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不多時就轉得更涼，到了晚秋。沈識檐將大門口的最后一點枯樹葉掃凈，抬頭了。天空的已經逐漸由藍轉白，顯得愈發清冷，一陣風吹過，竟有些刺骨，沈識檐這才意識到，冬天要來了。

安靜的胡同里響起了“嗡嗡”的聲音，一輛小電車由遠及近，后座的兩邊各了一個箱子。電車停在老顧家門口，騎車的人下來，從箱子里取出一疊報紙，放到了屋檐下的報箱里。沈識檐看著他，偏了偏頭，開口喚了一聲。

“師傅。”

送報的人停下正要騎車的作，抬頭看過來。

“我也想訂報，”沈識檐快走了兩步過去，問，“怎麼個訂法，一年一年的嗎？”

那師傅轉著眼睛打量了他一圈：“年輕人也看報紙啊？”

年輕人？好像很久沒有人用這樣的字眼來稱呼他了。沈識檐懶懶一笑：“不年輕了，都30多了。”

“30多？你看著不像啊。”

沈識檐又笑了笑，詢問了價錢，便回家去取錢。等他再回來，看到老顧正站在門口跟送報的師傅聊著天，這麼個北風卷落葉的天氣，老顧竟然就穿了件線衫。

“老顧！你怎麼不穿褂子！”沈識檐遠遠地喊。

“啰唆。”老顧回了一句，說罷不給他繼續教訓自己的機會，皺著眉頭問，“你怎麼還訂報紙啊！”

沈識檐把錢遞給那人：“這不向你看齊麼，多讀書多看報。”

他了老顧，要他先回去加件服。

“我不冷！”老顧橫著眼道，“我比你還壯，這天兒穿這個正好。”

沈識檐不理他，跟送報的師傅簽完字以后就自己跑到屋里跟桂花要了件服。

“都這麼大歲數了怎麼這麼不聽話呢？”他一邊給老顧披上服一邊絮叨，“別覺得自己多壯，最近冒的特別多，年輕的都不敢穿這麼點出來，就你厲害啊。”

老顧不服，“哼”了一聲，瞄了一眼院里之后小聲跟他說:“我剛剛喝了兩口酒，渾舒坦得不行，一點兒都不冷。”

沈識檐無言，跟老顧大眼對小眼瞪了半天。

“你不能……”

“我不能老著喝酒！”老顧心里跟明鏡似的，首先搶斷了沈識檐的話，“但是你最近都不去拿酒，我都快想死了。那你老不去，我就一口都嘗不著，你知道我有多難呢，我不喝一口的話，沒準早就病倒了。”

得，了他的不對了。

老顧又捅了捅他：“你到底什麼時候還來朋友啊？”

聞言，沈識檐想了想，忽然輕輕地笑了出來。

“你小子笑什麼？”

沈識檐搖搖頭：“雖然最近都沒來朋友，但我倒是了個朋友。”

“那你怎麼不……”剛要怪他有朋友怎麼不把握機會喝酒，老顧就突然回過味兒來，他對上沈識檐戲謔的眼睛，一愣，“你談對象了？”

對象。

不知怎麼的，把這倆字跟孟新堂那形和臉放到一起，沈識檐就想笑。他把手進兜里，忍著笑意點了點頭。

“好啊！”老顧激地拍了下手，原本卷在手里的報紙立馬被這一掌拍了一坨不明的形狀，“好啊好啊！哎！你什麼時候帶過來給我們看看。”

沈識檐見他這激的樣子，笑著提醒：“你小點聲。”

老顧顯然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他不得立馬讓全胡同知道：“小聲干嗎啊，你等會兒，我得去告訴桂花，前幾天還跟我念叨要給你介紹個姑娘。”

沈識檐趕在老顧跑走之前攔住了他。

“你拉著我干嗎？”

“老顧，我得提前跟你說下個事兒。”沈識檐沉片刻，終于還是開口說，“我的對象不是個姑娘，是個……”

沈識檐斟酌了一番后面的用詞，最后說道：“小伙子。”

很明顯地，老顧的臉上有片刻的呆滯，像是沒聽懂他在說什麼。在那一刻，沈識檐意識到自己還是張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活得隨意的人，不太會在乎別人的看法，但面對老顧，面對這個像是他的親人的小老頭兒，他忽然很怕聽到什麼激烈或失的話語。

他稍稍站直了，了背脊。

“其實，談就是找個喜歡的人，男的的，我覺得真的不重要。”

聽到這話，老顧才抖了抖子，回過神來。

“男的啊……”他看了沈識檐半晌，最后重重地嘆了口氣。

“嗨，你別這麼看著我。男的就男的，怎麼著都是一輩子，我不至于這麼老頑固，難道我還能因為你找了個男朋友，就不給你酒了不？”

沈識檐這回笑得燦然又輕松，突然抱住了老顧，也不管他的抗議，就是不撒手。老顧的下抵在他肩頭，所以他沒看到老顧微微紅了的眼角。

“你找個人不容易，只要他待你好就。哪天你帶他過來，到時候我給你弄兩樣你吃的，陪你們喝一杯，這回肯定可以當著桂花的面喝了。”

“好，等他有空就他過來。”沈識檐說。

等老顧小跑著進屋去跟桂花報喜，沈識檐還在后面吼了一聲：“下回不許再穿這麼出來！你小心冒！”

這天下午，沈識檐的家門口就多了個報箱，來安裝的人還給了他一個木牌，說愿意的話可以自己在上面寫個名掛在箱子上。沈識檐回了屋，翻來覆去看了那木牌半天，還是收到了屜里。雖然他的字也不差，但孟新堂的要更好看，還是等他來了再寫吧。

第二天下班回家，沈識檐在報箱里取了第一份報紙。他試著剪了一次報，在了一個新的本子上。做完批注后端詳著看了一會兒，覺得倒也還算工整，于是拍了照，發給了孟新堂。孟新堂的電話很快就回了過來，他笑著問他：“要開始養老古董習慣了嗎？”

“老古董有你一個就夠了，我懶，做不到你那樣。”他站起，又翻了翻那剛用了一頁的本子，“我可以在你沒時間的時候幫你剪。”

那邊沉默了兩秒鐘，傳來低低的笑聲。

“好，那以后我們兩個的本子拼起來，剛好年年歲歲，一天都不。”

沈識檐知道孟新堂不是刻意將話說得漂亮好聽，這只不過是他在那一瞬間的自然想法罷了，所以他覺得，孟新堂一定是個天生的“正經詩人”，說著自己沒有藝細胞，卻一本正經到迷人。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這兩天的工作，沈識檐想到今天那個常圍著他轉的小實習生吸著鼻子跟他請假，忍不住叮囑道：“最近好像冒的人很多，你小心不要中招。該加服加服，多吃點水果增強點免疫力，萬一覺得不舒服了趕告訴我，我指導你吃藥。”

那邊的孟新堂說“好”，讓他不要擔心。又說最近會很忙，有兩個時間節點要趕，應該都沒有時間過來找他，讓他自己也要注意。

兩個人也是在這種時候才覺得，北京是真的大，從孟新堂那里開車過來，竟然要兩個小時。

“過度勞累，不注意休息也會使免疫力下降。”沈識檐強調。

“沈醫生放心，”孟新堂笑道，“我會很聽醫生的話。”

沈識檐笑了幾聲，剛想說老顧邀請他來喝酒的事，就聽到那邊有人同他說了句什麼。孟新堂很快低聲同他說有點事要理，兩個人便很快結束了這次通話。沈識檐看了看表，已經九點鐘了，還在加班嗎？

這次的流行冒的確來得很兇，是沈識檐的科室里，都已經有一小半的人不得不休病假。好在這陣子外科新來的病人不算特別多，已經住院的病人也沒有什麼很嚴重的突發況，不然還在崗的這點人盯起來還真是夠嗆。

這天晚上沈識檐值小夜，除了一個病人突然說口痛以外，竟然沒再出什麼別的岔子，平靜得讓值班的護士都覺得，今天可能可以買注彩票，慶祝自己走了大運。可一個小年輕的護士卻面無表地看著電腦說：“當你得意自己清閑的時候，就意味著即將迎來恐怖的傷病連擊，這是我們醫學院的師兄師姐總結出的定律。”

沈識檐看了看自己近幾天的手安排，覺得有些口，便起去接了一杯水。手機鈴聲就是在這時候響了起來。飲水機忽斷了下水，冒出一個空空的氣泡，沈識檐的心突地一跳。

來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沈識檐接起來，聽筒中傳出來的聲音卻并不陌生。

“識檐哥哥！你快來看看我爺爺。”

沈識檐是一個無神論者，但他很多時候都懷疑，人對于災禍是有知的，或者說，他對于死亡是有知的。就像當年他父親去世的那個早晨，他正在宿舍，準備去上第一堂課。剛剛拿起書包的時候，手機鈴聲也是這麼倉促急迫地響了起來。被鈴聲刺到耳朵的第一秒，他就直覺這個電話傳遞的是一個不好的消息，因為那是早上的七點二十分，本不是該收到電話的時間。

現在也是。晚上十點半，本該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