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原路返回縣城，所需不過半個時辰。然而傅深自城起便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氣氛，城中人似乎變了，街道上行人寥寥，家家閉門戶，越靠近采月所住的院子，越顯得異常靜寂。

傅深牽著馬走進胡同時，那小院的門恰好被人從里面推開。

本不該此時出現在此地的兩個人，就這麼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像被人迎頭打了一，眼神都渙散了，翕張，可發出的卻全是氣音——

“嚴、宵、寒。”

傅深如墜冰窟，甚至得咬著牙攥拳頭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哆嗦。潛意識在看見那個人的剎那已經全然明了，可頭腦卻像是反應不過來一樣，混混沌沌，模糊不清，他只能出嚴宵寒的名字，卻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了。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你來干什麼？

你為什麼要……騙我？

嚴宵寒大概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他比傅深鎮定多了，驚愕神只在面上一閃而過，隨后全被進了沉沉眸之中。

他甚至將那道門推的更開，數十飛龍衛魚貫而出。在一地森寒的刀劍影里，嚴宵寒自然隨和地問：“怎麼回來了？”

傅深說：“我掉了一塊玉佩，路上才發現，所以回來找。”

嚴宵寒似是懊惱地一敲掌心，搖頭道：“難怪。本來能萬無一失的。”

傅深咬牙道：“昨天故意提醒我朝廷嚴查逃犯，今日派人尾隨我，尋到這里，待我走后，再將人一網打盡。如此一來，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抓到了犯人。而我被蒙在鼓里，無論如何也懷疑不到你頭上。

“好一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好一個守株待兔，以逸待勞！嚴大人心積慮，區區一個軍中郎將，真是委屈你了。”

嚴宵寒仿佛聽不出他話里的諷刺，拱手道：“為捕獲逃犯，方出此下策。無奈之舉，傅公子勿怪。”

傅深笑了一下：“不怪你。”

“要怪，就怪我多管閑事，引狼室，”他盯著嚴宵寒，目凌厲如刀，緩緩道，“我當初是瞎了眼，才會把狼認羊，現在被它反咬一口，也是我活該。”

嚴宵寒負手而立，面上不顯喜怒，淡淡地道：“對不住。”

傅深毫不留面，漠然回絕：“免了，不起。”

二人僵持許久，嚴宵寒終于將一手從背后出，攤開掌心，出里頭潤澤的羊脂白玉佩，鏤空圓雕兩朵凌霄花，那玉佩上頭穿的絡子已松散了，澤也陳舊黯淡，一看就是隨常佩之。

“是這塊麼？”他問。

傅深一言不發，著穗子將玉佩提起來。嚴宵寒掌心空落，像是不太適應地蜷了一下手指，才將手收回。

事已至此，他們已經沒什麼好說了，破鏡難圓，覆水難收。背叛、欺瞞都以最直白的姿態擺上了臺面，心虛也好，道歉也好，甚至理直氣壯也好，事實已塵埃落定，態度改變不了什麼。

依傅深以往的脾氣，破口大罵，甚至揮拳相向都不意外，可他現在只覺得心累，想找個地方閉眼睡一覺。嚴宵寒這一刀扎的實在太準太狠，牢牢地釘死了他，還沒溢出來，就已經失去了反抗掙扎的力氣。

或許也不能全怪嚴宵寒，傅深自己全無防備，就差指著膛讓人往這兒扎，難道就不愚蠢嗎？

“傅深。”在他抬腳要走的時候，嚴宵寒突然在后住他。

他說：“我曾經跟你說過，你我二人的份，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是云泥之別。”

傅深站住了。

“傷了你的心，是我之過。但今日之事，倘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這麼做。”

鐵石心腸的飛龍衛終于撕下了紋不的假面，生平第一次將他的野心與于人前，理直氣壯，看上去竟然比正人君子還坦。

“爛泥堆里也分三六九等，我雖彌足深陷，也想在爛泥之中掙出一條活路。”

前方轉來幾下清脆掌聲，傅深終于轉過，長眉高挑，邊含笑，眼中的輕蔑與譏諷一覽無余。

“真人。可惜我并沒有這麼想過，”他輕聲道，“嚴大人，你到現在還看不清嗎？沒人你，是你自甘沉淪，非要在爛泥里打滾。”

他說完這話，回過頭朝巷外走去。

傅深也想決絕地一走了之，可他每走一步，扎在心里的刀子就仿佛被人往外拔出一分，鮮和痛苦失去了阻攔，從再也盛不下的傷口中噴薄而出。

這條巷子長的像沒有盡頭，他知道有人在背后目送，于是盡力直脊背。可越是僵，那些痛苦便越發顯得無所遁形。

恍惚間，他眼前浮現出一個影，脊背不算寬厚，卻格外拔，在他面前半蹲著，示意他上來。

傅深突然發了狠，驀然回，將手中凌霄花玉佩狠狠朝地上砸去。

啪嚓一聲脆響，碎片飛濺。

“從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玉。”

他再也不肯多看一眼，像是把一切都拋在了后。嚴宵寒盯著滿地碎片，仿佛看見了傅深一轉頭時泛紅的眼圈。

若論誼，他們似乎與普通朋友并無太大差別。這場決裂，說是恩斷義絕未免太過，說是割袍斷義，又不全是因為觀念不合，他心里約約知道，自己似乎失去了什麼比友更深重、更脆弱的東西。

和玉一樣碎了滿地的，大概是滿腔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一顆尚且年懵懂的真心吧。

傅深一路縱馬狂飆出城，形如離弦之箭，揚起漫天塵煙。幸而城中人，城外是大片荒地，這麼瘋跑沖撞不到旁人。郊野的狂風猶如鋪天蓋地的海浪，吹的他袍翻卷，雙眼模糊，也令他在自般的沖撞中發泄憤怒。

等他終于疲力竭地停下來時，傅深抬手了眼角，發覺竟是干燥的。

不知道是沒哭出來，還是被風吹干了。

一時意氣上頭，他覺得自己應該提刀沖回城里宰了嚴宵寒；一時低落消沉，他只想找個僻靜地方痛飲千盅，哀悼真心喂了狗。可這些念頭在他腦海中浮掠影，轉瞬即逝，當他終于停下來的那一刻，傅深卻什麼也不想干了。

殊途怎麼能同歸呢？他起初不信邪，終于也變了萬千教訓中的一個。

既然知道錯了，該放下時，就要放下。

長風浩，四野蒼茫，傅深對自己說：“不就是個白眼狼麼？被咬了一口，難道我還不活了？”

話雖這麼說，然而待回府后，在臥房看到那被他珍重收藏的弓匣子時，傅深還是不可避免地鼻頭一酸。他忍過這陣難言心酸，了一個小廝進來：“把這匣子收到庫房去。”

小廝問：“是收到公中庫房，還是收在爺院里呢？”

傅深原本想說拿的越遠越好，可話到邊，又怕這把弓箭被別人拿去糟踐，一口氣哽在嚨口不上不下，最終還是糟心地認了：“收……算了，收到我院里吧。”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好生收著，別水，別讓蟲蛀了。”

好在他們相識不久，往不，只有那一件東西與姓嚴的有關。弓匣被搬出去后，傅深終于不那麼堵得慌了，仰面一到，平攤在了床上。

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最傷神，傅深不知怎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里他又回到了寶巖山的斷崖上，這次沒有野豬，只有一個殺千刀的嚴宵寒單手吊在懸崖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夢里的嚴宵寒冷淡如冰，死活不肯出聲求救，傅深又急又氣，卻顧忌著什麼，沒有手去拉他。

“你為什麼要騙我？”

現實中沒問出的話，終于被他在夢中問了出來。傅深在崖邊來回踱步，著氣，突然崩潰大吼：“你就是在騙我！上次騙完了這次還要騙！你跳啊，你有種就跳下去！”

喊完這話，他驀地一激靈，醒轉過來。

窗外天已黑，他竟不知不覺睡過了一個下午。傅廷信正站在他床邊，臉稍顯憔悴，見他醒了，關切地問：“怎麼不服就睡，剛才做噩夢了吧？”

傅深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牢牢著口，難怪剛才在夢里覺得不過氣來。

他翻起床，活了一下酸痛僵的肩膀脖子，忽然注意到傅廷信著素服，儀容嚴整，心中毫無來由地一沉，問道：“二叔，你要出門嗎？”

“剛接到宮里傳來的消息，”傅廷信緩緩道，“金先生不堪拷打，在獄中以碎瓷割腕，留下四字言……自盡而亡。”

天意如刀。像是嫌之前那一刀扎的還不夠深、不夠痛。

傅深剎那肅然。

“他……寫了什麼？”

傅廷信疲力竭地閉上眼，間哽咽終于難以自抑，一注熱淚滾滾而落——

“寫的是，‘俯仰無愧’。”

作者有話要說：　凌霄花形玉佩是一種古代常見的玉佩樣式，沒有特殊意義。網上有宋代、明代實圖。

第23章 過往┃回憶結束

趕盡殺絕。

這是當年那樁牽涉了藩王、守將、文臣，震朝野的大案，給世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韓元同問斬，安王撤藩，金云峰自盡，金家上下，男老十幾口人，無一幸免。

很有人知道，有兩個人本來可以逃得一死，卻最終沒能逃飛龍衛的天羅地網。

更沒人知道，那兩個必死無疑的人，竟然姓埋名地生活在一座邊陲小鎮里，七年之后，還能再度與當年的救命恩人相遇。

這個意外發現帶給傅深的驚嚇，足以與一個月前的賜婚圣旨媲。

這麼多年來，他變了很多，被世事磋磨過，被命運捉弄過，早已不是當年行事全憑一腔熱的大爺。趕鴨子上架的戎馬生涯使他快速拋棄了最無用的稚和任，還有不必要的敏。

心境沉淀，鋒芒斂，他懂得了何為“不由己”，也學會了尊重“人各有志”。他甚至與嚴宵寒重建了友誼，將往事一筆勾銷，從此不再提起。

當年傅深怒氣沖沖地摔了玉佩，擲地有聲地與他恩斷義絕。可后來氣消了再回想，他明白自己其實應該知足，因為嚴宵寒當日給他留足了面子。會安排飛龍衛在他走后再手，至有一半是為了瞞著他，不他傷心。

不論公義大節，他待傅深可算是仁至義盡了。

可惜傅深那時在氣頭上，嚴宵寒無論做什麼在他眼里都是“心積慮”。兩人自此后形同陌路，直至元泰十八年冬，外使來朝，宮中舉辦了一場馬球會，元泰帝令軍下場，與勛貴子弟共組一支馬球隊，迎戰外邦馬球高手。

打到一半時，馬球被擊飛到場外，負責撿球的小太監作稍慢，球還未手，一個外邦球員竟心急地揮桿便打。常打馬球的人手勁非常人可比，那一子下去，不死也要半殘。傅深離的最近，沖過去一桿撈起小太監，將他甩到自己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