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孔子家語·在厄》

第21章 檀弓┃長淵落日

直至夜降臨，二人終于走出了這片山谷，與前來尋人的飛龍衛匯合。嚴宵寒將傅深提溜上自己的馬，兩人同乘一騎，飛龍衛親自將他護送回幽蘭山莊。

到了山莊門外，諸衛止步，嚴宵寒也在此下馬，將他回匆匆趕來的易思明等人手中，又額外囑咐了兩句注意傷口及時上藥之類的話，便待策馬離去。

他的影浸沒在溶溶夜和黯淡燈火之中，廓格外深邃，臉也因此顯得分外憔悴。傅深愧疚得要命，心里十分過意不去。按理說人家千難萬險地將他送回來，總該請人家進門歇歇腳、喝口茶。可他們包庇在逃的金家后人已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倘若放飛龍衛進來，無異于送羊虎口，之前種種，全都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必送了，好好歇息。”嚴宵寒提著馬韁，似乎看懂他的愧疚，溫和笑道，“我還有公務在，就不打擾了。傅公子好生珍重，來日京中再見。”

傅深舉手與他道別，目送飛龍衛影消失在山路盡頭，一轉，發現易思明抱著手臂，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他，里還不咸不淡地說著風涼話：“嘖嘖嘖，這才剛認識多久，就依依不舍穿秋水了？看你那眼的勁兒，恨不得讓人家把你拴在腰帶上跟著走。出息。”

傅深反相譏：“人家好歹把我從山里救出來了，你干什麼了？等您老喝完茶歇夠了再去找我，在下指不定已經涼了。你還有臉‘嘖’？德行。”

易思明：“……真行，不愧是舍命救下來的人，連我都說不得了。行了，走吧走吧，郎中已經在里面等半天了，去看看傷。”

經此一事，眾人也沒了打獵的心思，在山莊里住了一晚就相約回京。那子和嬰兒則由易思明帶走安排。傅深多住了兩天，待背上的傷收口結痂，才自己騎著馬搖搖晃晃地下山。

臨走前，他特意繞回那片野蘭坡前看了一眼，躊躇許久，終于沒舍得下手折一枝花，臨風嘆了一聲，轉策馬離去。

多年后他再想起這一幕，竟恍然如隔世，才忽然明白了何為真正的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轉天他回到穎國公府，被傅廷信好一頓數落。傅深仗著年輕，不把背上的傷當回事，在床上趴了兩天，起又是一條活蹦跳的好漢。

只是這陣子京中局勢不大好，謀逆案牽涉的范圍越來越廣，不僅僅是韓元同一黨被追查，連帶安王一系、甚至金云峰的弟子故舊也遭到波及。皇上似乎鐵了心要拿金云峰做儆安王的，傅廷信等人的奏表如石沉大海，朝堂上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傅深雖沒朝，但從傅廷信哪里多也能知道一點消息，心中既愁且憂。愁的是他至今沒把救下金家后人的消息告訴二叔，怕他的自作主張給傅廷信添麻煩，憂的則是那二人干系要，此案一日不結，他們就一日不能得自由。

正想的出神，忽有家人送上一張名帖，說是外面遞進來的，請他午時往春明橋西“景和樓”赴宴。

傅深接過來一看，外封紅簽上寫著他的名字，里頭灑金箋上一筆端正小楷，落款是“左神武衛中郎將嚴宵寒”。

他一躍而起，匆匆進里間換梳頭、整裝出門，面上雖刻意繃著，但仍不掩雀躍之意。下人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暗自納悶道：“奇了怪了，是誰這麼大的本事，一封帖子竟把他勾得魂都飛了？”

景和樓是京中有名的酒樓，做的一手好淮揚菜。傅深匆匆步上樓梯，推開雅間房門，繞過一扇四折屏風，打眼便瞧見里面端坐的淡青影，那人聽見腳步聲，恰好轉頭往門邊來。

“嚴兄！”

未語先笑，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嚴宵寒看在眼里，起相迎，神態溫和煦如春風拂面：“里面請。賢弟可大好了？”

“早好了，都是小傷，不礙事。”傅深與他相對而坐，喝了口嚴宵寒親手斟的茶，“嚴兄今日怎麼如此好興致，有什麼喜事麼？”

嚴宵寒失笑：“不曾有。只是聽說你已回京，本該備上禮過府拜訪，謝你的救命之恩，只不過我份微賤，與你結已是極難得，沒的再去玷污國公門庭。我思來想去，還是將你出來，私下里謝你一回罷。”

兩人份天差地別，注定不能在人前明正大地好。嚴宵寒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恐怕也是想讓他低調做人，以免惹來非議。傅深心領了這份好意，嘆道：“嚴兄太見外了，你我二人連深山石都住過，何必再論什麼份門第？還是說在你心里，我就是個嫌貧富的勢利眼？”

嚴宵寒明知道傅深是故意把自己往低了踩，還是忍不住退了一步，服道：“好罷，不提了。是我說錯了話，賢弟勿怪。”

他以茶代酒自罰一杯，說話間小二敲門，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菜肴。論用料比不上高門侯府之家那樣名貴，卻勝在細巧致，清淡滋補，且絕無魚蝦羊等腥膻發，連傅深杯子里都是甜津津的果飲。

這一席足可看出嚴宵寒的用心，傅深自然不肯拂了他的好意。兩人隨吃隨聊，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頓飯直吃了近一個時辰。

待到過了正午，酒足飯飽，該起離席時，嚴宵寒忽然低聲道：“近日朝廷風聲嚴，金案牽連甚廣，陛下常常過問，三番五次令有司嚴查——”他隔空點了點傅深：“你們這些背地里挖墻腳的可要小心了。”

傅深神一凜，心虛道：“多謝嚴兄提點。”

“謝就免了吧，”嚴宵寒哼笑，“你們能把狐貍尾藏好，我就千恩萬謝了。”

二人不便同時出，于是嚴宵寒先走一步。傅深在雅間中多等了半盞茶的工夫。等他下樓時，門口忽然來了輛青油篷大車，恰恰停在他前。車夫利落地跳下車，朝他行了個禮：“傅公子好，我家主人命小的送您回府，車上還有幾件給公子準備的禮。公子請。”

傅深：“嗯？府上是……？”

車夫言簡意賅地道：“北軍嚴。”

周到妥帖，果然是嚴宵寒一貫的做事風格。傅深開車簾，敏捷地上了車，見車廂里整齊地摞著兩個箱子，一大一小，大的方正，小的扁而長，不由得好奇道：“箱子里是什麼？”

車夫告罪道：“小的不知，東西都是我家主人親手置辦的。這便要走了，公子坐穩。”

傅深坐在毫不顛簸的車中，小心地打開上面的長盒，待看清匣中之，心臟驀地狂跳起來。

竟然是一張雕細琢的紫檀角弓！

當日在寶巖山中，嚴宵寒一刀劈斷了傅深的弓，后來兩人又是墜崖又是跋涉，患難與共，他便把這事給忘了，也沒打算找他賠償。誰想嚴宵寒卻還一直記在心中，尋著機會要補給他。

傅深心頭又酸又，嚨像被堵住了。他手輕輕挲著檀弓可鑒的表面，在尾部到了幾個鏨刻上去的篆字，正是這張弓的名字。

長淵落日。

他稍定心緒，掩上盒蓋，又去看另一個大箱子。這回開了蓋倒是不想哭了，變了哭笑不得——里面居然裝了滿滿一箱干蘑菇，以及松子、榛子、板栗等各干果。

還真是什麼都記得，恩記得，傻話也記得。

傅深無聲地盯著那箱東西傻笑了一會兒，馬車到國公府角門停下。見他下車，門外小廝們忙趕上來抬東西。傅深自己無比珍惜地抱著弓匣子，一邊走一邊吩咐道：“抬到我院里去，稍后分揀出一半來，給各房送去，就說是朋友送的。”

管他是飛龍衛還是軍，反正傅深認了這個朋友。至于國公府的門庭，玷污就玷污了吧。

翌日，傅深起了個大早，出門去找易思明。他惦記著嚴宵寒昨天說的話，得親眼確認一下那婢與小兒安全無虞才放心。

易思明辦事細致，路子也廣，當初那兩人便由他帶走安排。因為水陸關口都有兵盤查，南下不易，到別的州縣也不安全，易思明索將兩人安頓在了一個鄉下小縣的獨門小院里，由一對老夫婦照看。對外只說是父母雙亡，外地的侄孫帶著侄孫來投奔。

兩人一路縱馬疾馳，到那戶人家時婢采月正幫著老婦人做繡活，見恩人來了，忙起相讓，端茶倒水格外殷勤。傅深四下環顧，見生活無憂，嬰兒也有人照料，略放下心來，又含蓄地叮囑近日在外走。

他雖然怕兒家擔驚怕，沒有明說朝中局勢，但采月自知主家已是在劫難逃，未來恐怕也難有昭雪之日，含淚朝他們拜了一拜，涕泣道：“二位公子活命之恩，采月沒齒難忘。大恩大德，今生無以為報，只能吃齋念佛，日日為公子祈福。來世愿當牛做馬，甘為公子驅馳。”

傅深側不，易思明嘆道：“不必如此，你只要把這孩子好好養長大，我二人就算沒白費了這番心思。”

半大嬰兒已能在炕上爬來爬去，不知怎麼蹭到了傅深邊，張著沒牙的小啃他的袖子，傅深把他抱起來，看他揮舞手臂呀呀，憨態可掬，心中霾稍散，不微微一笑。

他本就年俊秀，芝蘭玉樹一般的人，這一笑直如千樹花開，滿室生輝。小嬰兒似也欣喜不已，在他手中扭來扭去，想往他上撲，傅深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招小孩，放開手由著他撒歡。

一大一小鬧了一會兒，老婦人才將小兒抱開。易思明不愿在這里多待，順勢提出告辭。傅深給他們留了些銀子，言明不必送，兩人盡量不引人注目，如來時一般低調地出門回城。

然而行至中途，傅深隨手一腰間，發覺自己隨帶的玉佩居然不見了。若丟的是別的還好說，偏巧這塊玉是亡母，他從小帶到大，從不離。易思明道：“別是剛才跟孩子玩時扯落了，我陪你回去找找。”

傅深郁悶地擺手道：“不麻煩你了，易兄先回吧，我沿原路找找，尋見了再回去。”

易思明知道這東西對他而言意義非凡，不尋見決不罷休，因此也不勉強，自行打馬離去。傅深則調轉馬頭，再度朝縣城方向行去。

第22章 決裂┃你我二人，有如此玉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令傅深那塊玉佩落在了縣城小院里。無常命運猶如一只巨手，輕而易舉地攪弄風云，翻天覆地，也輕而易舉地掐斷了這段還沒焐熱、就已窮途末路的年誼。

傅深至今不愿回想那天的確切形。他一生遇到過很多坎坷，生死大事，每一件都比這沉重，比這鮮淋漓；他也不是一個弱的人，會放任自己沉湎于回憶。然而或許是第一次傷總是格外疼，這件事本是個例外，因為它與隨其后的一系列變故一道，慘烈地宣告了他年時代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