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的終南山, 鐘靈毓秀，產饒。

山頂，有一座古老的道觀。道士們一心修道, 夢想飛升仙。林深的猿猴們見得多了, 便也學著道士們餐松飲，打坐修行。其中, 便有一只小白猿，懵懵懂懂地修行了三百年，忽然就接了天地靈氣, 能口吐人言。

小白猿了, 竟也生出些人的巧思。終南山特產一種紅桐子，頗有風味，猿猴們總是群結隊地采摘來食用。小白猿見山間有農人釀酒, 便學了凡人的法子，又將紅桐子添加在, 在府里釀了猴兒酒。猿猴們都很喜歡釀的酒, 大家飲了酒, 就在里聯臂起舞, 呼喊大，肆無忌憚。

忽有一日，小白猿獨個兒喝醉了酒，被一只麗的花蝴蝶出了。在林中奔跑跳躍，沉迷不知歸路，一不小心，掉進了獵戶設下的陳年陷阱。

捕猛的夾子夾斷了的右骨, 在陷阱底下哀哀了兩天, 又凍又冷又疼, 全的幾乎都要流盡了。

原來凡人不僅會耕種、釀酒、打坐，還會設陷阱騙小猴子的命。

瀕死之際，一個頗為好看的腦袋從陷阱上出來：

“小猴子，你怎麼這麼倒霉啊？”

是一個白白凈凈的小道士。

小道士把帶回了道觀，一邊為包扎固定傷，一邊絮絮叨叨地講他的事。譬如師父太嚴厲，打坐太辛苦，煉丹熏眼睛，修仙好寂寞，諸如此類。

小白猿聽了，很是替他發愁。

雖然是的救命恩人，但這人……也實在太沒出息了吧。

道士們都說人間苦，要修仙才有活路，只有這小道士每天樂呵呵地，說他不想仙，只想做人。他喜歡和師父師兄師弟們在一塊兒，喜歡山林間的悠閑自在，也喜歡山下小鎮的熱鬧煙火。

沒出息的小道士把小白猿藏在自己的房中，每天喂吃青桃子，還用溫水給拭皮。小白猿在道觀里住了三個月，不僅腳愈合如初，還長胖了不。

從那以后，小白猿和小道士就了朋友。小道士教小白猿打坐煉丹，小白猿則教小道士爬樹攀藤，還釀了許多猴子酒，請他喝。

小道士很喜歡小白猿釀的酒，說那酒的味道令人歡喜，就像春天的早晨。

“不如就‘春晝’吧。”

小白猿直拍手：“好！”

小道士嚇了一跳。他還是頭一次見到會說話的猴子。

但他們畢竟是好朋友麼。好朋友，就是不管對方是什麼，都得是好朋友。

小道士認真想了好幾天，對小白猿說：

“你既然會說人話，就得取個人的名字。”

小白猿茫然地睜著一雙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又大又圓，像兩顆的櫻桃。那就，侯櫻吧！”

時逢末世，皇帝沉迷長生，盤剝百姓，民不聊生，道觀沒有香火，也漸漸支撐不下去了。又過了些日子，小道士的師兄師弟們各奔了前程，只剩小道士和師父兩個人。

師父終于對仙一途絕。他說：

“與其追尋那虛無縹緲的仙人，倒不如修個現世富貴。”

小道士沒聽懂師父的意思。他以為，師父是要守清貧道，和他兩個相依為命，安分守己。

師父卻獨自下了山，進了朝廷，覲見了皇帝。

“陛下，終南山中有得道仙猿，會釀酒，能人言。若能擒住，剝出丹，服用后，自可長生不老，福壽永昌。”

年老昏庸的皇帝大喜：

“但仙猿有法，如何能擒得？”

“貧道的小徒與仙猿有，貧道曾親眼看見他與那猿猴以人語談。陛下可如此如此……”

數日后，師父從山下回來了，還帶了三千兵馬。

披堅執銳的軍士們把小道士捆了個粽子，掛在樹下，每日用沾了鹽的鞭子打他。

師父一邊哭，一邊勸：

“好徒弟，你就把那猿猴的下落說出來吧！只要你肯說，咱們師徒兩個一世富貴，再也不愁啦！你是有仙緣的人，潛心修行，總有一天能得大道，何必做這糊涂人！”

林之中，倏然響起一聲清亮的猿啼。樹冠沙沙搖，有東西穿越林，如風而來。

三千兵馬立刻擎出兵刃，嚴陣以待。

已經幾近昏迷的小道士忽然醒了過來，大笑起來：

“我不要仙！我寧可做十世糊涂人，也不要當神仙！”

他向著遙遠的林大喊：

“侯櫻，你不要過來啊！”

“你好好的藏起來，再也不要相信人！等我轉世投胎，一定會來找你的！到時，我們再做好朋友！”

侯櫻在林的邊緣停住了。

在高高的樹枝上，從枝葉的隙中，眼睜睜地看著小道士口里冒出一鮮，然后腦袋一歪，死掉了。

那一日，尖利而悲傷的猿啼傳遍了整個終南山。

皇帝派來的三千兵馬向著猿啼追去，在林中搜了十天十夜，沒有找到一只猿猴。消息傳回京城，憤怒的皇帝命人把老道士困在一棵樹上，放了一把火，把整個終南山頂燒了個干凈。

道觀、山、清泉、紅桐子，都沒有了。

后來，起義的軍隊攻進了皇宮。老皇帝終于絕了長生不老的念頭，奄奄一息地被吊死在了城墻上。

再后來，便是軍閥混戰、兵荒馬的數百年。

侯櫻第一次離開終南山的時候，人類的火種肆的痕跡已經看不見了，山頂重又生出林，紅桐子依然饒地從樹上結出。

而山下，已經是一個新的太平朝代。

第一次幻化了人形，新奇地走在山路上，卻遇見了一個快要死的小秀才。

猶豫了一會兒，想著小道士勸過，再也不要相信人。

但是……他快要死了啊。

一時不忍心，還是出兩個青桃子，碎了喂給他吃。

小秀才狼吞虎咽地吃完桃子，終于有了點活氣，怔怔地著：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啐了他一口。

從前小道士說過，山下話本兒里的花心凡人都是用這句話來勾搭姑娘的。

沒有再理會小秀才，轉便走。

整整三個月，侯櫻遍尋了所有的道觀，卻一直沒找到的小道士。

一天，來到京城，正上新科狀元郎打馬游街。誒，那小秀才看著蠢兮兮的，竟能考上狀元？

小秀才……不，小狀元一看到，就沖過來拉著不放。

他說要找報恩，要娶為妻。

侯櫻翻了個白眼。

“我已經有要等的人了呢！”

他是這世上最好的小道士，總有一天，會等到他的。畢竟，他親口答應過的。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

侯櫻終于刑滿，從斷妄司的法牢中走出來，門口竟然有個人在等。

不是王叔。

皺著眉，打量著眼前的青年。

“我不認識你。”

青年角帶著笑紋，現下卻沒有笑。

“我石渠，長孫石渠。長孫春花是我妹妹。”

侯櫻一怔，猶豫了一下才道：

“長孫春花不是死了嗎？”

石渠看了一眼，又很快地低下頭：

“是的。”

他這樣子，令侯櫻疑心，自己又說錯了什麼話。

想了想：

“我知道，有人說，是我在酒里下毒，毒死了長孫春花。”彎著腰，勾著頭，去看石渠的眼睛。

“你也這麼覺得？你是來……找我報仇？”

石渠搖搖頭，現出些疲憊。

“春花走之前說過……不是你。春花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侯櫻點點頭。

突然就對長孫春花的死有點憾了。

石渠還盯著看，連忙補充了一句：

“確實不是我。”

石渠“嗯”了一聲。

“靜宜被一大堆事纏得分不開，就讓我跑一趟，接你出來。有些想找你麻煩的人，看到我和你一起，就不會再找麻煩了。”

侯櫻“哦”了一聲。這很合理。

石渠抱著個包裹，和侯櫻并肩向城南走去。

“新的碧桃壚已經建起來了，格局沒有變，只是新一些。春花說過，你就喜歡碧桃壚原來的樣子。”

“我這里還有些銀子，靜宜讓我給你。今后你不必再租金，安德侯府也不會再來煩你。”

他偶爾側過頭，見侯櫻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問了一句：

“我聽說，你開這酒壚，是為了等一個人？”

“是啊。”

“你……還記得他的長相嗎？”

侯櫻搖搖頭。

人類的相貌本就欣賞不來。何況，小道士死后，都過了那麼那麼多年。

石渠有些無語，忽然就微笑了。

“那……如果他真站在你面前，你怎麼能認出他呢？”

侯櫻愣了一愣。

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一直覺得，只要小道士站在面前，一定一眼就認得的。

可是，早就忘了他的長相了呀。

“我……只記得他轉世投胎之前，是個長得好看的小道士。”

石渠又笑：

“他轉世投胎后，也許就不是個道士了呢，也許了商人、書生、農夫、獵人……也許投了胎，變個娃娃呢？”

侯櫻懵住了。

終其千年，都在等一個白白凈凈的小道士，可是，他也許已經完全不同了呢。

驚得語無倫次：

“如果他變得和以前都不一樣了，我怎麼能認出他呢？”

石渠見著急，遂安道：

“一個人，不管怎麼變，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兩人一行，來到碧桃壚門前，老王叔已經熬了一鍋香噴噴的粥，敞開鋪門等著。

石渠把捧了一路的包裹到侯櫻手里，了手：

“春花……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但不在了，我沒本事，也只能送些銀子，聊表的心意。”

侯櫻盯著那包裹看了一會兒，沉著道：

“在凡人里頭，長孫春花還算是一個不錯的人。我……不討厭。”

石渠笑了笑：

“是我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妹妹。”

他面上現出些憂傷與惆悵，嘆了口氣，轉便要離去。

不知為何，侯櫻心中微微一。

住他：

“那你呢？你是什麼樣的人？”

石渠一呆，半晌苦笑：

“我麼，經商不行，讀書稀松，一事無，毫無出息，大概——”

“……是這天底下一等一的糊涂人吧。”

“……”

侯櫻初時覺得好笑，方勾起了角，卻猛然僵住了。

青年的淡淡笑漸漸化作浮影，和百多年前的小秀才、千年前的山中小道士，瑩瑩然融為了一個。

恰便是——

城郭休過識者稀，哀猿啼有柴扉。滄江白日樵漁路，日暮歸來雨滿。

作者有話說：

注：末尾的詩出自《訪者不遇二絕》（唐李商）

是的，后面還有兩章番外~

是的，45萬字是肯定結不了的，不過也多不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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