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多時，賀敏之醒來，看到聶十三也不詫異，懶懶的側，仍是枕著他的，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笑道：「這一覺睡得可真舒服！」

聶十三拿過那本禮記，看到正翻到祭法篇，問道：「你喜歡讀這些書嗎？」

賀敏之嘆道：「誰喜歡讀誰就是呆子！不過這是科考的大經，沒法不讀。」

「你一定要當？」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讀書不當還能幹什麼？」

「你喜歡幹什麼？」

賀敏之怔了怔，重複道：「喜歡幹什麼？」

反問聶十三：「你又喜歡幹什麼？」

聶十三答得很快：「我喜歡習武，求劍道。」

賀敏之仰躺著，直視聶十三，眼中盡是羨慕，低聲道：「我不知道我喜歡什麼，只求個平安就好。」

聶十三蹙眉道：「當有什麼好？你想當什麼？」

賀敏之笑了笑：「當可以拿朝廷的俸祿，可以讓我們過得裕些，也讓賀伯老有所靠。天下都說當今皇上仁厚，我想親眼見見皇上的龍。」話鋒一轉，正道：「學了武功自然是好的，可是要用來作犯科，一旦被府緝拿，麻煩就大了。」

聶十三若有所思：「那晚你救我，就說了一堆律法，難不是想當刑？」

「正是。」賀敏之笑得眼睛彎起來，聲音裡卻有哀傷：「刑法條例清楚，樁樁件件說得分明，比起人心深不可測，實在是輕鬆明白得多。」

八月九日，玉州秋闈。

聶十三陪著賀敏之在玉州鄉試後，住到了魁星客棧等著放榜。

別的生員焦急忐忑，賀敏之卻異常平靜，拉著聶十三遊遍了玉州城。

桂榜一出，賀敏之高高的中了第二名的舉人。

按規矩同榜舉人先到慈恩塔題名，三日後再參加巡親自主持的鹿鳴宴，極盡榮耀。

正是晴空一鶴排雲上的大好秋日，一群舉人擁在慈恩塔下。

聶十三立在遠山坡，笑著看人群中的賀敏之。

玉州其時為天下最繁華的州府之一，但見眾舉人錦袍華服，燦若雲霞，即便是貧家子弟，也都穿著簇新的鮮亮秋衫，獨獨賀敏之，仍是一布白，雖氣質清逸容俊，卻已有人在後指點竊笑。

他年高中，文人素喜相輕，本就容易為眾矢之的，眼下眾人見他著寒酸，已有幾個輕浮的直接當面取笑了。

賀敏之只跟著笑笑，也不在乎，聶十三卻都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裡。

鹿鳴宴的當天下午，賀敏之正準備出門去州府，聶十三住了他，雙手捧出一件白天香織錦的袍子，微笑道：「穿這個。」

賀敏之倏然抬頭凝視著他，眼神深邃明淨，三分多三分冷。

聶十三略有些尷尬，忙解釋道：「我夜裡去玉湖，上來一尾鰣魚，賣了個好價錢……雖然買不起更好的，但是穿著這個也不會被他們笑話。」

賀敏之的聲音有些暗啞：「為什麼？」

聶十三道：「你本是天上明月般的人，不該被人看輕。我在白鹿山時，聽檀師兄說過，場中人都勢利得很，穿上新，想必巡也會對你另眼相待些。」

賀敏之垂下眼睫：「世人向來只認衫不認人，十三，你真是……太直接的聰明。」

聶十三笑了笑，逐漸有了稜角的臉上了冷峻，平添幾分和：「換好服就去吧，晚上早些回來，給我下碗長壽麵。」

賀敏之抬起頭，清晰的眼尾線條現風流致：「長壽麵？今天是你生辰？」

聶十三點頭，遲疑道：「可以嗎？」

心裡突然很怕賀敏之拒絕，手心已經有些汗。

卻見賀敏之一言不發，推門而出，當下心裡涼了半截。

五歲開始在白鹿山習武，每年生辰父母都會託人送糕點新上山，今年生日，父母卻已了黃泉鬼魂，生關死劫後，聶十三雖益發沉穩冷靜，卻仍只是個十四歲的年，眼下只想讓最親近的人親手下碗長壽麵給自己，卻被他這般冷漠對待，只覺得徹底被棄，天下之大，再無溫，忍不住俯在桌上，把臉埋在臂彎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門吱呀一聲，鼻端已聞到菜肴香氣，驚喜之下，抬頭看去，見賀敏之提著一個大大的食盒正走進來。

接到他欣喜若狂的眼神，賀敏之怒道：「也不知道起來幫忙，真是當慣了大爺！」重重將食盒放到桌面。

聶十三忙使出小重山法，倏忽而至，將食盒打開。

賀敏之哼了一聲，不屑道：「這等破爛輕功也敢使出來丟人……」

端出兩碗濃香雪白的魚湯麵：「長壽麵。」

一碗的鮮亮紅潤的栗子炒子：「新正，桂花新栗，原打算做栗子香菇燉，那便費些功夫，怕你著，就改做了這個。」

又一碗清香撲鼻的荷葉蒸：「曲院荷風存著的荷葉，蒸了而不膩，又能去去你的秋燥。」

最後一碗是最普通的青菜豆腐，賀敏之卻珍而重之的端出，輕輕放在桌面：「青菜豆腐保平安，你一生平安喜樂，清清白白，永不擔驚怕。」

坐下來，拿過一碗麵，笑道：「吃吧！」

聶十三雙眼亮晶晶的閃著，喜不自勝，卻又似乎在夢中一般不敢相信，只顧凝視著他，看著笑著，突然想起一事，忙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去鹿鳴宴？」

賀敏之吃著麵，道：「剛剛去託宋解元同巡大人說我病了去不得。」笑了笑：「再說巡有什麼可見的？我又飲不得酒，去了也沒意思。」

聶十三眼眶微熱，忙低下頭大口吃麵，大口吃菜，吃完低聲贊道：「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長壽麵。」

賀敏之瞪他一眼：「三條魚燉了兩碗湯，能不好吃嗎？明年我可未必有心思給你做這些菜，一碗春麵就打發了你。」

聶十三笑著：「那說定了，以後每年給我下一碗春麵！」

賀敏之喝完最後一口湯，卻微笑道：「再給你下十一次麵，你就可以海闊天空任遨遊了，到時自有別人陪你做生辰。」

聶十三靜了靜，道：「到時再看吧。」又問道：「你什麼時候生辰？」

賀敏之默然，良久方道：「你不必知道，我從來不過生日。」

暄靖九年正是禮闈之年。

剛過了春節，全國舉人齊聚都城靖等著參加會試，會試三場分別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

座師正是禮部尚書方喻正，其端方孤直博學篤行是早已簡在帝心，故此今年特旨讓方大人親自主考，以擢拔人才。

賀伯這一年多來真氣反噬得益發厲害，大不如前，賀敏之便留他在墨涼鎮，自己帶著聶十三去了靖。

近年來寧國正是國泰民安的盛世，三江漕道順利啟運，江南魚米之鄉，中原千頃良田，年年收，歲歲繁華。

更兼五年前西州慕容氏國破，塞北草原各部落分崩離析，既無憂，亦免外患，文帝治國以仁為先，輕徭薄賦，故天下歸心，人民安居樂業。

今年適逢大比，靖城格外熱鬧。

賀敏之與聶十三到靖正是二月初三，城已經沒有客棧，兩人只好在城外索家村隨便找了一戶人家敲門投宿。

索小柱夫妻本是村中獵戶，聽說是來趕考的舉人，忙歡歡喜喜的請了進屋，索娘子特意早早下廚做了晚飯盛款待。

賀敏之連連道謝，他本就生得俊，言談更是伶俐，索娘子看著忍不住心中惜，直往他碗裡夾菜。

賀敏之捧著糙米飯，見菜肴雖糙，卻也有大塊整條魚，笑道：「大嫂真是客氣，我們在玉州都吃不上這麼大塊的，真是太盛了。」

索娘子笑得很是滿足：「難得有貴客，說什麼客氣不客氣。我們這些貧家小戶的，只要不打仗，不鬧瘟疫，日子就過得下去。」

賀敏之微微一笑，眼神明淨：「是啊，寧為太平犬，不作世人。天下太平，不刀兵那自然是最好。」

聶十三夾著一塊，卻清晰的看到他眼神裡的憂傷和堅定，手就懸在了半空。

賀敏之眸一轉，筷子重重敲上聶十三的手背：「大嫂做的菜香著呢，夾著看能看飽？快吃飯！」

聶十三忙收回筷子大口飯。

索娘子忍不住噗哧一笑：「你們倆兄弟可真好。」

賀敏之奇道：「怎麼好了？他常不聽話，總惹我生氣，罵他也不改。」

索小柱突然道：「就是好，看得出來。」

一張平凡的臉笑得滿是幸福之：「你大嫂也常罵我。」

索娘子夾給他一塊，果然笑罵道：「吃你的飯罷！這麼多話……」雖是罵著，眼神卻溫。

賀敏之與聶十三相視一笑，突然想起方才索小柱竟是拿夫妻之做比，不由神立刻古怪起來，忙避過對方的視線，埋頭吃飯。

聶十三心口怦怦跳，眼看去，卻見賀敏之白玉般的耳垂慢慢浮上一層緋紅，登時滿心滿口的甜，糙米飯吃在裡，竟不遜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