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唐想在第一年把博士的課程都修完，所以這學期的選課很多。他往常都會至隔一周回家一次，而這次回來以后，竟然有一個多月都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待在學校里。直到許唐蹊要過生日，他才翹了一節課，回了家。他買了蛋糕，又特意到一中旁邊的蛋糕房去買許唐蹊喜歡的那一款蠟燭。

順著花叢邊的小路往蛋糕店走，許唐忽然看到一個穿著校服的男生從高高的圍墻上跳下來。男生屈膝落地，悠了一下`子站起來，低頭撣了撣袖口蹭上的塵土。

猝不及防，男生抬頭，與許唐對視上。

高三的校服，悉的一張臉。

許唐把剛剛含到里的煙拿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挑了一眼那圍墻。

“我……”易轍含糊地出了聲，看到許唐的神，懊惱地吸了口氣，“我肚子疼，去買點藥。”

話音剛落，一個書包飛了出來，不給面子地砸在了易轍的肩膀上。

“靠……”

許唐“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夾著煙的手都在輕。

易轍咬著低頭，在許唐的目中更覺得自己真的是蠢到了極致，滿心想的，只有趕離開這。

“我先走了，唐哥。”

丟下這麼一句話，他飛快地扯起書包，過保護帶，大步走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落荒而逃。

許唐看著他匆忙的背影，無言地搖頭輕笑。

跑什麼？他又沒說什麼。

他又朝前走了幾步，仰頭看了看易轍剛剛躍下來的地方——可真是不低，起碼就他自己而言，會怕自己摔斷了。

一中是有晚自習的，許唐給許唐蹊發了消息，讓和老師請假，晚自習前去接。許唐蹊歡歡喜喜地背著小書包出來了，回到家看到擺著的大蛋糕和一桌子菜，更是高興得不得了。

一家人一直聊到晚上十點鐘，許唐蹊說高中生活很有趣，課不算難，還認識了很多新朋友。臨睡覺，許唐蹊地蹭到許唐面前，著一手指問他，可不可以再吃一小塊。

許唐親自切了很小的一條，端給許唐蹊。許唐蹊勉強接過這一點蛋糕，還不忘吐槽許唐真是刀工細。

正吃著，卻見許唐又切下了一大塊。

“高三的幾點下晚自習？”

許唐蹊歪頭想了想：“九點五十吧，高一高二的走讀生是九點二十可以走，住宿生和高三的要再上一個小自習到九點五十。”

許唐點點頭，小心地把那塊大蛋糕放到一個新的紙盤里，把叉子叉在了空白的地方。

“去給易轍送過去，”他把蛋糕遞給許唐蹊，看著表自言自語，“應該回來了吧現在。”

許唐蹊邁著小步子，托著蛋糕去敲對面的門，可半天都沒有靜。側耳在門上，里面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響都沒有。正準備回去，剛好聽見樓道的鐵門被打開的聲音。挪了兩步，靜在那里等了一會兒，果然，看到了易轍。

不過被他嚇了一跳。

易轍一邊往上走一邊扯著胳膊上的繃帶，心想趙未凡這個的真的很不靠譜，好好一只手讓包了大白肘子，還是個系著蝴蝶結的肘子。

“易轍哥哥。”許唐蹊瞪圓了眼睛，小聲地到，“你沒事吧？”

易轍抬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個被昏黃的燈照得溫的草莓蛋糕。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小叉子吃蛋糕。往常給人過生日，他要麼是不吃，要麼就只是象征地吃一小口。這次他鄭重地看了那塊蛋糕好一會兒，然后用沒有傷的左手握著小叉子，笨拙地一點點叉著地把它吃完，又刮干凈盤子底蹭上的油，仔細地去辨認那里凸起的字。

好利來。

易轍在第二天拖著“蝴蝶結肘子”，騎著車繞著小鎮轉了整整一大圈，可串遍大街小巷，都沒有看到那個“好利來”的蛋糕店。后來他才知道，那是許唐特意從北京買了，帶回來的。

他從前一直覺得，在哪里、做什麼，其實都沒有什麼不同，可這塊小小的蛋糕卻讓他忽然想，好像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2008年，易轍到北京上大學。他的第一筆開銷，就是到許唐去過的那家“好利來”，買了一小角草莓蛋糕。

許唐聽許唐蹊說了易轍傷的事，在心中嘆氣，想著今天上他的時候，就應該直接把他拎走，起碼能讓他打一場架。他一直都知道易轍不算是個好學生，但他沒打過架，也想象不到易轍打架的樣子。直到他親眼看到易轍用淌著的手朝別人臉上一下一下砸拳頭的樣子，才突然覺得，好像不能讓這個男孩再這樣下去了。

那天許唐的一個朋友從云南回來，剛好，幾個曾經混在一起的同學剛好周末都在家，便約了出來聚一聚。吃過飯，幾個人奔了附近的一家臺球廳。

周末的晚上，臺球廳異常火，老板帶著他們到了提前定好的桌位，許唐的目轉了個圈，忽然看到了易轍。

那邊有幾個一看就是未年的學生，發夸張，穿著大膽，還有幾個都叼著煙。易轍倒沒混在里面，而是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角落里，靠著椅背打PSP。

只不過……許唐瞇著眼睛過去，這小子竟然也煙。

易轍兩只手都占著，只從里出一團煙霧。一個穿著黑熱的生走過去，笑嘻嘻地過手去，卻在剛剛要到易轍的煙時被避開。易轍抬頭，淡淡地瞟了一眼，自己拿下邊的煙，彈了彈煙灰。

還有范。

旁觀了這一幕的許唐不知該做何想，該欣自己對門家的孩子氣場強大，還是該痛心他竟然小小年紀，一匪氣。

他兩手著兜，閑在在地溜達了過去。

“哥們，借個火。”

臺球廳里很吵，易轍也只是將將聽清了這句話的容，并不能辨認這話的主人是誰。他對于這句話沒什麼意見，卻十分不滿意搭在自己肩上的這只手。

他騰出一只手，不耐地從兜里出打火機，頭也不回地向后遞過去。沒想到背后的人卻不接，那只手也毫沒有要放下去的意思。

GAME OVER。

一只手打不了游戲，屏幕里的小人死得慘烈。

易轍因為那只擱在他上的手而產生的不耐立刻了，他“騰”地站起，卻在看到后面的人時，瞬間偃旗息鼓，滅了火。

易轍啞了一下，才到：“唐哥。”

煙還叼在里，說這三個字的時候，那半截煙“啪嗒掉在了地上，形容慘烈。

許唐懶洋洋地歪歪頭，在搖晃的吊燈下朝他笑：“要打我？”

易轍擰了眉，有些頹喪。

“沒有。”

他彎腰把地上的煙撿起來，在旁邊小茶幾的桌子上摁滅。長長的手指著煙猶猶豫豫地杵了很久，甚至已經把還沒燒到的煙都了出來。

煙零零地散了一攤，看得人心煩。

“先借個煙吧，我看看你什麼。”

易轍沒有馬上作，他看著依然掛著笑的許唐，不清他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態度，是不是不高興了。

有個一起來的男生挑著眉湊過來，看了一眼許唐，警惕地問面不佳的易轍：“怎麼了？”

“沒你事。”易轍推了他一把，讓他該干嘛干嘛去。這一回頭才發現，剛才玩得正嗨的幾個人也不打球了，都冷冷地盯著這邊，像是隨時準備干架。

易轍更覺挫敗。他朝前走了一步，遞出了一盒煙。

包中華。

許唐瞥了一眼，還講究。

他不客氣地把煙盒攥在手里，從里面了一支，又朝易轍勾勾手，言簡意賅：“火。”

這次易轍沒聽他的——他沒把打火機給許唐，而是自己湊過去，給他點著了煙。

許唐垂眸湊火時，易轍一直盯著他的臉。還是第一次，易轍連他的睫都能看得這麼清。

很長，很好看，特別是眨眼的時候。

易轍一直沒意識到自己有多低眉順眼，直到許唐朝他揮揮手走了，順便帶走了那包中華，易轍才從旁人驚愕的目里，察覺到自己剛才大概太不像大哥了。

許唐一整晚都在手指間擺弄著那包中華，時不時瞥瞥易轍。易轍多數時間都在玩游戲，偶爾上臺打兩桿，都會引來一陣歡呼。

許唐側頭看著，心想自己之前為什麼會覺得，易轍沒有存在呢？

十一點鐘，臺球廳里的人不增反減。大門被撞開時，許唐正彎著腰，瞄準桌上的最后一顆黑球。

“砰”，黑球進袋。還沒來得及為自己鼓掌，他聽到了一陣驚呼聲。再一回頭，他幾乎整個人都懵了。

易轍的肩膀上滿了碎玻璃碴，兩波人已經迅速罵著涌到了一起。

誰也不知道這場混是怎麼開始，大家只知道，在回過神來的時候，座椅已經被摔爛了好幾個，到都是破碎的啤酒瓶，和紅著眼的人。

許唐眼睜睜地看著易轍用淌著的手打翻了一個人，揪著他的領子，一拳一拳揍在他的臉上。

這樣的易轍于許唐而言是陌生的。暴戾、狠絕、毫不留，無論哪一種，都與許唐印象里的形象相去甚遠。

許唐立刻邁開步子，卻被一旁的友人攔下。他拍了拍友人的肩膀，說：“那有我鄰居家的小孩兒。”

而鄰居家的小孩兒已經打紅了眼。

他剛才一直在看打臺球的許唐，甚至沒聽到門被撞開的聲音，沒聽到同伴的提醒。沒防備的，就被啤酒瓶扎到了肩膀。

許唐過去抱著易轍的腰想要拖開他，懷里的人卻一直在試圖掙，直到易轍的手肘打到許唐的眼睛，許唐吃痛地哼了一聲，易轍才明白過來，自己正被誰抱著。

“怎麼了？”他驚慌地回過，看到許唐的右眼流出了眼淚，很快紅了一片。

“我……”他語無倫次，又不敢許唐的眼睛，“讓我看看。”

正在這時，老板找的人到了，幾個看上去很兇悍的大漢呵斥著屋里一幫上躥下跳、砸桌砸椅的兔崽子，其中一個拿著鐵猛敲，喊：“！都他媽給我停！誰再他媽我掄誰！”

許唐舉著冰袋，跟老板理好賠償的問題，不顧友人要送他們去醫院看看的意愿，拉著易轍上了自己的車。坐在車上，許唐把冰袋扔到一邊，打開車燈，擰了鑰匙。

“我家，你家，或者醫院，選一個。”許唐看著前方，平靜地補充，“但我不認為我或者你能理扎滿了玻璃碴子的肩膀。”

易轍從上車以后就大氣不敢出，一直拿余瞟著許唐繃著的下頜。但凡是個不傻的人都能看出，許唐現在是生氣的，不管程度有多，起碼有一點。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許唐出這種生氣的神。

“醫院。”易轍答得飛快。

醫院里，許唐一直皺著眉看醫生給易轍清理傷口，易轍卻一直看許唐。偶爾目對上，易轍就趕心虛地低下頭。每次低下頭的時候他都在想，怎麼這麼倒霉，明明自己這陣子沒怎麼打架，結果打一次就讓許唐到一次，一逮一個準，這回還來了一個這麼刺激的。這個護士話也多，一邊給他清理一邊不住地念叨，什麼“年輕人不要這麼沖”，“萬一有個意外可不得了啊”，“前些天就送來一個打架被捅了一刀的，差一點就沒救過來，他媽媽都要哭死了喲”……

沒說一句，許唐的眉就更攏起來一分。易轍看著護士一張一合的，心如死灰。

從醫院出來，許唐坐在車里，放下窗戶。他掏出拿包中華，問易轍：“麼？”

易轍正想著怎麼跟許唐解釋一下今天的事，聽見這話，下意識地出了手。

許唐哼笑了一聲。

易轍趕回手，搖頭：“不。”

許唐下了車，自己站在車旁完了一支才又上來。

“你的眼……你記得按醫生說的敷。”

易轍笨拙地尋找著詞匯，在一片空白的大腦里抓取了麼一個廢話一樣的句子。

“嗯。”

許唐應了一聲，一點都沒有要走的意思。易轍暗暗攥了攥拳頭，靜靜地等著他說話。

許唐的確試圖說些什麼，但坦白講，他并沒有這種經驗。無論是他還是許唐蹊，都是從小乖巧懂事，從不惹事生非，他的朋友里，也并沒有習慣用拳頭解決問題的人，所以他從沒勸過別人，不要總打架。而易轍于他，是鄰居，是一個從小就經常見到的弟弟。他大他六歲，不是他的長輩，也不是他的親戚，甚至，也不能算朋友。他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去管教他，但又不想再看到這樣的易轍。

“易轍。”

“嗯。”易轍輕輕地應道。

“疼麼？”許唐問。

易轍搖了搖頭：“不疼。”

許唐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轉過頭來看旁的人。很久，才再說話。

“高三了，不用學習嗎？”

易轍不知道該說什麼。說其實他績并不算差？還是說他不喜歡在學校呆著？

許唐沒等到回答，又問：“想過考大學嗎？”

易轍一愣。

大學，這是高三老師最常掛在邊的一個詞，甚至，在他們升高三時，老師讓他們每人在樹葉形狀的便利上寫下一個志愿，在教室側面的墻壁上。那里著一棵大樹，承擔著全班人的志向。

易轍沒寫，也沒，還因此被班主任去好一頓訓。不過易轍全程都在欣賞辦公室窗戶外的那只笨鳥。

“不喜歡這里，不喜歡家里，就可以考遠一些，你不是一直都很想你的爸爸和弟弟嗎？那你可以考到上海去。如果你想了解各個大學，了解各個專業，我可以講給你聽。”

許唐終于卸下了繃的神，他看著沉默又茫然的易轍，過手去，拍了兩下他的大，以商量的口吻問他：“還有不到一年，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考上自己喜歡的大學，以后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不好麼？”

喜歡的生活。

其實，易轍也曾在趴在課桌上休息的時候，聽過班里的同學談論大學和那些五花八門的專業——想學醫，但是爸媽說太累太苦了；想學金融，因為掙錢多；爸媽想讓我學個工科，因為有技在上，是別人都搶不走的……

別人熱熱鬧鬧的談論，有時也會給易轍一個錯覺——好像誰都在被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