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賀敏之眼睛一亮，謝恩。

抱著狐裘往外走時，突聽文帝猛的咳嗽起來，不由回道：「皇上切莫太過勞，務必好好保養才是。」

文帝笑了笑，眼神甚是溫暖，半晌方道：「此行無論如何，必須保住儲君。」

不是太子，而是儲君。

賀敏之心中明白，不管此案如何審，檀輕塵殺也好赦也好，太子作為儲君，名聲卻是毫不能有半分的折墮。

當下點頭應了，徐延讓兩名小太監送他出宮。

搖搖晃晃的走到宮外，看到聶十三正侯著，賀敏之走上前去低聲一笑：「大功告，去臨州吧。」

話音剛落，已倒在他上昏睡過去。

睡夢裡也不安穩，一會兒是檀輕塵被太子斬下了頭，一會兒是自己被慕容之恪大罵「雜種」。正驚恐凄惶，回頭見聶十三大步而來，歡喜無限，喚道：「十三！」

卻見聶十三對自己視而不見，徑直走遠，背上負著一無蓋棺木，裡面躺著的竟是自己，驚駭絕，喊道：「十三！十三！」

耳邊傳來悉的聲音：「十五，醒醒！」

靈臺清明，醒了過來，見聶十三正凝視著自己。

黃昏黯淡的線下，聶十三的眼睛烏黑澄澈，如天河倒傾，寒星閃爍，賀敏之看著登時心安，道：「我做了個噩夢。」

了個懶腰，覺得渾鬆快，抱住聶十三的腰，上下磨蹭了一回，笑道：「這回好利索了，咱們明天出發去臨州。」

又懶洋洋的說道：「方才跪了足足一個時辰，膝蓋疼得很。」

聲音有些淺淺的鼻音，藏著無意識的撒和極端放鬆。

聶十三手進被子，替他著膝蓋，手掌溫暖有力，賀敏之舒服得幾乎又要睡著，突聽到一人咳嗽一聲，轉眼一瞧，卻看到傅臨意坐在窗前椅子上，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不心虛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傅臨意翹著，指指聶十三：「他讓我過來的，說有要事相商，不過到現在都不肯說，害得本王灌了一肚子的茶葉沫。」

聶十三道：「去了臨州，不比在靖，萬一太子發難，十五只是個寺丞，只怕轄制不住，帶上十一王爺，他是太子的皇叔，應該能牽制一二。」

傅臨意著鼻子拿腔作勢道：「皇叔頂什麼用？太子的十四皇叔正被他下在重獄裡，我可不敢去。」

聶十三也不廢話，走上前去，一掌輕輕劈上他坐著的花梨木椅，只聽「喀喇」一聲，木椅碎裂，十一王爺的尊重重撞在了地上，只痛得齜牙咧。

聶十三俯，盯著傅臨意：「王爺，跟不跟我們一起去？」

傅臨意苦笑一聲：「去。」

賀敏之笑道：「王爺願意同去當真是好。明日我去大理寺調幾個書吏獄卒，麻煩王爺準備好車馬，大家快些趕到臨州府。」

傅臨意拍著膛：「好。」

賀敏之指著椅子碎片：「這張椅子，上好的花梨木，全城只得四張，宮裡都沒有的好貨，我原打算死了就睡用它改的棺材，眼下被您一屁坐壞了。賠我白銀三百兩，不多吧？」

「不多，公道的很。」傅臨意答得爽快，想了想，忍不住抖著臉皮笑問道：「敏之，你府上的茶不要錢吧？」

夜半。

屋外大風呼嘯，窗格微響，似被風刮開。

聶十三突的彈而起，獵豹般敏捷，置於床邊的純鈞長劍嗆然出鞘，迎上一對華絢麗的銀鉤。

賀敏之驚醒時，聶十三的劍尖已抵在刺客的咽：「蘇缺，你不該惹我。」

蘇缺拋下日月鉤，神三分黯然三分欽佩，又有四分見了鬼似的不可思議：「三年前我一百招輸在了你手上，從此日夜苦練，只想贏過你，不想今夜竟接不下你十劍。聶十三，你究竟是人不是？」

轉著眼珠，沖著賀敏之一笑，眉目濃麗：「蝶樓蘇缺見過賀大人。」

賀敏之微笑道：「蘇公子莫要客氣。」

看著地上的日月鉤：「這麼晚了，蘇公子臨寒舍，不知是要殺聶十三，還是要殺我？」

蘇缺似乎想上前一步，聶十三的劍尖卻凝定不移，只待他稍有異，便會一劍穿。

蘇缺也不畏懼，停步嘆道：「自然是殺賀大人。大人不知，江湖中沒有一個殺手敢接殺聶十三的活兒。」

賀敏之笑得與有榮焉：「誰讓你來殺我？」

蘇缺刀裁般的眉一挑：「大人得罪過誰，那便是誰了。」

「我事素來謹慎，不曾得罪人。」

蘇缺道：「這可奇了，南疆大案的馮棲梧，大人可還記得？淑華夫人和魏蘭亭，大人可識？一百張的金葉子，一萬兩的銀子，大人收是收了，一扭頭卻剮了人犯，著實不講誠信。」

聶十三重重哼了一聲。

賀敏之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淑華夫人和魏蘭亭？」

「正是。」

賀敏之看著他有些妖邪的狹長眼眸，冷冷道：「胡說！」

「眼下淑華夫人忙著養小皇子，魏尚書忙著兵部的正事，馮棲梧死都死了兩年了，又不是淑華夫人的親兄弟，魏大人的親兒子，誰有空來替他暗殺朝廷大臣？」

「我勸你還是說實話的好。」

蘇缺哈哈一笑：「賀大人果然厲害。不過大人為刑，自不能私刑供，在下只是帶刀夜闖，並未傷人，到了大理寺，最多也就關個一年半載的，我不告訴你，你又能如何？」

賀敏之淡淡道：「蘇公子此言差矣。大理寺雖是鐵碗飯執法如山，卻也有個拜過老祖宗的辦法專門用來對付你這種人。」

聶十三一點即，星目微冷，故意問道：「什麼辦法？」

「私下手，乾淨利落，管用見效，一了百了，省事省力省牢飯。」挑起春水般多的眼：「十三，殺了這位蘇公子吧。」

看到聶十三毫不帶的眼眸，蘇缺立刻開口：「太子傅。」

又補充道：「太子代，賀大人如果手此事，就殺，如果乖乖呆在靖，蝶樓也就不用接這筆生意。」

嘆口氣，神有幾分戲謔：「本想著大人去臨州時，邊定有大批隨扈，不便下手，所以選在今晚行刺，縱有個聶十三，我也有同伴可以纏著，卻不知二位竟睡在一張床上……」

賀敏之打斷問道：「你今夜沒有殺得了我，什麼時候再來？」

蘇缺道：「有聶十三保護大人，以後蝶樓殺手不會再來自討沒趣。」

「」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賀敏之磨著牙，聶十三卻聽得十分高興。高興之餘，撤了劍不說，還不忘關心蘇缺：「你殺不了敏之，回去怎麼代？」

蘇缺著脖子，笑道：「大不了被我爹揍一頓，反正也慣了，他若我，就讓他自己來試試你的劍。」

這蘇缺氣質如風，眉是麗烈的刀，目卻似子的明，一笑之下，有種奇特的妖，與聶十三站在一起，彷彿大漠中升起孤煙，長河裡映著落日，賀敏之不一笑逐客：「既然這樣，那我也不留蘇公子多敘了，請回吧。」

見他走遠，賀敏之方冷冷道：「原來是太子不願讓我手，我卻更加不能順他的意了。」

第二天一早，賀敏之到大理寺調用數名軍獄卒和書吏，又選一名最老練的仵作，傅臨意已準備好車馬侯在殿外。

楊陸親自送賀敏之出殿，叮囑道：「萬一有事，傳書給我，我替你周旋。」

披星戴月，一路南行。

傅臨意掀開車簾一角，見聶十三與眾軍打一片，策馬奔馳，黑髮飛揚，姿矯健無比，不笑道：「聽說聶十三就是江慎言？你已經求皇上給他罪了？」

賀敏之有些倦容：「是啊，從此他不用瞞份，不必擔驚怕，這樣我才放心。」

傅臨意一笑：「他還需要你來擔心？」

放下簾子，悠然道：「那年我閑極無聊，去白鹿山看十四弟。投其所好的給鹿鳴野老頭子帶了幾壇二十年的兒紅，兌著新酒喝得差不多了他跟我說了一句話。」

賀敏之笑道：「他不就是誇十三的天分嗎？」

傅臨意搖頭：「那句話天下皆知，我聽到的這句，卻不太方便外傳。」

凝視賀敏之清澄若春水的眼睛，緩緩道：「他說，檀輕塵悉人心，善馭人心；江慎言直指人心，誠於己心。一繁一簡，各擅勝場。天下但凡有他們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天下但凡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也一定能得到。」

賀敏之靜了片刻，淡淡道：「你想說的不是十三吧？」

傅臨意子後仰，懶懶的靠在車座上，恢復了一副憊懶無賴的神：「老十四是我兄弟，你這般救他，我便直說了，此事一了，敏之你還是跟老十四接的好。」

著眉眼，指了指車外，嬉皮笑臉道：「老十四跟這小子，都不是善茬兒。以前我不知道你跟他已經這樣了，還幫老十四給你送了一回紅豆，以後可不敢了。你也小心些，千萬別招惹上老十四，否則，到時候倒霉的是你。」

車簾突然卷起，聶十三俊朗的臉出現，冰冷犀利的眼神投向傅臨意：「什麼紅豆？」

傅臨意立刻閉上眼睛裝死。

賀敏之大笑。

正月十四，深夜，臨州府重獄。

輕巧如燕的人影在重重獄門間活自如，輕易的避開獄卒，若無骨的進關押檀輕塵的監牢中，單膝下跪：「王爺。」

檀輕塵微笑：「辛苦。可都順利？」

「很順利，六部宮都在王爺計劃之中，民間也安了人。賀敏之明日便到。」

檀輕塵低聲道：「來這麼快？」

又問道：「沒有當真傷到他吧？」

那人答道：「屬下問了，毫髮未傷。」

檀輕塵輕吁一口氣，吩咐道：「賀敏之細，又有聶十三在，你即刻回靖，切莫再出現。」

看著人影鬼魅般消失，檀輕塵靠著灰骯髒的石墻坐著，輕輕笑著念道：「賀敏之，敏之……你果真來了……」

三年前措不及手的深陷，現如今忍耐許久的熱，盡付脣舌間深綣綣的「敏之」二字。

輕吐出的聲音，真切而溫，有宮音的渾厚，亦有角音的和潤，耳即是曲。

月映鐵牢，檀輕塵手把玩，如玉的上月痕緩緩流，角一抹不的笑意。

正月十五一早，臨州知府莫太微親自在府外恭迎十一王爺傅臨意、大理寺丞賀敏之一行人等。

太子卻在莫府高臥未起。

晚娘冷面，刑鐵面。

莫太微見到賀敏之，心中卻道此言差矣。

賀敏之一眼掃過，眼神似極了二月如剪的春風。

莫知府也是提過慈恩塔，吃過瓊林宴的才子，見了這般人風神，登時覺得年時候囊螢映雪讀的那些晚唐詩詞全都鮮活了起來。

只聽傅臨意笑道：「莫大人見到本王，可是歡喜得怔住了？本王可一直念著大人府上的敬亭綠雪和胭脂鵝脯呢。」

當下一行人立即相見歡，行禮不迭，「久仰」滿耳。

聶十三靜立一旁，面容平靜，手背卻有青筋淡淡浮出。

賀敏之一眼瞥見，忙笑道：「有勞莫大人親迎，下先行去驛館收拾妥當，再與大人暢談。」

傅臨意也不住莫府，與賀敏之、聶十三等同住到了臨州驛館。

放置好行李，賀敏之聲道：「十三，我陪你去祭一下伯父伯母可好？」

聶十三點頭，冷冷道：「骨我也找不著了，就在葬崗隨便祭一祭就好。」又道：「莫太微不是當年的臨州知府。」

賀敏之沉片刻：「當年臨州知府王辭君因聲清明，已調任戶部右侍郎。」

拉著他的手，直言道：「你想報仇，我也攔不住你，但王大人掌江南諸州賦稅，勤懇為民，是個難得的好。」

「江湖雖遠離朝堂，卻也自古有大俠。俠之大者，仁者懷，傲骨錚錚，不濟滄海濟蒼生，小事不拘，卻能分曉大是大非。十三，你可明白？」

聶十三沉默良久，道：「你說的話，我會記住。」

注：

有人問到謀反謀大逆謀逆的區別，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略的翻過唐律，說一下所謂的「十惡不赦」與大家流一下，裡面提到謀反和謀大逆：

謀反：謂謀危社稷，指謀害皇帝危害國家的行為；

謀大逆：指圖謀破壞國家宗廟、皇帝陵寢以及宮殿的行為；

謀判：謂背國從偽，指背叛本朝、投奔敵國的行為；

惡逆：指毆打或謀殺祖父母、父母等尊親屬的行為。

不道：指殺一家非死罪三人及肢解人的行為。

大不敬：指盜竊皇帝祭祀品或皇帝用、偽造或盜竊皇帝印璽、調節配藥誤違原方、膳誤犯食，以及指斥皇帝、無人臣之禮等損害皇帝尊嚴的行為。

不孝：指控告祖父母、父母，未經祖父母、父母同意私立門戶、分異財產，對祖父母、父母供養缺，為父母尊長服喪不如禮等不孝行為；

不睦：指謀殺或控告丈夫大功以上尊長等行為；

不義：指殺本管上司、業師及夫喪違禮的行為；

：指小功以上親屬等倫行為。

五刑之中，十惡尤切，虧損名教，毀裂冠冕，特標篇首，以為明誡。

唐律中「十惡」制度所規定的犯罪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為侵犯皇權與特權的犯罪，一為違反倫理綱常的犯罪。唐律將這些犯罪集中規定在名例律之首，並在分則各篇中對這些犯罪相應了最嚴厲的刑罰，而且，唐律規定凡犯十惡者，不適用八議等規定，且為常赦所不原，此即俗語所謂「十惡不赦」的淵源。這些特別規定充分現了唐律的本質重點在於維護皇權、特權、傳統的倫理綱常及倫理關係。

——以上，引自《唐律疏議》和《中國法制史》。

因此，即使十四創立青辰教，刺殺太子，罪名也不會是謀大逆，算是謀逆。後文中也用過謀刺這個詞——因為本人非法律專業，又兼資料查閱很，所以很可能在古代法律方面出錯，敬請各位見諒，若指出問題，在下鞠躬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