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南冬天不及北方酷寒，卻冷異常，雖蓋著兩條棉被，賀敏之兀自手足冰涼，睡著後更是死命著聶十三。

聶十三基深厚，早已不畏寒冷，迷糊中只覺一個涼涼的直往懷裡黏，不由自主手抱。

一夜黑甜，卯正時分窗外尚黑，聶十三卻已如常醒了過來，發現懷中賀敏之好夢正酣。

暗暗的線下，賀敏之的臉卻白得清，月般皎潔，上脣微翹，著一點玉白的牙齒，脖頸纖細修長，擱在自己臂彎裡，奇異的契合。

聶十三輕輕搭上他的手腕，一真氣而，直奔丹田，不出意外的發現，他果然毫力也無，不僅如此，經脈似乎早就徹底損傷，氣府更是過重創。

再想探時，賀敏之卻不安的了，忙收回手指，起下床，心中疑竇叢生。

剛走到門口，一隻枯瘦的手腕悄無聲息襲來，直指氣海，聶十三反應奇快，方寸之間，進退飄忽，避開這一指，如影隨形，手掌拍向賀伯肩井。

賀伯一聲輕笑，足不點地般奔到後門，拉開門道：「跟我來。」

兩人進了後院竹林。

賀伯折下竹枝，隨意施了個起手式，一個乾瘦蒼老的人，頓時顯得蕭疏軒舉，生氣然。

聶十三也折下一枝，立於下方，施以後輩禮，肘臂微翻，竹枝從腋下倏然劃出。

賀伯竹枝輕，避開鋒芒，直刺聶十三口。

聶十三一招未老，反手一招蒼山暮遠，端凝厚重，法度森嚴，宛然大家氣象。

賀伯劍招迅疾，手腕輕抖，劃一個妙的圓弧，還一招桃花流水，輕靈變幻。

兩人拆招小半個時辰，竹枝竟未有一次相。

賀伯武功路子迥異中原武學，奇詭繁複，靈莫測，猶如雪花飛舞，梅影疏橫；聶十三一招一式雄奇古樸，博大深，頗千軍萬馬，開山裂石之勢。

拆到後來，聶十三畢竟經驗尚淺，在賀伯變幻無方的招式下勉力支撐，卻又常出妙招解圍，最後竟自然而然使出了賀伯先前用過的劍招。

賀伯「噫」了一聲，放下竹枝，笑道：「好！」

聶十三被稱為百年一見的武學奇才並非過譽，招式一學就會，自然融會貫通，臨陣拆招時，又能據實戰境況隨意變化，如臂使指，心隨意，一招一式都極妙到巔毫，賀伯心中大喜，道：「我傳你快雪十七劍吧。」

聽得快雪十七劍之名，聶十三震驚無比，三十年前，一個異族劍客以一柄普通薄劍，憑一手詭異劍法縱橫江湖，挑戰了幾乎所有中原名家，未嘗敗績，鹿鳴野生平唯一憾就是敗於此人劍下。待江河劍大後，卻發現此人早已銷聲匿跡，竟如流星一般，稍縱即逝，而此人的劍法就喚作快雪十七劍。

聶十三雙目如寒星閃亮，卻搖頭道：「多謝前輩好意，我不想學。」

賀伯奇道：「為什麼？」

聶十三道：「我的武功路子與前輩大不相同，世上諸般神奇功夫學之不盡，貪多無益。我有太一經和江河劍，參悟了，自然能類旁通，天下武學，盡出自然，從自己所學手，更容易領悟。」

賀伯怔了怔，嘆道：「好孩子……真是聰明得。」

此時天大亮，只聽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賀敏之穿得厚實臃腫，立在門口笑道：「你們起得真早！十三，你會不會水？」

聶十三簡單答道：「會。」

賀敏之眉開眼笑：「那就好，你也不能閒著不做事，一會兒就幫賀伯打漁去吧，賀伯一個人，我怪不放心。」

聶十三答應了，卻忍不住問道：「那你幹什麼？」

賀敏之瞥他一眼，仰起臉，負手看天：「我在家讀書，明年鄉試，後年會試，考上進士就能做，當了就能有錢，有了錢，賀伯就不用辛苦打漁。」

聶十三道：「賀伯一武功，還用打漁？」

賀敏之笑得譏誚：「一武功跟打漁有什麼相干？莫不有了武功就要去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你當各州府是泥的架子？大寧律例是紙糊的樣子？青菜豆腐吃不慣，死囚牢裡的斷頭飯倒是有魚有，你要吃嗎？」

見聶十三臉發白，還意猶未盡：「我勸你好好把心思用到正途上，琢磨那些強盜胚子的事，打漁總比搶別人的東西好些。」

聶十三氣得一口氣憋在口，不再說話，扭頭就走。

出了門只聽腳步聲響，卻是賀伯追了上來，遞給他一個蔥花麵餅，聶十三接過就吃，麵餅尚熱，香可口，知道是賀敏之所做，猶豫片刻，問道：「賀伯，十五他……總這麼說話嗎？」

賀伯笑得寬心：「不是，小爺待我很好，雖尊卑有分，卻視我為長輩，極違逆。」拍拍聶十三：「你們倆年齡差不多，他待你自然輕鬆些，原本一直擔心他太過孤單，現在有你陪著，我放心很多。」

聶十三咬著麵餅，問道：「十五會武功嗎？」

賀伯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淡淡道：「他會不會武功，難道你不知道？你這孩子話雖不多，心思卻不，想必早試探過了吧？」

聶十三俊臉一紅，乾脆直接問道：「他全經脈盡皆損傷，是誰下的這般狠手？」

賀伯嘆道：「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頓了頓：「也許有一天，他會自己跟你說。」

墨涼鎮外就是燕子河，河邊停著十來條漁船。賀伯領著聶十三，解開一條烏艙小船，持槳一劃，已出河邊。

「冬天魚都潛得深，游得懶，撒網要些沉些才好。」

此時朝剛出，燕子河裡逐漸熱鬧起來，盡是漁家互相招呼，有個面目黧黑的瘦漢子笑道：「賀伯回來了，你家敏之明年要考狀元了吧？」

旁邊一面有風霜的婦人朗聲笑道：「賀伯真是福氣，我家小二只跟著我們打漁能有什麼出息，你家敏之小小年紀就是秀才，讀書讀得好，日後當了大可別忘了我們。」

賀伯笑著答應，彼此客套幾句，舉止與一般漁家無異。

聶十三看在眼裡，默默跟著他撒網，也不多。

只聽有人問道：「賀伯，這孩子是誰？怎麼以前從未見過？」

賀伯笑道：「說起來也是個可憐人，他父母都染病死了，舉目無親的，敏之就把他帶回來了，也給我老頭子搭把手。十三，快過來見過各位叔叔伯伯。」

聶十三依言行禮。

墨涼鎮民風淳樸，漁家互相頗為親近，一上午談談笑笑就過去了。

中午時分，賀伯收網，捕到十來條鯽魚，就在岸邊賣了八十文錢，招呼聶十三回家。

回到那個小院，賀敏之已做好午飯，正拿著一本破舊的書隨便翻看。

寒冬中有這麼一個溫暖安全的家可以回，聶十三有幸福之。

賀敏之每天把銅錢細心的收在一個大瓷罐中，笑得清亮天真，聶十三看著他的笑容，只覺得喜悅滿足。

轉眼已是次年夏天。

半年來聶十三眉目益發俊朗深刻，長高了不，卓然拔，去了孩的形貌。雖沒有學快雪十七劍，但日日與賀伯切磋探討，自悟又好，武功修為一日千里，照賀伯所說，已躋武林前十人之列。

每天上午打漁，下午就在小院裡打坐練武、伺弄菜畦，倒也充實自在。

開春來賀敏之捉了十來隻放養在後院，雖說常嫌聶十三吃得多，卻又每天給他煮兩隻蛋，夏以來，已經殺了三隻小公燉湯給他喝。

聶十三往往剛待道謝，賀敏之就斜著那雙桃花眼，冷笑道：「吃得多也要做得多才好，吃飽了好好練武，萬一有個什麼事，還指著你以命報答呢。」

於是聶十三被乾脆利落的憋回去。

憋得實在難了，拖著賀伯就去後院比劃，終於有一天，賀伯瞇著一雙世的老眼笑道：「十三你不妨改練刀。」

聶十三隨手一振，竹葉紛飛：「為什麼？」

「這般狠辣凌厲，不練鬼頭刀實在可惜。」

聶十三臉紅著一笑，恭恭敬敬的垂手道：「十三教了。」

這天下午，賀伯出門買米麵等雜，賀敏之拿著本《禮記》在葡萄架下讀。

聶十三汲了井水洗完服，晾好，又把一隻西瓜湃在井裡。

忙完這些，回頭一看，賀敏之已經躺在石凳上睡著，頭髮散開，髮梢垂地，一手握著書放在口。

聶十三不好笑，輕手輕腳走過去，坐在石凳上，怕凳子太咯著賀敏之的頭，輕輕將他的頭扶起，放在自己上。

涼風吹過，聶十三用手指悄悄梳過他的長髮，手微涼順，頓燥熱盡去。

從的葡萄葉中穿過，如如縷的落在兩人上，疏影斑駁。兩個年一坐一臥，青素衫映，一個劍眉星目，已有名劍出鞘之意，一個閉著雙眼，長睫投下殘月似的一弧影，玉的臉上一顆淚痣明滅的閃爍。

說不出的默契，似一幅褪盡繁華的清新畫卷，滿溢的歲月靜好，流年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