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至至純的太一真氣，像融化的黃金，在任脈、督脈、衝脈、帶脈、蹺脈、蹺脈、維脈、維脈中衝盈流，上涌神庭、池、太、百會諸，盤旋洶涌於腹膻中、鳩尾、神闕、關元、曲骨、章門等要，再散手足三三經。

賀敏之赤的冰冷如雪，抱著他覺就像懷抱一段冰雪。

聶十三的卻是溫暖彈的絨裹著熾熱的鐵，溫熱著賀敏之。即便倦極而眠之際，真氣仍然綿綿泊泊，融他被冰凍的經脈五臟。

此時此刻，他們只有彼此。

賀敏之的生命之弦正於將斷未斷的一刻，而聶十三的弦，已經繃到了最，只要再多加一分力，輕輕一劃，就會崩斷。

深沉的夜褪去，清晨。

賀敏之睜開了眼睛，長而濃的睫微微有些翹，剪著雪後的明，也把聶十三的冷靜和沉著剪得破碎不堪。

看到他睜開眼的那一剎那，聶十三哭了。

真實的，活生生的，有呼吸……賀敏之沖自己輕輕眨著眼睛，那麼安謐而明靜的眼神，像沉睡了千年再張開，聶十三手過去他的睫，睫在，終於放心，確定了這不再是夢幻。

賀敏之笑了，聲音微弱：「你回來啦。」

聶十三低聲道：「我那天就回來了……一直住在城裡，聽說賀伯病了，這些天便常過來。」

賀敏之知道「那天」定是九月初五，沒有力氣再問下去，凝視著聶十三近在咫尺的臉，卻發現他呼吸低沉，已闔上了眼，竟自睡著了。

雖是睡了，還牢牢抱自己。昏迷中那種痛徹心肺讓人求死不能的冰寒痛楚盡數被他的熱融掉，賀敏之看著他蒼白瘦削的臉，眼瞼下烏青的影，漆黑睫上的淚珠，珍惜得心裡發痛，仰起頭，輕輕吻去他的眼淚，兩人相擁著睡著。

月映著雪斜照進屋，銀霜輝下，滿是乾淨純粹的幸福。

三年多前那個有著碎金似的，碧綠清脆的葡萄葉，和清澈微笑的夏日長長午後，與眼前此景驟然重疊，毫不突兀，只是更多了一份貫穿生死的恬淡和深重。

聶十三真氣力都近乎耗盡，這放心一睡足足睡了一整天，醒來時已是深夜。

見賀敏之仍闔著眼，忙去探他的鼻息，發現雖微弱卻不再斷續，起穿坐好，著個指訣，心如明月，意如汐，氣隨念走，將經脈氣府散的真氣逐漸匯聚到丹田，真氣運行一周天後，已神清氣爽。

回頭看看賀敏之，不放心，又去探他氣息。

突然聽到自己肚子咕嚕咕嚕，方覺得極。他自己不會做飯，此時又是深夜，買也買不到食，就算能買，也不能放著賀敏之一人在家。

只好咬牙忍著，趁著月雪，翻看賀敏之書案上的卷冊。

賀敏之的書案上陳列甚是整齊，一摞雜書，一摞各朝刑統律例，一摞自己寫的心得筆記，靠左手邊卻是一個一尺見方的紫檀木盒。

打開一看，裡面厚厚一疊書簡，字跡淋漓，正是自己所寫，卻見書簡邊緣都泛起了邊，顯得有些陳舊，想是常常翻看的緣故，忍不住微笑。

輕輕出屋，到院中打了一桶井水喝下，雖是下完雪的嚴寒天氣，井水卻溫涼不寒。聶十三突然想起，從相遇那日起，自己一直是被賀敏之照顧，竟從未為他做上一頓飯，燒過一壺熱水，想著不站在雪地裡怔住了。

突然聽到院門微響，門閂被震斷，聶十三心中一凜，轉眼看去，見門閂斷裂極是平，必是高手所為。

門開，見四人正待進院，一人是自己見過的大太監徐延，一人面目清俊，神溫和，但站在那裡，就像站在了萬人之上，目淡淡掃來，不見鋒芒，卻氣勢人，不問便知，正是當今天子。

另兩人目中神充足，腰間佩刀，想必是隨駕侍衛。

聶十三放下水桶，長玉立，也不驚慌，只冷冷看著這一行人。

徐延忙笑道：「原來聶公子在。」

吩咐兩名侍衛守在院外，低聲道：「皇上見這一個月來賀大人既不去大理寺，也不來宮中，知大人家中有事，便順道過來看看。」

半夜三更，皇帝微服出宮，「順道」來臣子家看看，這話說得實在有趣。聶十三卻神不，淡淡道：「賀伯死了，賀敏之病了，沒法叩見皇上，皇上不妨先行回宮。」

文帝看著這個俊朗年眼中的警惕之意，微笑道：「你就是那個不肯封的聶十三？聽聞你劍法很好，回頭演給朕瞧瞧。」

聶十三拔的姿有分庭抗禮之意，道：「我的劍法不好看。」

在文帝不怒自威的氣勢下，聶十三竟毫不遜，自有一種桀驁峻烈的風骨戰意強悍的存在著，小小院落，登時連空氣都深沉滯重。

大冷的天，徐延額上已有冷汗沁出。

良久，文帝點了點頭，嘆道：「你這些年一直跟著敏之，是怕朕對他不利嗎？」

「朕不妨跟你明言，你可知……我是敏之的嫡親舅父。」

「敏之病了，作為皇帝，我來看他確是違了禮數，但作為他的舅父，我深夜來訪，難道你不讓我見他一面？」

聶十三神微，側開：「進來吧。」

聶十三進屋點亮了燈盞，文帝見賀敏之昏昏睡著，臉慘白近乎明，脣全無，瘦得下頜尖削，說不出的脆弱無辜，不心痛，坐到床邊輕他的臉頰，吩咐道：「徐延，趕調幾個能幹的宮過來，聶十三想必也不會照顧人，這麼一個家，竟一個下人也無，敏之真是太苦著自己啦。」

徐延答應著出門。

聶十三低聲問道：「您是他舅父，為何他這麼些年都流落在外？」

文帝苦笑道：「皇家宮牆重重疊疊，本就多。」

凝視著燈，緩緩道：「敏之的世，自是不能公開，連提都不該提……可能太寂寞了，也憋得太久，今晚我卻想跟你說說。」

「敏之的母親是安和公主，也是我的五妹，小名做丹鶴。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很好。」

目中盡是沉緬往事的。

五月的榴花，雪白的衫，明清妍的笑靨，致纏綿的淚痣，午後共讀一卷晚唐的詞，拿起畫筆為繪一幅小像，私自出宮分吃一串冰糖葫蘆，荷葉深執手相對的甜和恐懼……

聶十三也不催促，只默默等著，不知過了多久，燈芯嗶啵一聲，閃出一朵哀婉的燈花，文帝驚覺，輕聲嘆了口氣，續道：「我當太子時，西州慕容氏屢屢作，鐵騎幾乎無敵於天下，其時我幾位兄弟是擁兵王爺，掌有軍權，對皇位虎視眈眈。憂外患之下，丹鶴自請和親燕亦。」

「是為了我……」

「金枝玉葉淪落異族，丹鶴以一己之，消弭了一場戰爭，換來大寧十數年的太平，也給我時機平息了，挽救了千萬百姓的命。」

「別了故土，與相的人生生離別，卻使得寧國無數人避免失去親人人的痛苦。」

「人說帝王無，卻不知也是不得已，不得，我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讓五妹遠嫁，做了無之人。」

「十年後就病亡了。」

「生不能聚首，我卻盼的魂魄能夠回來，宮中丹鶴苑，我一直留著等……」

聶十三心腸素來堅，聽了文帝這番話，卻不黯然神傷。

已不必再問當年安和公主與之生離的人是誰，想必自請和親，也是為了割斷這段不倫之。

既不能相守，於是全，就人的皇圖霸業之心，保全一個萬民安居的寧國——安和公主，不負「安和」之號，果然奇子。

只是這段宮廷事，不知賀敏之知不知曉，想到此節，聶十三心中一驚，忙轉眼看去，只見他閉著眼，眼角卻不斷有淚珠落，滲髮間，轉瞬消失。

文帝手賀敏之的頭髮，手勢裡是不盡的憐惜，聲音卻又是無奈的冷酷：「七年前我滅了燕亦，慕容之恪和慕容之憫兄弟卻網逃了，慕容一族鐵嗜殺，不擅治國，於復國一念卻極是執著，這兩個皇子流落民間，於寧國始終是個患。」

「敏之就是慕容之憫，是五妹的孩子，卻也是慕容氏的餘孽。」

「所以，他只能是賀敏之，我永遠都不能認了他，一旦份敗，就是殺之禍。」

文帝凝視著賀敏之，說不出的蒼涼：「敏之，你可都聽見了？我這一生，註定是欠了你們母子。在帝王家，有種種不由己之，你……原諒舅父吧。」

賀敏之睜開眼，被淚水洗過，分外明淨而多的眼：「皇上，去年南疆大案時，您答應過要賞我，當時我沒想好，現在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一聲「皇上」，聽得聶十三心痛如絞，賀敏之終是徹底沒有了親人。

文帝微閉著眼，臉上閃過痛楚，卻也有一寬：「你要什麼儘管說，我一定答應。」

賀敏之微微一笑，聲音雖低弱，在夜闌人靜之際，卻清晰異常：「聶十三原姓江，是四年前被滿門抄斬的臨州江家的公子，我當時救下了他，請皇上恕了他的罪，從此不再追究。」

文帝沉半響：「可是劫了茶綱的江家？大理寺可以案卷可查？」

賀敏之答道：「臨州府上報的文書說人犯俱已決，大理寺早已封擋存。」

文帝道：「一人犯罪，禍及全家，也是朝廷的法度。但你既然說了，那便恕了他。」

看向聶十三：「回頭先封你六品帶刀侍衛，敏之為大理寺丞，邊添個護衛也不為過，上次你不願為，現下敏之邊沒個可靠的人，你就當為他效力吧。」

又笑道：「聽說你已是寧國第一劍客，原來竟是白鹿山盛讚的江慎言，難怪。」

聶十三謝恩，只覺得文帝看著溫雅如春風，卻連江湖中事都盡皆有數，不由心中暗驚。

一時徐延已經回來，文帝起道：「明天我吩咐醫過來給你看看，好好休養，過些日子我再來探你。」

走到門邊卻聽賀敏之道：「舅父……」

靜夜裡聽著盡是凄愴。

聶十三忍不住咬住了。

文帝回頭，目中出深刻的，賀敏之卻垂下眼睫：「多謝皇上關懷。」

月下，聶十三看見文帝臉頰有一道亮的淚痕。

文帝走後，聶十三正不知該說什麼，賀敏之已嘻嘻笑道：「趁著他有些歉疚，替你先了罪，這樣我日後死了，你也不用擔心份暴，清清白白的，多好！」

聶十三卻道：「不要難過。」

賀敏之奇道：「什麼不要難過？」

「他不認你，你還有我，不要難過。」

賀敏之狠狠的瞪著他，聶十三覺得這個眼神像極了失親的小狼，凄絕而惶恐，卻又是不容靠近的倔強。

兩人登時沉默。

突然聶十三的肚子咕嚕一聲，有些尷尬，搭訕道：「你什麼時候醒的？」

賀敏之笑道：「你肚子第一次的時候。」

興致大起，正待再出言譏諷幾句，卻不提防自己肚子也咕嚕一聲。

兩人面面相覷，忍不住相視一笑。

方才抑悲涼的氣氛登時被沖淡。

聶十三問道：「你還想睡嗎？」

賀敏之哼的一聲：「我想吃飯。」

聶十三顧左右而言他：「我扶你起來坐會兒，先燒點熱水給你喝。」

說著抱起他，只覺得輕若無，手臂被他薄薄翹起的肩胛骨咯得有些發痛，心中一酸，讓他靠著床頭坐著，賀敏之卻已毫不留的笑道：「你在外面闖這麼久，難道還不會做飯？」

聶十三想了想：「我去年在草原學會了烤羊吃……」

賀敏之嗤之以鼻：「那這些天咱們吃什麼？烤白米嗎？」

「……我學著做。」

「你敢做我都不敢吃。」

「總會有辦法讓你吃……」

聶十三金口玉言，話音未落，院門已被推開，「辦法」主送上門。

來的是兩個看著就很伶俐能幹的姑娘，窄窄的袖子，白生生的臉，關鍵是，手裡都提著一個食盒。

徐延一向細緻微，派人過來也就順便吩咐帶了食。

進屋後，一笑有個酒窩的小姑娘請安道：「徐總管吩咐我們來伺候賀大人和聶大人，我暗香。」

另一個小姑娘，笑起來鼻子有些翹，分外俏：「我盈袖。」

賀敏之笑道：「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兩位姑娘模樣生得好，名字也好。」

暗香盈袖格格笑，心想這個賀大人真是親切風流，在這裡比在宮中有趣多了，不由心中歡喜。

聶十三卻盯著食盒，突然開口：「裡面都有哪些吃的？」

暗香打開盒蓋，只見食盒做得十分巧，分了兩層，下面一層包著火炭作保溫用，上面一層是兩碗燕窩粥，一碟棗泥糕、茯苓餅、桂花千層糕等點心，熱氣騰騰；另一個食盒裡是一隻撕開的風，一盤切好的五香牛。

賀敏之大喜，頓失矜持：「盈袖，餵我吃粥。」

盈袖巧笑倩兮，端著一碗粥正要走近，一隻修長、有力、指關節微突、致的手以一種極為巧妙的手法，奪去了碗——如果是鹿鳴野親臨，也會盛讚聶十三這招折梅擒拿手使得妙到巔毫，青出於藍。

聶十三淡淡道：「天將明，兩位姑娘不妨先到後院房中稍事休息，這裡就不用伺候了。」

語氣雖淡，卻有種不容抗拒的力量，而暗香盈袖年紀不大，在宮中卻已待了好幾年，自會察言觀，看一眼聶十三，再看一眼賀敏之，立刻做出決斷，齊齊施禮出門。

賀敏之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