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天賀敏之協同大理寺左卿審完一樁仇殺案回家，一路上腦中都有些暈眩，似乎還能看到殿堂黑石地上的猩紅。

不到萬不得已，賀敏之極建議對人犯用刑。

今日這名人犯兇頑死，一百杖下來，橫飛，連骨頭都了出來，只把賀敏之看得直想作嘔。

回了家，喝了一杯水才覺得好些，賀伯微笑著拿來一封書信，道：「十三從楚州寄來這封書簡。」

賀敏之大喜，接過打開一看，寥寥數行字：

近日抵楚州，武當解劍池邊破兩儀劍陣，敗於掌門青雲太極劍下。武當劍法，綿裡藏針，深奧妙，此番手，於江河劍大有裨益。

一筆字猶如長槍大戟，黃沙千里，淋漓紙上，賀敏之兩手指拈著書信，表不屑：「寫出這種醜字，居然好意思拿出來現眼。」

轉卻珍而重之的收到一方紫檀木盒中。

心裡明白，聶十三正與自己分他最為珍貴的歷程心得，不竊喜。

又過數日，聶十三書信又至：近日抵冀州，滄浪劍派，名不符實。

如此書信紛至，夏去秋來，已經攢了近十封，整整齊齊的疊放在木盒裡。

九月初五，深夜。

賀敏之正自睡著，窗戶突然打開，跳進一個人影，輕捷如靈貓，慢慢靠近了床邊。

賀敏之睜開眼，笑道：「十三！」

卻見聶十三一黑，蹲在床前，笑著凝視賀敏之。

聶十三一山林木葉的清爽味道，混雜著強烈的男子氣息，靜靜沐著月。

而月映照在他上，竟淡了幽雅，了溫潤，生生有了大風驕般的熱烈燦爛、生機。

賀敏之眨眨眼，琉璃樣的眼珠水清淺：「你回來了？」

聶十三啞聲道：「今天我生日，回來吃長壽麵。」

賀敏之起笑道：「跟我到廚房……」

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青菜蛋麵放到聶十三眼前，聶十三一把抓住賀敏之的手，眼睛黝黑而危險：「想我不想？」

賀敏之心中怦然，卻嫌惡的甩開他溫熱的手掌：「趁熱吃麵吧，哪來那麼多廢話？」

聶十三低聲一笑，也不再問，埋頭吃麵。

賀敏之打量著他，數月不見，聶十三更黑了些，也更矯健，在燭下似一匹華流的緞子，充滿一即發的彈，方才一路行來，發現他已比自己高了近小半個頭，寬肩長，臉部廓更見分明。已近暮秋，卻只穿著薄薄一件衫，見漂亮利落的線條。腰間懸著一把自己從未見過的劍。

賀敏之好奇，取下細看，只見劍狹長，劍鞘上刻著「純鈞」二字，拔出劍來，霜鋒雪刃，澄清如水，不由驚道：「當真是越五劍中的純鈞？」

聶十三用筷子卷著麵條，問道：「你知道純鈞劍？」

賀敏之點頭：「越絕書中提到過這把劍。」念到：「揚其華，如芙蓉始出，觀其紋，爛如列星之行，觀其，渾渾如水之溢於塘，觀其斷，巖巖如瑣石，觀其才，煥煥如冰釋。說的就是它。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聶十三笑得有些曖昧，點漆般的眸子被碗中熱氣熏染得霧氣迷濛，難得的溫似水：「別人送的。」

似乎有些害，看了一眼賀敏之，解釋道：「只是朋友而已，你別多想了……」

賀敏之默然半晌，覺得秋夜微涼，把布外裹得更了些，微笑道：「當江湖俠的確是好，鮮怒馬，名劍風流。」

深深看一眼聶十三，決然道：「你慢慢吃罷，我先回去休息，近來要複審的大案多得很，就不多陪你了。」

說罷起，臨出門又代：「吃完記得洗碗！」

聶十三若無其事，低頭繼續吃麵，角含笑，眼神中滿滿的勢在必得的自信和深沉。

第二天一早，賀敏之直奔廚房，卻見賀伯正在做早飯。

桌上是聶十三吃過的麵碗，洗刷得乾乾淨淨，還著一張紙，賀敏之拿起一看，正是聶十三張揚肆意的字跡：純鈞是武當青雲道長所贈，放心。

登時怒道：「放什麼心？跑到武當山跟人打架，打完還拿人家的劍，真是個強盜胚子！早晚被捉到大理寺，到時候狠狠一頓板子，我才放心！」

角卻忍不住上翹，一個純粹的笑意清晨般綻放開來。

賀伯端過兩碗粥，笑道：「十三昨夜回來了，著我這把老骨頭陪他拆了半宿的招，天不亮又走了，真真是個閑不得的小狼崽子。」

賀敏之道：「以後莫要理他就是了，大半夜的，拆什麼招？」

賀伯嘆道：「我已不是他的對手啦，只怕以後求著他，他也未必肯跟我比劃了。」

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這個是以前你當了琴給他的，他說用不上。」

賀敏之接過銀票，急道：「怎會用不上，唉……莫非他真要去打家劫舍不？」

賀伯笑了笑：「莫要急，十三這孩子傲氣得很，不會去做鳴狗盜的事，江家當年富甲中原，雖是抄了家問了斬，做父母的卻難保不給孩子留條後路。」

拍拍賀敏之的肩：「他父母在中原各錢莊都匿名存了一筆銀子，他只需憑頸中玉墜和指印，就能提出。」

賀敏之怔了怔，咬牙道：「這個白眼狼！有錢居然也不告訴我……他最好別回來！」

賀伯喝完粥，卻悠然道：「我希他回來。」

看著賀敏之，眼神裡有深刻的不捨：「小爺遇到他之前，心裡一直跟死灰一樣，十三是個好孩子，有他在你邊，我若是哪天真氣反噬死了，也是放心的。」

賀敏之的手死死住筷子，聲音平靜：「賀伯，你要長命百歲。」

剛過春節，鎮守南疆的軍中就發生了一件大案。

年前南疆貞泉城有小隊蠻族兵馬叛了寧國，騎兵營校尉馮棲梧斬殺二十名貞泉城外村莊中的百姓，謊稱所殺乃是南荒叛軍以求軍功。

案本並不複雜，馮棲梧的背景卻甚是複雜。

馮棲梧是兵部左侍郎魏蘭亭的外甥，而魏蘭亭的侄又是當今宮中得寵的淑華夫人。

馮棲梧家世不好，而且還是當時當令的好，萬事俱備，只欠軍功，一旦有了軍功，就能從南疆回到靖，直兵部，任個主事之職是易如反掌。

眼看兵部任命狀已下，卻有劫後餘生的村民千里迢迢一狀告到了大理寺，連文帝都被驚，下旨大理寺嚴查此案。

於是馮棲梧雖回了靖，卻尚未到兵部便被請到了大理寺重獄。

大理寺卿韓退思這幾天翻著南疆大案的卷宗，茶飯不思，進退兩難。

場上自有「門道」，局勢明朗也好，尷尬也罷，彼此心知肚明，卻偏偏不能點破，一定要隔著一層紗。

這層紗好比那戲臺上的鑼鼓，看似無用，卻不可或缺。

一齣戲下來，鑼鼓鏘鏘的敲，輕重緩急，高低曲折，意味深長，聽著鑼鼓音，懂行的人便知道這戲該怎麼唱了，踩著鼓點兒或走個過場，或濃妝上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韓退思浸場近三十年，自是通門道，一眼就看出，這個案子不好審。

淑華夫人剛誕下一位皇子，魏蘭亭雖是左侍郎，卻因兵部尚書正待告老還鄉，已行尚書之權。

最為關鍵的還是文帝，天心難測，當如是也。

下旨「嚴查」，卻非「嚴辦」，一字之差，頗值玩味。

再從卷宗上看，村民有人證，馮棲梧也有下屬作為人證。

證卻只剩了兩面目不清的，若不是馮棲梧手腳不乾淨，只怕一都無，仵作驗的結論只得一句「死於刀傷，傷口平整，五分，出五分，力道均衡。」

忍著頭疼提審了兩次，馮棲梧自是不認，只道殺的就是蠻族叛軍，韓退思也不敢刑。

眼看就到了頤養天年的好時節，韓退思三代同堂，自不想招惹是非，深知這個案子自己不願，也不得。

正思量間，只見後殿中緩緩走過一個人來，一七品服，形修長，稍嫌單薄，氣質清逸卻生就一雙桃花眼，正是司直賀敏之。

這位探花郎，曾在瓊林宴上當眾索要宅子皇上卻不惱，更有風傳此人時常召宮陪文帝閒話手談，韓退思立時笑了。

第二天，韓退思病重，卻托左卿呈上了一道摺子，曰大理寺司直賀敏之細緻剛敏，明法公正，乞其代為審理南疆大案。

竟越過了左右卿，左右寺丞等人。

晚上文帝看了摺子，微微一笑：「韓退思這隻老狐貍……」吩咐徐延即刻請賀敏之宮。

賀敏之趁夜覲見，文帝指著摺子道：「韓退思給朕上了一道摺子，你猜猜說的什麼？」

賀敏之今日剛收到聶十三從涼州寄來的書信，信中說到邊關月千里雪原的壯闊景象，心裡正十分高興，便笑道：「我若是猜對，皇上賞我什麼？」

看到他略帶稚氣的笑容，文帝心中喜歡，溫言道：「你要什麼儘管說就是。」

賀敏之低頭沉，琉璃燈下廓異常秀氣和，真如玉雕一般，文帝的神不有些恍惚。

半晌，賀敏之笑道：「現在沒什麼想要的，以後再說吧。」眼神清澈中帶著幾分狡黠：「皇上既然讓我猜，想必摺子裡肯定提到了我。」

「韓大人這幾日只煩心一件事，那就是南疆大案。」

「南疆大案不好查也不好斷，韓大人今日已告病在家……」

「難道這個燙手山芋竟給了我？」

文帝拊掌微笑：「好得很，猜對了！我傳你過來，是想聽聽你的意思，若你不想接手，我讓韓退思的病明日就痊癒。」

賀敏之想了想，眸有些冷凝，卻翻涌著凌厲的熱切，笑道：「既然韓大人賞識，我便接了這個案子吧。」

文帝凝注著他，點頭道：「也好，你放開手腳好好審，此案若判不好只怕會了民心，尤其是管轄的四夷各族。」

說話間，徐延端了山藥糕同紅棗銀耳羹進來，笑道：「夜已深了，皇上和賀大人進些點心早些睡吧。」

文帝看了看時辰：「子時了，難怪朕覺得乏，敏之今夜就宿在宮中吧。」

吩咐徐延：「帶他去丹鶴苑住下。」

賀敏之怔了怔，卻什麼也沒說，跟著徐延一路走到了丹鶴苑。

春節剛過，天氣尚寒，丹鶴苑中更是冷清，賀敏之進屋，徐延早吩咐了宮點亮燈盞、鋪設床褥，一面絮絮道：「二十年來，這裡的每一件事都保留著原樣，皇上每隔一陣子，都要過來看看，所以一兒的灰塵都沒有。」

給賀敏之倒了一杯熱茶：「賀大人，皇上這些年心裡苦得很，邊連個可說話的人都沒有，您有空就多進宮陪陪他。」

賀敏之笑著點頭，走到妝檯前，只見銅鏡得錚亮，照得人影纖毫畢現，拉開一個個小屜，整齊的放著一些首飾簪環，隨手取出一個白玉圓盒，打開只見殘留的一星胭脂，依然是薔薇的紅，卻黯淡的附在盒底，像一縷不得還鄉的芳魂。

拈起一支珠花，白金為底，珠似的瑪瑙鑲嵌一朵榴花，燈下紅得詭艷，似乎還會永恆的紅下去，艷下去，剔下去，而珠花的主人，早已零落泥，隨風散去。

徐延看著珠花，緩緩道：「這是當年皇上從江南帶回宮送給安和公主的，那時候皇上還是太子，公主也剛剛及笄，兄妹好得出奇，這朵珠花是公主最，老奴現在還記得那年五月，花園裡鮮花盛放，公主髮髻上只簪著這朵榴花，穿著雪白的衫子，那份兒彩奪目呀，晃得老奴都睜不開眼睛……滿苑的花都失了……」

徐延略顯尖細的嗓音割裂了寒冷的空氣，二十年前的時歷歷在目的明晰，手可及。

賀敏之靜靜聽著，手指過屋的一桌一椅，心彷彿浸到溫水裡，似置於一個最溫的夢境，神魂飄，不想醒來。

迷迷糊糊中，已溫暖的被褥，有人幫自己掖好被角，點上安息香，輕輕吹滅燈盞。

夢中榴花勝火，母親年輕的容滿溢明朗的快樂，那些憂傷和驚恐就像下的薄冰，消逝得乾乾淨淨。

有寬厚的手掌著自己的臉，在眼角下的淚痣上流連良久，終於一聲嘆息，這聲嘆息似乎從靈魂深發出，聽得人幾落淚。

清晨夢醒，一室，賀敏之也不去見文帝，自行離宮回家。

當日就有旨意，著七品司直賀敏之主審南疆大案，暫行大理寺卿之權。

一時朝野俱驚。

檀輕塵其時正與江南玉州、州、維州三州知府賞梅詩，獲知此事，當下微恍了神，被邊一名歌姬撞翻了杯中酒，歌姬的茜紗羅登時了一塊。

玉州知府極是風雅，笑道：「當真是羅翻酒污了！如夢，還不謝王爺賜酒？」

眾人皆大笑，檀輕塵更是笑如春風：「本王唐突佳人，自罰三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