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睫上還掛著雨滴，眸渙散，看起來竟然像是要哭的樣子。雖然明知道是假的，嚴大人還是不由自主地熄了火，自己爬起來坐好，低聲問：“先去我府上，讓沈策來給你看看傷，行不行？”

他有點擔心傅深的傷勢，畢竟讓一個殘廢在石磚地上跪一個時辰不是鬧著玩的。傅深不知聽沒聽懂，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疲倦地半闔著眼，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跟沒骨頭似的靠在車廂板壁上。馬車向嚴府方向行去，京中道路平坦，傅深居然還被顛的左搖右晃。嚴宵寒凝神觀察他許久，終于試探著把手向傅深。果然還沒近，閉眼假寐的人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干什麼？”

嚴宵寒：“你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傅深臉上閃過一迷茫：“哪兒都不舒服，怎麼？”

他的手指冰涼，掌心散發著不正常的熱意，嚴宵寒嘆了口氣，手腕反轉，使了個巧勁掙開他的鉗制，抬手在他額頭上試了試溫度：“發燒了。”

燒得都燙手了。

傅深自己反倒沒什麼覺，自己也抬手了一下：“不熱啊？”

嚴宵寒：“你的是我的手。”

傅深以后腦勺為支點，翻了個，側對著他，渾不在意地說：“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只是從皇宮到嚴府這一路，沒能治的暗傷和淋雨所的寒涼一腦發作起來，病勢洶洶，再加上神支與心力瘁，傅深燒得有點神志不清，下車時徹底暈了，怎麼都不醒。嚴宵寒無法，只得一路將人抱進去。

下人個個目不斜視，大氣不敢出。嚴宵寒治下嚴謹，仆婦下人遠比侯府那幫老弱病殘手腳麻利得多，不過片刻便將浴桶熱水準備齊全，還預備下了裳毯子，來請二人浴。

嚴宵寒不放心假手于人，親自替傅深寬解帶。的白單在上，勁瘦修長的軀幾乎一覽無余，可惜這會兒嚴宵寒生不出什麼旖旎心思，他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傅深的雙上。

層層疊疊的繃帶已被鮮浸，方才有紅擋著不明顯，現在看簡直是目驚心。嚴宵寒俯將他抱起來，曲折雙，小心放進盛滿熱水的木桶里，被溢出來的水稀里嘩啦地澆了一，也顧不得狼狽：“侯爺……傅深？”

他的手指無意間掠過傅深頸側，黑發全部被撥到另一邊，出脈旁一道淺傷疤。那位置兇險得令人后怕，倘若再深一分，恐怕這個人就不會好端端地躺在浴桶里了。

嚴宵寒今天才知道傅深上有多傷疤，陳舊的新鮮的，從未顯于人前，落于史冊，都鐫刻在年封侯、意氣風發的歲月背后。

他忽然明白了傅深所說的“意難平”。

如果他不曾信賴過帝王，不曾將天下放懷，又何必背負著沉重的鎧甲一次又一次走上戰場——三位國公的余蔭，難道還庇護不了一個養尊優的富貴爺嗎？

嚴宵寒從外面進來一個小廝，一指浴桶里的靖寧侯：“看著點，別讓他掉水里。”

浴房里放了一架屏風，隔出兩空間。嚴宵寒繞到另外一邊，三下五除二沖洗干凈，用手巾擰干長發，拿簪子挽在頭頂，換好裳便回到傅深這邊來。小廝還沒見他對誰如此上心過，暗自納罕。

傅深燒得腦海中一片混沌，只有一部分意識還清醒著，覺自己從冰冷的雨天一下子落進溫暖的水中，舒服的昏昏睡，可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把他扶了起來，一個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手出來，抱我的脖子。”

沉水香的味道徐徐飄散，有點說不清的勾人。

傅深像被蠱了一樣，朝他出雙臂。那人扣著他肩頭的手微微用力，隨著“嘩啦”的水聲，他被人抱出了水面。

軀離溫水的那一剎，寒意從四面八方襲卷而來。傅深仿佛又被人扔回了凄風冷雨的荒涼天地間，他含混不清地了一聲，下意識地掙起來，試圖把自己蜷一團。

嚴宵寒差點因為他的猛然發力栽進水里，來不及惱怒，先看清了他的作，忙抖開一張毯子將他裹起來：“沒事，別，還冷嗎？”

傅深咕噥了一句什麼，嚴宵寒沒聽清，湊近了一些：“嗯？”

傅深不再說話，手腳在溫暖的毯子里慢慢舒展，眉頭卻依然蹙，仿佛在極力忍耐。嚴宵寒揣著他的表，試探道：“是不是哪里疼？”

傅深從嚨里發出模糊的聲音，嚴宵寒原本想替他穿上服，這下徹底不敢了，生怕到他哪暗傷。恰巧此刻有人來報沈策已到，嚴宵寒便連毯子帶人一道搬去了臥房。

沈策見他抱著個人進來，還是披散頭發沒穿服的，險些瞪掉了眼珠子：“這，這，這……”

“別這了，是靖寧侯，”嚴宵寒將傅深放在自己床上，“在雨里跪了小一個時辰，剛才燒暈過去了。你看看，還能不能救活？”

沈策覺得最近靖寧侯出現的頻率有點高，但沒往深里想，一邊替傅深把脈，一邊道：“怎麼回事？他走都走不了，好端端地跑到雨里跪著干什麼？大人，你剛才也淋雨了？他們煎碗姜湯來。”

嚴宵寒心煩地一擺手，不想提那件破事。

沈策十分有眼，不再多問，專心地給傅深兩只手都號完脈，又掀開毯子看了看傅深的，寫了三張令人去配藥，自己用烈酒洗過手，替傅深更換上的繃帶。

嚴宵寒皺著眉問：“他剛才喊疼來著，會不會還有別的傷口？”

沈策懷疑欽察使大人被秋雨泡壞了腦子，耐心地解釋道：“在地上跪一個時辰，就是鐵打的膝蓋也不了，更何況他的膝骨已經碎了，再者傷口泡水也會紅腫疼痛，還有——”他指了指窗外，“靖寧侯他們這些戰場下來的人最怕外面這種天氣，我猜他上有不舊傷。說實話，這種疼法，換是一般人，這會兒早滿地打滾了。”

嚴宵寒跟著輕聲嘆了一句：“一般人也不了他。”

沒加冠就披掛上戰場，拼下一赫赫戰功，守衛北疆數年太平，躲過了無數明槍暗箭，卻沒躲過來自背后的一刀。

說實話，當元泰帝提出可以讓他接掌北燕鐵騎時，有那麼一剎那，嚴宵寒的確心了。飛龍衛雖然位高權重，但幾乎收獲了滿朝罵聲，軍再清貴，終歸不是建功立業的好去。

當世男兒，誰不曾想像傅深那樣手握北燕鐵騎，馳騁沙場，平來犯之敵？誰不曾想過“如果是我”，會如何施展抱負，建立何等功業？

可北燕軍統帥這個位子，是單憑命好就能坐穩的嗎？

嚴宵寒知道自己無法取代傅深，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傅深，可惜元泰帝不明白。

萬里長城，不曾毀于外敵之手，先被自己人拆得磚瓦飄零。

“大人，”沈策在他出神沉思時麻利地替傅深換完了藥，起道，“雖然您未必愿意這份心，不過我是個當大夫的，還是得多說兩句。靖寧侯這傷，恐怕要落下一輩子的病，兩次發熱，一次比一次危險，他的已經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雖然您不待見他，但他畢竟是個……英雄，能幫他一把，就別讓他自己一個人掙扎。至像今天這種在雨里跪一個時辰的事，不要再發生了。”

嚴宵寒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問：“我記得你跟傅深并不，以前也沒見你替哪個病人說過話。”

“就當是我多管閑事罷，”沈策將攤在桌上的收回藥箱、合攏，“我跟侯爺的確沒有，只不過有時候會覺得，只要靖寧侯好好地活在世上，京城里就是安全的，我等漢人，不至于在蠻人鐵蹄下掙扎求生。”

嚴宵寒這才想起來，沈策出宣府，此地當年曾為東韃占據，后來又被北燕鐵騎收復。

他沒再答話，起送沈策出門。兩人沉默著走過曲折的回廊，到正院庭前，沈策頓足，朝嚴宵寒拱手告辭：“大人留步。”

“繼之，”嚴宵寒住他，眸沉沉，“傅深的傷……你有幾把握能讓他重新站起來？”

沈策苦笑：“大人，您也太高看我了。”

“有一說一，”嚴宵寒道，“不必保留，我要聽實話。”

沈策猶豫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道：“只有一兩。接續斷骨容易，可筋脈損，尤其是他的膝骨碎了一半，調養起來或許要三五年的工夫，所耗的錢財藥不必說，關鍵是要有人隨照顧。但就算這樣，也未必能功。”

可有一線希，總比束手無策要好。

嚴宵寒點點頭，下了決斷：“既然如此，從明日起，靖寧侯的傷就給你了，需要看傷用藥，都到我府中來。”

沈策訝然：“大人？！”

“不必驚訝，此事你早晚要知道，”嚴宵寒淡淡地道，“就在剛才，陛下已發下圣旨，為我和靖寧侯賜婚。”

一道天雷滾滾而下，沈神醫僵立當場，呆若木。

片刻后，嚴府正院里出石破天驚的一聲吶喊：“皇上瘋了？！”

第11章 試探┃反手就是一個挑撥離間

高燒從傍晚一直燒到半夜，直到子時末，傅深方才徹底清醒過來。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室昏暗，床榻簾帳都與他悉的布置不大相同，桌上只留了一盞燈，迷蒙輕紗般地照著周方寸之地。他捕捉一細微的呼吸聲，扭頭一看，發現床外還擺了一張矮榻，嚴宵寒蜷背對著他，和而睡。

昨天的事流水般涌腦海，卻再也掀不起滔天巨浪，水面下暗流涌，一直沉不可測的海底。

人心本來澄澈如鏡，它們卻把淺水變深潭。

傅深躺的渾難，想翻個松泛一下僵酸痛的腰背。沒想到剛一嚴宵寒就醒了，他翻坐起，手來扶他，因為還沒徹底清醒，一開口竟意外地低沉輕：“怎麼了？要水還是要解手？”

他雙手扶著傅深，于是便自然而然地俯與他額頭相抵，試了試溫度：“好像退燒了。”

傅深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有這麼好的待遇，起初差點沒反應過來，意識到不對時立刻往后一躲：“沒事……什麼都不要，你……扶我起來坐一會兒。”

惺忪睡意逐漸褪去，嚴宵寒眼神終于清醒了起來，氣氛陡然尷尬。他讓傅深倚著床頭坐好，隨即后退三步，坐回矮榻上，拉開一段守禮而生疏的距離。

二人好像同時從失心瘋里清醒過來，不約而同地想起他們中間還橫亙這一樁荒謬的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