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事故》第二十八章
醫生給開的是要輸三天,但到了第二天,許唐除了還是很虛弱、無法進食外,已經沒什麼別的癥狀。急診的臨時床位不可能一直占著,易轍要給許唐辦個住院,許唐卻攔住他,說讓他問問醫生,可不可以回學校輸。
問過醫生,醫生給開了轉院單,拿了兩天的藥。
這兩天許唐都只能喝一些米粥,甚至剛開始的時候,只能喝米湯。學校里食堂賣的粥要麼太稀,要麼太稠,易轍轉了一圈,實在沒什麼看上眼的,便自己跑到學校附近的一個粥鋪,打包了兩份粥。
大冬天的,用服裹著,送到許唐宿舍的時候都還是熱的。
“這個是小米南瓜粥,這個是蔬菜粥,”易轍把兩個保鮮盒的蓋子都打開,“一個甜的,一個咸的,你想喝哪個?”
許唐舉著勺子,手上還有很淺的、被膠帶白了的痕跡。他抬頭,看到易轍被風吹紅了的臉。
這家粥鋪他知道,味道很好,卻離學校并不算很近。走著去要二十分鐘,即便是坐公,也沒有能夠剛好到達的車次,前后的站臺都還和粥鋪隔著不近的距離。
看到易轍看向自己的眼睛,許唐突然發現,那里面早已裝了太多他沒辦法回應的東西。
小心翼翼,萬分珍重。
他從前不曾注意,現在卻再無法忽視。
“我喝小米粥吧。”低頭避開他的注視,他將另一份推到易轍面前,“你吃了沒有?”
易轍搖搖頭,又把那一份也推回給他:“我不,你先吃。你可以換著喝,米就先吃一點點就行了,把兩個的湯都喝了。”
許唐沉默地舀了一口,遞到里。
很香,溫度也正合適。
又喝了兩口以后,他對易轍說:“你快去食堂吃飯吧,再晚食堂沒飯了。多吃點,你這兩天也沒吃好。”
他病兩天,易轍跟著忙前忙后,一頓飽一頓的,瘦得竟比他還要多。從前他的臉上有剛好合適的一點,今天再看,顴骨都更加明顯了。
易轍卻還是搖頭。他不放心,想要看著他吃完。
許唐還要勸說,卻在這時,宿舍的門響了。絮提了一個比他還要寬的大黑塑料袋,用胳膊肘拱開門,了進來。
“怎麼回事?”進門后,絮立刻把袋子扔到一邊的地上,跑到許唐邊,“什麼病啊這麼嚴重?”
面對他的問題,許唐一愣:“你怎麼知道我病了?”
他生病的事,連班里同學都不知道,唯獨知的,也只有易轍而已。許唐轉頭看向易轍,易轍連忙朝他搖搖頭,表示跟自己沒關系。
“別人告訴我的。”
絮說這話時有些支吾,惹得許唐奇怪。
“誰?”他追問。
絮這才說了一個名字,許唐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便更加奇怪:“鄭以坤是誰?”
“我同學。”一旁的易轍突然話。說罷,又想起什麼似的補充:“但我沒告訴他啊。”
按理說,鄭以坤應該本不認識許唐,除了那張沒有正臉的照片外,他都沒見過他。易轍又仔細想了想,這才想起來,自己確實跟鄭以坤說過要去醫院。
他那天突然沖出教室,又一夜未歸,鄭以坤到他之后自然要詢問。但他也并沒有詢問什麼,只是拉住他,問他去哪。易轍當時趕著要去陪許唐輸,便隨口說:“去醫院”。
坐在那里回憶,易轍覺得很納悶,一句“去醫院”就能讀出“生病的是許唐”、“病得很嚴重”了?
許唐聽易轍講了這件事,攪著粥沒出聲,不知道在想什麼。等轟著易轍趕去食堂吃飯之后,他才回頭又了絮一聲。
“你和這個做鄭以坤的,關系很好?”
“沒有,”絮想都沒想,立刻搖頭,“他老逗我,我不跟他待著。”
他說完,就把那個大黑塑料袋打開了。
許唐側頭一看,發現竟然是一個巨大的熊。剛剛被扁了團在塑料袋里就夠大了,此時展開,估計拉起來比絮都高。他嚇了一跳,差點被里的粥嗆到:“你從哪弄了個這麼大的熊?”
“鄭以坤……給我的。”他把那個“送”字咽了下去。
許唐立時便覺得不大對勁:“你不是跟著老師去出差了嗎?”
絮點點頭:“是啊,但是我飛機剛落地,他就打電話,說在機場,然后要讓我坐他的我回來。我上車后他說這個熊是昨天去電玩城贏的,非要給我。”
若是在以前,許唐還不會想什麼。但醫院的那一幕,使得他打開了一扇從未注意過的門。這兩天翻來覆去地想著,回憶了很多以前的事,不知不覺間,在某些方面變得更加敏。
與其說敏,不如說是直覺。而更大的直覺是,這個鄭以坤的人,不管是男是,都不適合絮。
就從鄭以坤告訴絮是自己生病了,并且很嚴重來看,這個人就很聰明了。他能得清別人的想法,輕而易舉地推斷出脈絡,補全一件事的完整經過。
而絮……
許唐看了看正抱著那只大熊,琢磨著要擺在哪里的人。
怕是被人賣了還要幫著人數錢,說差十塊的那種人。
許唐又送了一勺粥到里。想了這麼半天事,粥已經有點涼了,他再喝了兩小口,就不敢再喝。把餐盒收拾好,看著絮收拾東西的背影,再三斟酌下,才開口。
“你……最好還是離那個‘鄭以坤’遠一點。”說完,許唐又覺得自己似乎有點武斷,畢竟他本沒見過鄭以坤,一切的結論也都僅僅是推斷。他便又改口說:“或者有時間我通過易轍認識他一下。”
好像也不太對。
許唐覺得自己已經語無倫次,兩天多沒吃東西,又始終思緒混,搞得他都快喪失了思考能力。見絮奇怪地看著自己,他嘆了口氣說:“算了算了,以后再說吧。”
而易轍下了樓,就看見剛剛被提到了的人正站在一棵柳樹旁煙,順便瞇著眼睛,不知在瞟著誰。
鄭以坤也看到了易轍,他朝他招招手,歪著笑。
易轍朝旁邊一掃,見這人又換了輛車。
許唐差不多好了之后,易轍婆媽的行為還是沒能改掉。即便許唐又恢復了忙碌,幾乎不能見面,他也每天或打電話或發短信,提醒許唐再忙也要按時吃飯。
研究生的寒假要放得晚一些,許唐他們實驗室又幾乎是他們學院放得最晚的那一個。但本科生早就該放假了,易轍卻也并沒有走。
絮看著一旁一直在閃的手機,輕聲問許唐:“不接嗎?”
許唐沉默地看了一會兒,才接起來,很簡短的回復了易轍在那邊的叮囑。
掛了電話,對著滿屏的代碼,許唐卻怎麼都再集中不了神。標一個勁地閃,敲得他太突突地痛。
學校里的學生陸續走了一些之后,許唐常去的那家打印店便關了門。這天急著要打印一個項目的任務書,他便去了南半校區的那家。很巧合地,等待空機的時候,上了陸鳴。
“還沒走?”
“別提了,”陸鳴罵了一聲,接著說,“這學期不是辦了個舞蹈大賽麼,宋瑞志月初找我,讓我給他報資料,神他媽煩。”
宋瑞志是現在主管學生會的老師,他上來的時候,許唐已經大四,退出了學生會。但這個老師的作風他多聽說過一些,起碼就他了解的來說,沒幾個學生不抱怨他的。
“我真是夠他了,當時辦比賽的時候,就這舞不讓跳,那舞不讓跳,人家好好一跳爵士的姑娘,他非說跳得太不正經,領導在不能這麼跳。你都不知道彩排的時候他給我們挑了多病,從舞臺布置到節目設置、規則流程,”陸鳴抬抬手,朝他豎起一手指,“187條,讓我們一條一條記下來改,我當時都想拿著筆杵他臉上。”
187條?
就連許唐都被這個數字震驚到。
陸鳴又說:“問題是,他又什麼都不懂,你說他提的能有什麼好意見啊,就那個爵士,要按他說的,還跳屁啊。我彩排的時候讓他們按照他說的跳,正式演出的時候直接該怎麼跳怎麼跳的。”
許唐挑眉:“沒當場罵你們?”
“罵了啊,當時就我們幾個出去,在樓道里把我們這一頓罵喲。”陸鳴咂咂,“不過怎麼著怎麼著,我也不圖學生會的什麼了,帶完下半年我也就滾蛋了,不指他能給我說什麼好話。”
托某個實驗室老師的福,許唐深深了解有一個無理取鬧的上司老師是什麼覺。他拍了拍陸鳴的肩膀,安:“沒事,在學生會本來也要跟老師周旋,他也不會真把你怎麼著。再說了,你活辦得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不是他說什麼就能給你否決掉的。”
“我也這麼想的,所以懶得理他,但是檢討還得。”陸鳴無所謂地笑笑。
許唐到打印機那里拿了資料,走到桌前正要整理,陸鳴突然回頭說:“對了,他們跟我說易轍要退。”
“退?”
“嗯,他不是你弟弟麼,我就跟文藝部的人提過一,讓他們關照著點。前些日子他們跟我說,易轍說不想呆學生會了,想退了。”
現在,是提起易轍這個名字,許唐都會有些和從前不一樣的覺。他整理著手上的紙頁,在桌上齊,一下下,弄了半天也沒完。
“是什麼原因,你知道麼?”
“嗯……”陸鳴把U盤拔出來,“等會出去跟你說吧。”
把資料給科技送過去,回去的一路上,許唐都在想陸鳴剛剛的話。
不合群麼?
這一點,許唐從前就知道。但他一直覺得易轍現在已經好了很多,在這方面應該不會存在太大的問題。
至于和老師起沖突,嗯,他也該知道。
走到場,許唐重重吐出一口氣。他眺一圈,在看臺挑了個座位坐下。
他覺得自己似乎太晚才意識到,易轍在他面前,和在別人面前,一直是不一樣的。
在無意間撞破他的心思之后,很多事的原因,似乎都變得有跡可循。他為什麼報考這里,為什麼又報考與他相同的專業,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他甚至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還在傾訴的過程中,問易轍:“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著最細最的小指,許唐第一次發現,原來有些問題剛一出現,就能立刻被判斷為無解。無論他自己進行怎樣的思考,試圖尋找怎樣的方案,都解不開這道題。
手機的鈴聲又響了起來,還是那個名字,還是在這個時間。
許唐靜靜坐著,沒有接這個電話。
無解的題,還是不要做的好。
他看著電話屏幕暗下去,卻又很快,再度亮起。那份永遠不會停下來的執著讓他覺得害怕,一直那麼偏心、怕他委屈的弟弟,忽然之間,他就不知道該怎麼樣去面對。
他這才明白自己是怎樣的無力,他甚至連客觀地去分析自己的、去考慮是否有一個可以抱抱他的可能都不敢。他不敢面對他,也同樣不敢面對自己,那份心疼、偏心,到底是出于什麼,他也不敢去追究。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也走上了這條路,就憑那個年勇往的樣子,他們就真的再無可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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