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第3章 傷鶴芙蓉(二)
李善說完這句話,忽然發現鄧瑛正看著自己,不由愣了愣,一時間竟然很難說得清楚被這雙眼睛注目的。
要說他憐憫鄧瑛,他好像還沒有那麼的心腸,可要說厭惡,卻也沒有合適理由。畢竟鄧頤在閣貪腐攬權,殘殺吏的那三年,鄧瑛接替他自己的老師張春展,一頭扎在主持皇城三大殿的設計與修筑事宜當中,刑部奉命鎖拿他的前一刻,他還在壽皇殿的廡殿頂上同工匠們矯正垂脊。
所以無論怎麼清算,鄧瑛和其父的罪行,都沒有什麼關系。
但是為鄧頤的長子,鄧瑛還是被下獄關押。朝廷的三司在給他定刑時候著實很為難。皇城還未修建完,最初總領此事的張春展此時年邁昏聵,已經不能勝任,鄧瑛是張春展唯一的學生,和戶部侍郎楊倫同年進士及第,是年輕一輩員里有的實干者,不僅通詩文,還修易學、工學,若是此時把他和其他鄧族中的男子一齊論罪死,工部一時之間,還真補不出這麼個人來。于是三司和司禮監在這個人上反復議論,一直沒能議定對他置方式。
最后還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何怡賢提了一個法子。
“陛下決鄧頤全家,是因為多年鄧頤蒙蔽,一遭明朗,憤恨相加,震怒所至,但皇城是皇家居所,它的修造工程關乎國本,也不能荒廢。要消陛下心頭之怒,除了死刑……”
他一邊一邊放下三司擬了幾遍卻還是個草稿的條陳,笑呵呵地說道:“不還有一道腐刑嘛。”
這個說不清是惡毒還是仁慈的法子,給了鄧瑛一條生路,同時終止了他原本磊落的人生。所以楊婉才會在《鄧瑛傳》的開篇如下寫道:很難說鄧瑛的人生是在這一年結束的,還是從這一年開始的。
當然李善這些人沒有楊婉的上帝視角。
他們只是單純地不知道怎麼對待這個沒什麼罪惡的佞之后。
“你看著我也沒用。”
李善此時也無法再和鄧瑛對視下去,走到他側,不自覺地去吹彈手指上的干皮,張口繼續說道:“雖然我也覺得你落到現在這個下場有點可惜,但你父親的確罪大惡極,如今你啊,就是那街上的斷老鼠,誰誰倒霉,沒人敢同你,你也認了吧,就當是替你父親擔罪,盡一點孝道,給他積德。”
他這話倒也沒說錯。
要說鄧瑛死了也就算了,活著反而是個政治符號,命也不斷地被朝廷用來試探人心立場。
雖然鄧瑛本人從前不與他人惡,但此時的景,真的可謂是慘淡。
他從前的摯友們對他的遭遇閉口不談,與鄧家有仇的人不得多踩他一腳。
從下獄到押解南海子,時間一月有余。算起來,也就只有楊倫塞了一錠銀子給李善,讓他對鄧瑛照看一二。
李善說完這些話沒限的話后,心里想起了那一錠銀子,又看了看鄧瑛渾的傷,覺得他也是可憐,咳了幾聲,張口剛想說點什麼緩和一下,忽然注意到鄧瑛的邊堆著一大堆草藥,再一細看,竟眼得很。
“嘿……”
李善袍蹲下來抓起一把,“哪只閹老鼠給搬來的?”
倉的閹人哆哆嗦嗦地埋著頭,都不敢說話,有幾個坐在鄧瑛邊的人甚至怕李善盯住自己,地地挪到別的地方去坐著了。
李善將這些面惶恐的人掃了一圈,丟掉藥草站起來,拍著手看向鄧瑛,不知道怎麼的,忽然笑出聲來,“看來我說錯了啊,也不是沒有人想著你。”他說著用腳薅了薅那堆草藥繼續說道:“我場院里的藥材來給你治傷。”
他一面說,一面轉過,用手點著倉房的閹人,“你們這些人里,是有不怕死的。李爺我敬你還副膽子,這些草藥今兒就不追究,再有一下回被我知道,就甭想著出這海子了。”
說完真的沒再追究,拍干凈手,帶著人大步走了出去。
楊婉一直等到腳步聲遠了才從草垛后面鉆出來,趴在窗沿上謹慎察看,忽然聽到背后的門傳來落鎖的聲音,不翻了個白眼,臉一垮,無可奈何地自嘲,“哦豁,今晚出不去了。”
不想說完這句話,四周人看與鄧瑛的目突然變得特別復雜。
楊婉轉詫異地看著倉的人,又低頭看了看鄧瑛,陡地回想起李善之前的話,立即反應了過來。
此時室關著三種人,一個男人,一個人,還有一堆閹人。
當然按照李善的說法,這個男人過了今晚也就不是男人了。
所以,今晚是不是應該發生點什麼?
如果自己只是個旁觀者的話,楊婉現在估計會坐下來,把這個極端環境在文學層面和社會學層面分別做一個徹分析。然而此時此刻,卻被周圍人的目給看得著實有點不淡定了。現在這副是誰的還不知道,也不知道這個原來的主人有沒有喜歡的人。雖然楊婉認為自己只是來自21世紀的一個意識,穿越過來的目的是為了觀察歷史和記錄與鄧瑛有關歷史,但既然穿都穿到別人上了,好像還是有責保護好支撐意識的這副。
于是,陷了一個看似正常的邏輯閉環,腦補了一大堆心戲,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完全忘記了眼前是一個本不準的男人,
鄧瑛看著多有些惶恐的臉,手撐著地直背坐起來。
楊婉見他有作,趕又退了一步。
“你這會兒要干嗎?”
干嗎?是二聲“干嘛”吧!
鄧瑛聽完這句話,手在地上輕輕一,楊婉瞬間尷尬到自閉。
是四川人,平時就有說話張就瓢的病。
在諧音梗扣錢的時代,這倒算是嚴合的博士人設當中,僅剩的一點點反差萌,可眼前包括鄧瑛在的這些人,他們還搞不懂這種好東西啊。
“我是說……”
“咳。”
鄧瑛咳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刻意的。然而借此打斷楊婉的話后,卻又并沒有做出其他反應,反倒收斂了自己作上的“冒犯”意圖。他不再看楊婉,彎腰撿起地上的藥草,放在膝蓋上隨手一挽。
張春展告老之后,這個人在大明初年,算是工學一項上的天花板了。
所以即便是在手上結草這種事也做得利落準。
不過楊婉覺得鄧瑛的手倒不算特別好看,手上的皮因為長年和木材磚瓦接,有些糙,但勝在骨節分明,經絡生得恰到好。看起來不至于特別猙獰,卻也有別于年人。手背上有一小塊淡紅的老傷,形狀像個月牙。
楊婉看他用抱來的藥材扎出了一方草枕,這才發覺得自己將才想得過于多了。從這幾天相來看,鄧瑛是正人君子,到像是個思想不純潔,老想鄧瑛的流氓。想著不免覺得自己有點矯,手尷尬的抓了抓頭。
鄧瑛仍然有些咳,抬起手腕抵了抵口,明顯在忍。
平靜下來以后自己朝邊上移了一點,坐到了沒有干草的地面上,手把草枕頭放在自己邊,直起腰重新把手握到了一起,楊婉抱著膝蓋蹲在鄧瑛邊,“給我的?”
鄧瑛點了點頭。
“那你的怎麼辦。”
鄧瑛低頭看著自己腳腕上幾乎見骨的傷,結微。
下獄至今他一直不肯開口說話,一是怕給他人遭來災禍,二是他也需要安靜的環境來消化父親被以極刑,滿族獲罪死的現實。久而久之,他已經接了自己像李善形容的境,斷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所以此時反到不習慣有人來過問冷暖病痛。
“這樣吧,我不你,我就幫你把草藥搗碎,你自己敷。”
楊婉說完徑直挽起袖子。
鄧瑛看了一眼被用來搗藥的那一枚玉墜子,是質地上等的芙蓉玉石,普通人家是絕對不可能有的,卻在腰上系著兩塊。
“拿去。”
看鄧瑛不接,又反手摘下背后的發帶。
“拿著這個包上。”
鄧瑛仍然沒。
楊婉的手舉得到有些發酸了,彎腰把手攤在地上,抬頭看著鄧瑛,“其實你好的一個人,這個境地里還給我做了個枕頭,我呢也不是什麼壞人,你不想跟我說話就算了,別跟你自己過不去,你也不想以后不能走吧。”
他還是以沉默拒絕。
對于楊婉來說,這件事的意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歷史上他的疾就是這段時間造的,可是即便楊婉知道,并且試圖幫助他改寫這麼一點點命運,卻仍然做不到。不過倒也不難過,就著袖子搽干凈自己的手,好脾氣地放棄了對鄧瑛的說服。
倉的人見鄧瑛和楊婉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種行,漸漸地失去耐,天冷人困,不一會兒就各自躺下了團。
楊婉坐在鄧瑛對面,等鄧瑛閉上眼睛,才小心地到他邊,枕著草枕躺下來。倉房此時只剩下鼾聲和偶爾幾下翻的聲音,楊婉躺定,掏出袖中的冊子,著窗沿上唯一的一點點燈翻開,屈指抵在自個的下下面,輕聲自言自語,“明日也就是貞寧十二年正月十三……《明史》上的記載是三月,這麼一看時間上也存在誤差……”
說著說著,人困了起來。朝著墻壁翻了個,抱著膝蓋也像其他人那樣了團。
“鄧瑛,聽說你之前沒有娶過妻,那你……有沒有自己的人啊?”
鄧瑛在楊婉背后搖了搖頭。
楊婉卻似乎是看見一般,有些迷糊地說道:“如果這副子是我自己的……”
怎麼樣呢?
沒說完好像就睡著了。
鄧瑛沒有完全聽懂這句在他看來邏輯不通的話,等了一會兒又沒等到的后話,索也閉上了眼睛。
誰知卻在夢里輕輕地呢喃了一句:“反正……楊婉這輩子,就是為了鄧瑛活著的……”
和這句話一起落下的還有貞寧十二年的那第一場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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