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不必害怕。”他客氣地頷首致意，提著馬韁的那只手蒼白瘦削，袍袖落，出一小截鑌鐵護腕，“在下飛龍衛欽察使嚴宵寒，奉陛下旨意前來探靖寧侯，特地請來名醫為侯爺看傷，勞煩前去通報。”

老仆分辨不出員服，但他曾在穎國公府當了幾十年下人，對“嚴宵寒”這個名字十分耳，心中立刻“咯噔”一下，支吾道：“這……我家主人長途跋涉，上又有傷，方才已經睡下了。諸位大人，您看……”

飛龍衛一向橫行無忌，朝野上下無不知曉，更鮮有人敢上手阻攔。嚴宵寒居高臨下地睨了這皺的老頭一眼，邊笑意未收，玩味道：“老人家似乎……很怕我見到你們家侯爺？”

還真讓他猜對了。

對于穎國公府的老人和朝堂上的文武員來說，這并不是個。正三品右神武軍上將軍、飛龍衛欽察使嚴宵寒，是近年京中最熾手可熱的權臣，也是人人避而不及的朝廷鷹犬、帝王耳目。最要命的是，他與靖寧侯傅深天生犯沖，不合已久，是一對鐵打的死對頭，聽說見面必掐，連皇上也攔不住。就在今年，三個月前的一次早朝上，兩人因朝廷向四方派駐監軍使一事意見相左，竟然在朝堂上不帶臟字地互損半個時辰，險些當場大打出手，氣得皇上砸了一方硯，將兩人各自罰俸半年，又趕打發傅深回北疆，這才了事。

如今傅深落魄回京，嚴宵寒仍位高權重，萬一他挾私報復，他們侯爺那子骨怎麼得住！

老仆心有戚戚，面上惶恐：“小人不敢。只是我家侯爺經不起折騰……求大人諒。”

趁著說話的工夫嚴宵寒環視了一遭靖寧侯府，庭院整潔蕭條，看得出下人養護的痕跡，卻仍顯得沒有人氣。他不明顯地嘆了口氣，讓步道：“我不是來找他麻煩的……罷了，你不必通傳，我進去看他一眼就走。”

老仆再堅持，也是胳膊擰不過大，只得退讓，打起燈籠在前引路。嚴宵寒將隨行而來的飛龍衛留在前院，免得興師眾惹人誤會，只帶了一名清瘦溫和、書生似的年輕人同進院。

偌大侯府，空空，院子里種了幾棵樹，一會兒不掃就落葉滿階，仿佛全京城的蕭瑟秋意都落在了這個院子里。此刻天昏暗，其他院落都寂靜無人，一片漆黑，唯有正房窗上出薄薄的昏黃，無端平添幾分凄涼。

嚴宵寒尚可按捺，走在他邊的年輕人已連連搖頭，低聲問：“靖寧侯何等出，何等功業，家里怎麼……”

老仆同地長吁短嘆：“侯爺常年守在邊關，三五年也不得歸家，家中又沒個能主持中饋、持家務的賢惠夫人，只剩我們一幫老不中用的，不能替侯爺分憂……”

他絮絮地說著，手替客人推開正堂的門，請二人上座，將燈盞都挑亮，又命人上茶：“二位在此稍候，我去請侯爺。”

他話音未落，西側室忽然傳來“咕咚”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麼從高掉下來了。老仆手一哆嗦，還沒反應過來，方才站在他邊的飛龍衛按察使形如風，眨眼間竟已閃進了室。

第4章 探病┃你跟我來這套？

傅深睡的不大安穩，那藥有數不清的副作用，心悸、噩夢、氣短……他半夢半醒間覺得自己口像著塊大石頭，彈不得，頭暈目眩，正是民間說的“鬼床”癥狀。

傅深的意識還算清醒，默默放緩了呼吸，試著眨眼，直到控制力回到四肢百骸，才手撐著床榻打算坐起來——

可他忘了自己的是真瘸，膝蓋以下毫無知覺，他的手臂和腰腹同時用力，卻因重心不穩，一翻，“咕咚”栽下了床。

臥室里的床不高，但底下有個腳踏，傅深摔下來的時候腹部先被腳踏硌了一下，然后仰面摔在冰涼的地磚上，后腦勺磕出一聲悶響，磕的他眼前發黑，雙耳嗡鳴不止。

可還沒等他覺到鈍痛，臥室的門被一腳踢開，有個人沖進屋里將他抱了起來。那人袍袖上還泛著秋夜的涼意，掌心卻暖得發燙。

傅深被橫抱起來，頭靠在那人前，臉著深藍錦緞袍，輕，領口襟袖出一脈溫和平正的沉水香，似乎是個他很悉的人，卻因為離得太近忽然變得陌生。

他灼熱的鼻息浸了薄薄料，燙的那人軀倏然繃，隨后他被重新放回床榻上，一只稍微有點度的手搭上額頭：“呼吸怎麼這麼燙，發熱了？”

模糊視線和上的疼痛逐漸變得清晰，傅深認出了他，第一個作是推開了那只手：“你來干什麼？”

匆匆趕來的老仆和年輕的飛龍衛剛一進門就聽見這句冷的詰問，頓時齊齊剎步，心說傳言果真非虛，這倆人誰都不是善茬。

嚴宵寒閉目運氣，不想跟他一般見識，邦邦地說：“你發燒了，起來喝口水。我讓人給你把個脈，開副藥。”

傅深閉著眼，不冷不熱地道：“不勞您費心。嚴大人深夜臨寒舍，有何見教？”

嚴宵寒走到桌邊，拎起茶壺，斟出半杯涼了的茶水，臉立時撂了下來，瞥了一眼老仆：“你們就是這麼伺候人的？”

傅深頭疼地道：“你還沒完……”

嚴宵寒道：“侯爺千金貴，豈容爾等如此怠慢。若再這麼不經心，別怪本報知陛下，降罪下來。”

傅深垂在邊的手指不易覺察地了一下。

老仆哪得了這種驚嚇，慌忙跪下求饒。傅深被煩的不了，終于開口道：“行了，多謝嚴大人替我管教家仆。”

這話聽著有點諷刺他多管閑事的意思，嚴大人順坡下驢，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換熱水來”，才勉強高抬貴手，放人下去了。

屋子里只剩三個人，嚴宵寒站在床邊，低頭看他。床邊燈盞不夠明亮，傅深大半張臉陷在影里，顯得廓尤為深邃鋒利，是真的形銷骨立，也是真——得甚至有點扎眼。

他笑了笑，笑容里是十分虛偽的誠懇：“侯爺簡在帝心，陛下聽說您回京，特命我帶太醫來為侯爺診脈。”

傅深半闔著眼，懨懨地道：“替我謝陛下關懷，你回去復旨吧，我沒事，已由北燕軍軍醫診治過了，不必勞太醫。”

京中傳言靖寧侯剛愎自斷，不吃，果真如此。

隨行的飛龍衛軍醫沈策往前一步，出于醫者仁心，打算替上司勸一勸這位固執的將軍。可嚴宵寒立刻抬手止住，示意他先等等，那不經意間流出的神，活像在對付什麼棘手的猛。

“陛下掛念侯爺的傷勢，我等今日前來，就是為了讓陛下安心，”嚴宵寒直視著傅深的雙眼，緩慢道：“能得侯爺信賴，想必北燕軍那位軍醫醫十分湛、我不是擔心誤診，只是侯爺的傷十分要，多找幾個大夫看看總歸沒有壞，侯爺覺得呢？”

傅深抬起眼皮，與他對視。

嚴宵寒到了那寒鐵似的目，心下一凜。他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錯覺，好像傅深是在過他，冷冷的注視著另外一個人。

片刻后，傅深垂眼，隨手攏了一把散的長發，有氣無力地出一只手，示意嚴宵寒扶他起來：“來都來了……請吧。”

傅深確實燒的厲害，剛才又摔了一下，上哪哪都疼。他其實不是那麼貴的人，可嚴宵寒見多了“弱柳扶風”的高權貴們，下意識地也把他當個易碎的花瓶對待。

他將傅深扶起來，自己側在床邊坐下，怕床頭硌到傷，便出一條手臂墊在他后，虛虛地摟著肩膀防止他下去。恰好因為挪，傅深的頭發又散了，嚴宵寒替他把頭發別到耳后，這樣一來，傅深大半個子都靠進了他懷里——靖寧侯大概覺得這個墊子比床頭和，也不計較嚴宵寒本人有多可惡，挪挪蹭蹭地挑了個舒服的位置躺好。

這個姿勢對于“死對頭”來說未免顯得太親，好在沈策只關注傅深的病，沒注意他家那位百聞之變的欽察使心地將被子拉起來把靖寧侯囫圇裹住，靖寧侯則在被子底下放松了繃的腰背，把全部重量都在了嚴宵寒上。

“皮傷口愈合的很好，發熱是因為外風寒。侯爺有傷在，質不如從前，務必注意不要涼，也不要用寒涼之和發。臥房里要防寒防，秋日漸涼，炭盆和熏籠該早早點起來……最重的傷在膝骨和筋脈，侯爺恕罪，這傷需得慢慢調養個三年五載，方有恢復一二，只是……日后站立行走上恐怕有些困難。”

沈策替傅深放下挽起的，收回脈枕：“我替侯爺寫副方子，先治風寒。至于腳上的傷，依舊按北燕軍醫的方法治著，容在下回去后與太醫院醫們再商議琢磨，集思廣益，或能想出更好的辦法。”

傅深忽地吸了口涼氣：“嘶……輕點！”

沈策：“嗯？”

“不是說你，”傅深活了一下被嚴宵寒攥的生疼的肩膀，客氣道，“沈先生費心了。”

“不敢當，”沈策側，“在下醫不，未能為侯爺分憂，實在慚愧。”

傅深：“無妨。傷什麼樣我自己心里有數，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嚴宵寒扶他躺回去，神莫測，他天生一副款款溫的好相貌，從臉上一點都看不出來剛才把鐵骨錚錚的傅將軍掐的冷氣的人就是他。

“把藥方拿給侯府下人，他們煎藥。缺什麼藥讓人出去買，沒有就到我府里取。”

沈策朝傅深行了一禮，領命而去。

屋子里終于只剩他們兩個人。嚴宵寒拉過一張圓凳，離他遠遠地坐下：“你的……？”

“剛不是說了麼，就那樣了，”傅深手，“給我倒杯水。”

嚴宵寒皺眉：“涼的。”

“涼的也要，不然死麼，”傅深道，“同理，斷了也得活著，我還能為了這事上吊嗎？”

嚴宵寒無言以對，只好把杯子里半杯殘茶潑了，倒上一杯新的遞給他：“陛下放心不下，特意讓我帶人來驗傷。”

傅深：“那他老人家可以放心了。”

嚴宵寒不客氣地道：“我看未必，你這不是還能氣麼。”

傅深用一種“你又無理取鬧”的表看著他。

“我總覺得這一切不是真的，”嚴宵寒問，“你真沒留后手，或者故意放假消息？”

傅深反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嚴宵寒：“因為你生了一副聰明相，看臉應該干不出這種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