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回去，許唐發現竟然還沒睡。臥室的門留了一條，出窄窄的一束。

他推門進去，看到一個戴著花鏡的側影，手上一牽一引，來來回回，布滿皺與繭的拇指上套著一枚頂針，反著星點的亮。

見他進來，抬頭，隔著鏡片瞅了他一眼，便立即笑開：“回來了啊。”

“嗯。”

許唐蹲下來，看用彩線將一片圓形的布料到一小塊已經繡了許多紋樣的布上。布的形狀有些奇怪，看上去有一定的厚度，他將頭轉了個方向，歪著腦袋，仔細去辨認那塊布上的圖案。

好像，是某個還沒有眼睛的小。

“在做什麼？”他溫聲問。

“虎頭鞋。”悠悠答著，慢慢將手里的東西展開，給他看，“好看嗎？”

許唐點點頭。

見他看得認真，像是喜歡，便又從一旁的一個塑料袋里，掏出了一只已經上好虎臉的鞋面，遞給他。

許唐還是第一次見這種東西。

手里的虎頭鞋面致得很，一雙大眼睛，還有兩只翹起來的耳朵，甚至連那兩撮七彩的虎須，都過分可。他出手，輕輕捋了捋一撮彩線，喃喃重復：“虎頭鞋？”

低著頭，在將銀針穿進布面的同時，念了一段順口溜：“虎頭鞋，穿虎頭，走路穩，跑得快，趕走妖魔好威風。”

老人的語調緩慢低沉，像是電影里悠遠的背景樂，伴隨的畫面，是一個小孩子搖搖晃晃學步的長鏡頭。

“小孩子穿虎頭鞋，驅魔辟邪，平平安安。而且這樣的鞋不捂腳、也不打，孩子學走路的時候穿著最舒服。”

“是嗎？”又將手里的虎頭鞋面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許唐才仰著臉笑說，“真好看，這是給哪個小孩兒做的？”

手上的作沒停，又瞄了他一眼，卻說了一個讓許唐愣住的答案。

“你家孩子。”

著小小的虎臉，許唐的下抖了一下，難以置信般反問：“我家？”

“對啊。”被他的反應逗笑，額上的皺紋都變得舒展，“你們一人兩雙鞋，兩條棉，這是你的，做完你的做唐蹊的。”

“這麼早就給我家孩子做麼？”啞然過后，許唐舉高了手，用鞋面擋住自己的眼睛，笑，“這還沒個影呢。”

繡好了一只虎眼睛，剪斷了連著的線。一只手舉遠了鞋面，瞇著眼睛，左右瞧瞧，月是在看繡得怎樣。瞧過后，滿意了，才說：“不早，怕我以后做不了。”

“怎麼會。”

“怎麼不會，”將花鏡取下，了眼睛。許唐注意到，一雙被褶皺爬滿了的眼角已經泛紅，眼底也布滿了紅。

蒼老的痕跡，總是無孔不。

“我這眼啊，一年比一年花，人老了，就哪哪都不行了，說不定哪天，就真的瞎了，到時候還怎麼做？”

笑呵呵地又拿起了一個黑的圓片，將針和線都遞給許唐。許唐無聲地接過來，迎著燈，很快穿好，又遞回。

“再說了，我指不定能不能看見你的乖娃呢。”

許唐皺皺眉，將尚未收回的手覆到的膝蓋上，輕拍兩下，輕聲責怪：“別說。”

“哪是說，這種事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下了第一針，“說不好啊。”

許唐立時正，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他朝前了腦袋，由下至上看著：“是我媽讓您來當說客的吧，自己催我不夠，還拉了您來？”

聽了，笑得燦。

“我不催你，我的寶貝孫子還能找不到媳婦？長得這麼俊，不愁的。”說到這，“喲”了一聲，朝許唐湊近了腦袋，“剪頭發了啊。”

“嗯，”許唐向兩邊各轉了轉頭，咧開問，“好看嗎？”

“好看。”的手上繭子太多了，又因年邁，皮干枯，蹭到許唐的耳廓時，都是并不、艱磨人的。

著許唐的腦袋端詳了好一會兒，說：“剪什麼樣的都好看。”

堅持要將這只鞋面繡好再睡，許唐便一直旁邊陪著。

這樣的夜晚其實很難得，許唐安靜地看著針線翻飛，心里是很明顯的安寧。

“，明年我帶您去玩吧。”許唐突然說，“咱們坐飛機，去可遠的地方。”

“坐飛機？”有些驚訝，很快，便笑著搖頭，“我可不，我這胳膊兒的，走不了遠路。”

“不用您走，我買個椅，推著您。咱們又不爬山，我帶您去個暖和點的地方，可以去海南，就是一闞他們去年冬天去的那。”

還是搖頭。鞋面繡好了，將它收進袋子，許唐埋頭幫把塑料袋系好。

嘶嘶啦啦的聲響中，聽到老人笑著說：“我哪兒也不去，你們要去啊，你們就去，我啊，不去累贅你們。”

“說什麼呢，什麼累贅啊。”許唐直起子，看著用眼鏡布一下下著花鏡。

在他的記憶里，的頭發白得很早，似乎在他很小的時候開始，或者說，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已是滿頭的白發。曾經韓印到他家來，見過，那時韓印就對他說，他的真的是很標準的慈祥老的形象。

他也是這樣覺得的。

許唐輕輕笑了笑，出手，替挽了挽鬢角。

新年來得很快。

如往年一樣，大伯一家在年三十這天趕了回來。除夕團圓，許家上上下下將近三十口人，都要湊在一起吃一頓年夜飯。人丁興旺，注定了這頓飯的熱鬧程度，一屋子的人至要分兩撥來吃飯，不喝酒的先吃，喝酒的后吃。因為家里有些有煙癮的男士，許唐趕著不喝酒的那撥吃完飯，便帶著許唐蹊早早撤退。臨走前，周慧拉著他的胳膊叮囑，回去一定記得把家里的燈全都打開，說是除夕夜，家里一定要亮堂。

回到家時，看到樓下有人在放煙花。許唐的目跟隨著一束小小的煙花上移，煙花竄上天空，他的視線掠過眼前樓宇——燈爍爍的一排排窗，唯獨兩扇黑著。

許唐蹊著兜小跑到許唐邊：“哥，我們也放煙花吧，你給我買了吧？”

許唐收回視線，對點了點頭。

許唐蹊從小就喜歡焰火，許唐便每年都會幫買一些。他到車里取來，找了個不太冷的位置，讓自己先玩一會兒，自己則一步兩級地上了樓。把家里各個屋子的燈都打開，再關上門出來，他卻在有些冷的樓道里頓住了步子。

過樓道的那扇窗戶也能看到不斷升空的煙花，一簇簇，接連不斷，還激起了熱鬧的響聲。

看著對面閉的房門半晌，許唐上前一步，敲了敲門。

沒有人回應。

果然不在家麼？

許唐懷疑會不會是里面的人睡著了，不甘心地，抱著一線希，又敲了敲。這次的敲門聲持續得有些久，久到許唐像是了神，以至于門忽然被打開時，門板險些撞到他的臉。

“有事？”

門的向西荑滿臉不耐，正蹙眉看著他。客廳的燈被打開了，越過向西荑的肩膀，許唐一眼就看到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茶幾翻著，一堆陶瓷碎片散在地上。

他收回目，看著穿著睡的向西荑，語氣平常：“我找易轍。”

向西荑抬起手，向后捋了一把頭發。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后，竟然扯出了一個有些詭異的笑。

“死了。”

兩個字，伴隨著門被重重撞上的聲音，讓許唐站在門前愣了很久。

燈滅了下去，樓道的窄窗外，亮劃過，白的煙留在空中，再無聲消匿。

許唐腳底著臺階的邊沿，了好一會兒，才下墜，蹦下了一級臺階。

再到樓下時，抬頭過去，黑著的窗戶只剩了一扇，許唐蹊舉著一只冷焰火湊到他邊，讓他快點許個愿。

他閉上眼睛，卻被許唐蹊晃了晃：“你姿勢不對！”

鐵煙花已經迅速燒過了大半，許唐睜開眼，出一只手，截斷了它向四周綻開的火花。

這一晚注定是睡不好的，大概凌晨五點鐘，許唐就被陣陣的鞭炮聲吵醒。他趴過子，從床頭到手機，摁亮，看了看時間。放下手機后，將一側的臉埋到枕頭里，剛剛打算再瞇一會兒，窗外卻又響起了聲音更大的禮炮聲。許唐扯著被子翻了個，把自己的裹，卻完全無法隔斷這震耳的炮聲。

有些煩躁，他坐起，看著不斷被火映亮的窗簾愣了一會兒神。

清醒過來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拿過手機，低頭發了一條短信出去。

沒過兩分鐘，屏幕亮起，顯示一條未讀短信。

“新年快樂。”

是來自于易轍的回復。

在回復的界面中，許唐的手指在手機鍵盤上摁了半天，卻是拼拼刪刪，未得一句適當的話。混的聲音中，他的思緒像也是混的。放棄回復，扔了手機，穿服時他還在想，易轍是也被吵醒了，還是本沒有睡。如果是被吵醒了的話，那他睡在了哪兒，沒睡的話，又會是在哪兒，發出的這句“新年快樂”？

打開｀房門，客廳的燈已經亮著，餐桌上擺了幾個盛了薄薄一底醋的碗。許唐看了一眼，發現多了一只。

周慧從廚房探出子：“醒了啊，那我要開始煮餃子了，唐蹊也醒了。”

“嗯，”許唐走進廚房幫忙，奇怪地問，“怎麼有五個碗。”

半蓋簾的餃子被周慧撥進了鍋里，迅速，被沸騰的水淹沒。

“多擺一個碗，就是說咱家要進新人。”

“進什麼新人？”

周慧笑著瞥了他一眼：“你說呢？當然是你給我帶的新人了。”

許唐一頓，明白過來。

“哎喲，”他哭笑不得，“可真逗。”

隔了兩天，許唐才終于又見到了易轍。

易轍騎車到樓下，看到許唐正扶著車把，教一個小男孩騎自行車。

“用力，蹬，子不要歪。”

小男孩騎的是一輛有些舊的士自行車，因為高不夠，兩只腳去蹬腳蹬時頗為費力，他扭著子用力，卻帶歪了車。易轍停下來，看著許唐好脾氣地笑著穩住車，還用一只手抱著小男孩，幫他扶正了。

許唐今天穿了一件墨綠的棉服，里面一件衛，白的帽子放在外面。看著他，易轍偏頭想了想，許唐好像真的很喜歡穿淺的牛仔，即便在冬天，也總是一條發白的牛仔。

“回來了啊？”

不遠的人忽然了一聲。

易轍回神，收回。車碾過紅的破碎炮，易轍停在了許唐邊。

“去哪了？”

忽然被這樣問，易轍明顯沒有反應過來。

看他愣神，許唐補充：“三十晚上想找你一起放煙花，你不在。”

三十？

聽到這兩個字，易轍猛地睜大了些眼睛。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許唐立即說：“向姨開的門，沒說什麼。”

“嗯。”

這聲回應伴隨著濃濃的鼻音，許唐挑眉，問：“冒了？”

這樣一看，才發現易轍的手凍得通紅。易轍在他的目中了手，然后將手放到了羽絨服的口袋里。

“怎麼不戴手套？”

“出門的時候有點著急，忘了。”說完，易轍吸了吸鼻子，解釋，“沒有冒，就是剛才有點冷。”

許唐偏了偏頭：“你聲音都這樣了，還沒事？”

易轍低著頭，不說話。

小男孩看到許唐一直在和剛來的大哥哥說話，一點都沒有繼續教他的意思，有些著急地了一聲“唐哥哥”。許唐低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示意他稍等一會兒。

“家里有藥沒？”

問完，許唐又覺得自己的問題大概是有些多余。

“算了，你先回去吧，外面怪冷的。他馬上學會了，我再教他一會兒，待會兒去找你。”

找他？

盡管迷茫，易轍還是本能地遵從許唐的吩咐，扶住車把，準備離開。

還沒想明白這句“去找你”是什麼個意思，一旁的小男孩突然說：“唐哥哥，這個哥哥的車子好看。”

小男孩看了看易轍，又眨著眼問許唐：“等我學會了，可以騎這輛麼？”

“哥哥的車子太高了，你騎不了，這輛你都要夠不著了。”話說一半，許唐忽然發現了什麼，驚奇了一聲，“嗯？你換自行車了？”

新自行車的車閘比之前的要，易轍閘的頻率降低了不。手上突然用了更大的力氣，但還是假裝鎮定地，點了點頭。

許唐打量了一圈：“我怎麼覺得和之前的差別不大。”

也是紅，也是山地車。外形基本沒什麼差別，只是車梁變了平的。

“之前的怎麼了？”許唐奇怪。

易轍停了停，低聲說：“不好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