爸，但我媽媽都沒有說過一句讓我爸爸不要在醫院了，回家來。后來高考報志愿，我報了醫學院，我媽媽也說，很好，做醫生很好。可是我父親去世以后，我媽媽卻問我，能不能不做醫生了。說從來都不怕我為一個英雄，哪怕那時候我爸爸真的在非典中犧牲了，都不會讓我換一個職業。但說，英雄不該是這樣的結局，不該被辜負，不該這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