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宵寒反問：“你重傷，工夫白費，不值得憾嗎？”

黑夜里響起傅深的一聲輕笑。

嚴宵寒一怔，突然茅塞頓開。

“兩條路線是第一重障眼法，東韃使團的漢人使臣是第二重障眼法……其實你和肅王早已把真正的英王后人送走了，對不對？”

“嗯，”傅深煞有介事地點頭，“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前功盡棄，我現在估計早就上吊了——實在沒臉茍活于世。”

他強忍著笑意，抬眼看嚴宵寒：“嚴大人快別拉著臉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這麼憐惜我，真是慚愧。”

嚴宵寒不知道他哪只眼看見自己臉上寫著“憐惜”，但知道他是在調戲自己，于是涼地說：“不客氣，應該的，畢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傅深：“……”

“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哭笑不得地質問，“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那麼愿意跟我一家子嗎，啊？！”

“侯爺，你得想清楚，”嚴宵寒耐心道：“你是正一品，我是正三品，我們如果真的了一家，我其實不賠，反而還賺了。”

傅深啞口無言。

看得出他正在運氣準備朝自己噴火，嚴宵寒見好就收，適時地退讓一步，息事寧人道：“好了，再說一會兒天都要亮了，別走了困，睡吧。”

傅深一炸起的立竿見影地順了下去，他明知道嚴宵寒是在哄人，可還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溫的語意催生出了一點睡意。

兩人絮叨著有的沒的，說了半宿的話，直到四更才躺下休息片刻。黎明時分，外頭響起更數聲，嚴宵寒側耳聽了聽，輕手輕腳地從矮榻上起，卻沒想到他一，傅深立刻就跟著醒了，迷迷糊糊地問：“你要走了？”

“嗯。”嚴宵寒走到他床邊，先了額頭，確定沒有發燒，又把翻起一角的被子拉平，彎腰時散落的長發到枕畔，輕輕蹭過傅深的側臉：“我今日要宮值，你睡你的。”

傅深閉著眼，發出一聲含糊的鼻音。

那綹長發輕地拂過他的面頰，一陣小風帶得床頭紗幔飄，他聽見腳步聲遠去，轉過了床前的屏風，外間傳來窸窸窣窣的靜。

對于五靈敏的人來說，哪怕是隔著幾道門，這些細碎聲音還是非常擾人，傅深不得不支楞著耳朵聽外面的水聲，腳步，人語，東西拿起放下時出的輕響，還有嚴宵寒刻意低的吩咐：“……別去吵他，下午沈策過來……按時吃飯用藥……”

也許是因為被人惦念，也可能是由于同僚們都要去上朝而他可以在家里睡回籠覺這種對比帶來的愉悅，這短暫的吵鬧沒有破壞他的好心，傅深一邊等著嚴宵寒出門，一邊不著邊際地瞎想，從蒙塵的記憶里拉出一句悉的詩來——“城寒盡怕春宵”。

傅將軍雖然是世家公子，但學識實在有限，以前讀的書早還給了先生，這句詩的上下句居然想不起來了！

他模糊地記得這首詩好像是寫不愿起床的，詩句里恰好又有嚴宵寒的名字，因此翻來覆去的嘀咕了好幾遍，直到外面聲息平靜，他再度沉沉睡，在夢里似乎還念念不忘。

等他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嚴府的侍進來伺候梳洗用膳，又著鼻子喝了一大碗苦藥湯后，傅深仍然沒想起那首詩的全名。他是那種一旦想不明白，就會刨究底直至鉆牛角尖的人，坐在窗前思考了半天，干脆對侍道：“去你家大人書房給我拿幾本詩集來，要七言絕句。”

侍早上得了嚴宵寒的吩咐，不敢怠慢他，忙提著子去找書。嚴宵寒也不是什麼風雅的人，書房里詩書不多，侍抱了一小摞給傅深，恭敬道：“侯爺，這些是書房里所有的詩集了。”

傅深拎起一本翻看，居然還一邊看一邊嫌棄：“不學無。”

侍低垂著頭，肩膀可疑地抖了兩下。

這摞詩集足足翻了一個時辰，傅深最終在一本落灰泛黃的唐人詩選里找到了那句困擾了他許久的詩句的出，題為《為有》，全詩是：

為有云屏無限，城寒盡怕春宵。

無端嫁得金婿，辜負香衾事早朝。

傅深臉都綠了，險些岔氣，火冒三丈地摔了書。

傍晚嚴宵寒下朝回家，進門時傅深正在窗前對著案上的文房四寶發呆。嚴宵寒有意放重腳步，傅深抬頭一看，發現是他，那句可怕的“辜負香衾事早朝”立刻開始在腦海中不停回。他面幾變，一口氣走岔，登時驚天地地咳嗽起來。

嚴宵寒嚇了一跳，忙過去給他拍背順氣：“怎麼了？我嚇著你了？”

這話問出來都嫌荒唐，傅深一邊擺手，一邊抓著他的小臂咳得停不下來，嚴宵寒觀察片刻，見他不像有事，只是不小心嗆著了，懸著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忍不住挖苦道：“侯爺，您可真穩重啊。”

傅深把他的手甩到了一邊。

兩人一坐一立，修長影映在花窗上，宛然如一對璧人。傅深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嚴宵寒隨口問：“在府里住的還習慣麼？有什麼想要的直接跟下人說，別拘束。聽說你今兒摔了本書，出什麼事了，跟我說說？”

傅深面不改：“一時手。”

嚴宵寒狐疑：“真的？下人若得罪了你，不用給我面子……”

傅深斜眼看他：“你當自己在我這兒有多大面子，值得我忍氣吞聲？”

嚴宵寒于是不再追問，心中暗笑自己或許把傅深想的太脆弱了。一個在風刀霜劍中心還能說出“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人，承能力遠比他們這些隨波逐流的人強。

這世間，熱會冷，壯志不復，英雄與小人最終同歸塵土，贊與罵聲都會化作虛無，強求并沒有意義，所以他只是希，這個人的赤誠與傲骨，能消磨的慢一些。

“今天宮里有什麼靜嗎？”傅深隨手收拾攤在桌上的紙筆。嚴宵寒道：“消息已經傳開了，不過眼下都在觀。我聽說史臺要為你上折子，畢竟昨天你在宮門前跪了許久。你的傷覺如何？現在還疼嗎？”

“有點，沒大礙，下午沈先生來看過了，”傅深道，“賜婚畢竟是私事，你我不出聲，別人不好說話。你覺得呢？”

嚴宵寒：“我已經在皇上面前答應過了，不能改口。”

傅深沉片刻，沒有明說，只說：“行，我知道了。”

嚴宵寒余瞥見桌上糟糟的字紙，上面都是傅深寫的不知道什麼玩意的鬼畫符，他好奇地拿過一張，先問傅深：“能看嗎？”

傅深不以為意：“隨便。”

紙上那些鬼畫符，細看才能看出是變字，有點類似花押，傅深見他看得認真，隨口問：“認識嗎？”

嚴宵寒指著其中一個：“這個‘軍’字，是軍監的花押。凡軍監所造兵，都有此印。你寫的這個筆鋒有一對小鉤，形似箭矢，應該出自軍監弩坊署。”

傅深一開始還漫不經心，待聽到“軍監”三字時瞳孔驟：“北燕軍中用的箭都是無標無款，從沒見過這種花押。”

嚴宵寒道：“一般來說，大量的軍用箭支都由各地雜造局制作，有的有款識有的無款。軍監則主要負責試制新兵，兼制作京城駐軍所用的各類兵。因此只有京城軍隊用的弓箭上才會有軍監弩坊署的標記。”

傅深又翻出一張紙，上面畫著一個野奔跑似的符號：“這個呢，你認識嗎？”

嚴宵寒一笑，彎腰拾起筆，示意傅深替他按著紙，提筆在中間寫了一個更為圓潤肖似的符號。

“這是個一筆連的‘豹’字。”

“前朝軍還沒分家時，皇城軍只有十衛，分別是左右金吾、豹韜、鸞儀、鷹揚、羽林，當時為了方便，每支衛都以一種指代，字形稍加變化，便了特殊記號。”他一邊講，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像金吾就是三足烏形的‘金’字，豹韜就是我寫的這個，鸞儀是形的‘鸞’字，鷹揚是‘鷹’字，羽林是鶴形的‘羽’字。”

“不過后來隨著軍分家，擴充為南衙十衛和北衙六軍，這一套字符也就沒人再用了。你為什麼會忽然問起這個？”

第13章 來訪┃朝廷走狗又在陷害忠良了

“豹韜……”傅深喃喃道。

嚴宵寒：“怎麼了？”

“沒什麼，”傅深道，“嚴兄，我……”

他話還沒說完，門外忽然傳來下人通報：“老爺，北燕肖峋將軍來訪，正在門外等候。”

“找你的。”嚴宵寒出傅深手里的筆，說完轉頭對外面的人吩咐道：“請他進來，侯爺這就過去。”

傅深自己轉著椅就想出去，被嚴宵寒一把攔住：“等等，急什麼。”

他轉去里間拿了件披風，把傅深包裹嚴實了，這才從后面推著椅往外走去，妥帖細致自不必說，出門遇見門檻還能連人帶椅一道搬過去，省了不麻煩。

傅深心復雜地被他照顧，有點尷尬，還有點窩心。

他和嚴宵寒的關系十分微妙，兩人淺言深時還勉強能做朋友，卻被強行塞進一段再親不過的關系里，導致他們各有保留，心理上反而更見疏遠。

可不管怎麼說，至面子上要過得去。人世故這方面傅深自愧不如，倘若兩人位置對調，他自問做不到嚴宵寒這樣周全。

說的更深一些，他從沒想過自己了傷之后可以被人如此對待，有人半夜守在他邊，出門前記得替他拿一件披風。就像個突然被人塞了一大錠銀子的窮孩子，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猝不及防地抱了滿懷無所適從。

短短一天半，他已經快不認識“虛假意”這四個字了。

正廳里，肖峋看到傅深被嚴宵寒推進正廳，表當場就凝固了。

昨天他帶人直奔城東楊樹尋找“王狗兒”，卻只找到了兩間人去樓空破草房。適逢天降大雨，他們被困在村里，王家屋后養的一條大狗狂吠不止，肖峋覺得不對，便任由那狗叼著他們的服，在它的引領下來到村后壽華山上。三個人一直折騰到半夜，最終深山里發現了王狗兒一家的尸。

等他們把尸首背回村子，報知當地府，暫時安頓好那邊后，肖峋立刻快馬回城找傅深稟報，連侯府的大門都沒進去，就被皇上賜婚，傅深宮門前長跪不起，嚴宵寒接人回府一系列消息打懵了。

今日嚴宵寒上朝之前，怕有人貿然上門、打擾傅深養病，特意吩咐來客一概不接待。肖峋在嚴府吃了好幾次閉門羹，終于歷經千難萬險見到了傅深，此刻簡直是心俱疲。恨不得撲到傅深面前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