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軍開撥這日，整個京都萬人空巷，街道兩邊滿了前來送行的百姓。

大概這一日真的是個黃道吉日，連綿了兩日的秋雨卻在大軍開撥的日子停了。雨后天晴，天氣出奇的好，碧空藍如玉，秋璨而生輝，七彩飛虹宛如綢緞懸掛半空，不勝收。

很多年以后，時文修仍記得大軍出行這日的天很高很藍，風很輕很淡。記得夾道相送的百姓眼里的激與期盼，也記得高頭大馬上將軍的威儀與冷漠。

出了城郊，大軍一路朝北，二十多萬人的隊伍綿延了數百里，浩浩的讓人一眼不到邊。

時文修滿腹心事的跟在騾車后面走著，偶爾抬頭往烏泱泱的前方看了看，可隔著那般遠的距離，除了能約瞧的到那豎的極高的紅底魏字旌旗外，其他的也看不到什麼。

雖看不到，但知道，行軍在中軍位置的是那主子爺跟府上的一干親兵。按理說本應該如府上親兵一般，在中軍位置隨侍在那主子爺左右的，卻不知為何，竟猶如被踢出親兵隊一般，莫名其妙的被孤零零的安排在最后面的輜重隊里。

為何會被這般安排不得而知，安排過來的魯首領不給半句解釋，將領到這輜重隊伍后，連看都不再看一眼就冷漠的揚長而去。

遂只能著滿腹疑慮與彷徨，日復一日的跟著輜重隊走。

剛開始幾日還能勉強安自己，應過不了幾日魯首領就會接回親兵隊伍的，畢竟那主子爺也得聽人念文章下飯不是？就這般給自己打著氣，日夜翹首以盼著，可這一等就算足足半月。再也沒等來任何音信。

前方遙遙的旌旗依舊在迎風飄，大軍依舊在有條不紊的北上行軍，行軍緩慢的輜重隊也依舊沒有人前來，一如既往。

好像被人徹底忘在了這里。而，也再無法用‘他們或許太忙’諸類的借口來自我安了。

不免有些心酸，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就算魯首領是覺得力不濟怕跟不上隊伍，或是有其他的原因而不得不將安置在這輜重隊里，那好歹與說一聲也。總好過現在不聲不響的將扔在這，讓彷徨不安，總覺得像是被他們冷不丁拋棄了般。

“娃娃你是累嘍？要累嘍你就上騾車，歇上會兒。”

說話的老漢姓劉，與時文修同在一輜重小方隊里。大概是見沒打采的模樣，以為是走不了，就好心的建議了句。

回過神來就對他搖搖頭，牽強笑道：“謝謝劉老伯，我不累。”

押運糧草多用的是騾車，可騾車板上高高摞滿了一袋袋糧食，沉重的負荷讓騾子拉起來十分吃力，這就需要人在后頭用力推著車板走，以減輕騾子的力。押運糧草本就是個累活苦活，騾子累人也累，這種形下怎好意思上騾車坐著，平白讓人多了份負擔？

“對了劉老伯，您知道還有多久才能到邊城嗎？”

劉老漢把臉上的汗，往遠的方向眺過去：“怎麼著也得個把個月吧。”

時文修黯然，還要那麼久。

“娃娃可是熬不住嘍？再熬熬就好嘍，咱輜重兵也就這會苦些，等到了邊關就輕松了許多，半數也用不著上戰場。”

搖了搖頭，苦倒是其次，主要還是前路未明的忐忑。

每每在輜重隊度日如年的行軍時，都忍不住的去想，真的是親兵嗎？

每每升起這樣的疑慮，就愈發的坐立不安，愈發恨不得能立刻找人問個清楚。可舉目四，周圍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人能給解。

明明離開京城只有區區半個月，可好似生生熬過了半年般。難掩的彷徨與孤寂讓很想念魯海葛大瓦他們，也想念留在府上的那些護衛們。有時候甚至在想，若當時騎馬跌下來的時候摔斷腳就好了，如此或許就能留在府上，與其他護衛們繼續開心的當著差，而不用像如今般彷徨無措的熬在行軍路上。

等終于到了埋鍋造飯的時間，蜿蜒無際的隊伍終于停了下來。輜重隊的騾車終于挨次停靠，辛苦了大半日的人跟騾子，都終于得到短暫的休息時間。

領過干硌牙的餅子，時文修在道邊尋了沒草叢的地坐下，稍微口氣歇了會后，就拿出水囊擰開蓋子，咬口邦邦的餅子再就著涼水吃下。

輜重隊每十人為小一隊，隸屬那小隊里的其他人，吃飯的時候都不會離太近，頗有躲著的意思。后來是聽劉老漢含糊的說了兩句，道是裝束不凡還腰掛佩劍，打眼瞧就知肯定不是征來押輜重的民夫，與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是不一樣的。小老百姓本就怕事，尤其見過來的時候還是由個穿鎧甲將軍模樣的大人領來的，這就讓他們有了些敬畏心態，唯恐招惹不必要的是非，遂平日里都不愿接。

對此，時文修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看著眾人躲避、無形中排的形，到好似又回到剛穿那會，被府里上下躲著走的時候。不過與那會不同的是，現在的心實在低落，打不起再次融集的心思了。

倒是那劉老漢，剛來那會也如旁人般對冷眼旁觀，大概相時日長了也是見可憐罷，這兩日倒也偶爾與談兩句。

“娃娃可是吃不慣？”

“是有些。”

時文修費力咽下糙的餅子，喝了口水后，與劉老漢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劉老伯，您也是被朝廷征來服兵役的嗎？”

“是啊，朝廷打仗，那是肯定要征發服兵役的，哪戶人家都要出一丁，沒得商量的。”

時文修有些憐憫的看了眼劉老漢愁苦的面容，沒有問他既然只出一丁，為何不讓兒子服役這樣的話。他這麼大歲數了還來服役，那大概率是家中無子了。

“是必須要服兵役嗎？不能用銀錢來抵的嗎？”

劉老漢搖搖頭：“家中無兄弟的可以資來抵，但那也得能掏出銀錢來。不過這回征發服役的名額多，若在往些年，僅征發那些商、匠、贅婿等賤役就夠人數了，用不著再征發咱這些老農的。”

時文修剛咬的一口餅子差點將噎著。

這年頭行商的手藝的還有當贅婿的，都這麼慘嗎？

劉老漢見咬著餅子似噎得慌，就好心建議不妨拿碗泡著吃。時文修擺擺手示意不用，每日不停歇的行軍心俱疲的慌，得了空停下就只想好好口氣休息下，實在不想再打麻煩。

餅就吧，湊合著吃，吃不完就等行軍時候了，咬一塊在里含著。

這個時候，大部分也都吃完了餅子，也到了要繼續上路的時間了。周圍人都陸陸續續起了，時文修也將剩余的半塊餅子放在包袱里，打算拍拍裳起了。

剛吃完餅子的劉老漢可能還想多歇會，倒沒著急起，隨口問：“娃娃家里可還有人其他人嗎？”

時文修搖搖頭，聽魯海他們說，原是沒家人的。

“娃娃可憐唷。”

“世上誰人不可憐呢，都不容易的。”笑笑，又道：“劉老伯，我姓時，您就我小時吧。”

劉老漢將當了娃娃兵，可聽人這般喚，還是不適應。

似是小時這稱呼太過怪異，劉老漢憨厚的面上浮現詫。

“可是……這個字？”

劉老漢隨手在地上比劃了下。

時文修見他劃過一撇后落的第二筆是叉過去的橫，就知他寫錯了，未等他接著比劃完就忙指正道：“劉老伯，不是數字的十，是時候的時。這樣寫。”

出手指，在地上一筆一劃的將時字寫出。

劉老漢在那字上看了會，恍然：“哦，是這樣唷。”

接下來行軍的日子，都是一復一日重復著昨天。

每每時文修跋山涉水累的苦不堪言的時候，就會往周圍看看那些推著沉重輜重的民夫們。他們每日重復著高強度的力活，尚不喊苦不喊累，有什麼理由堅持不下去的呢？

就這樣，咬著牙，忍著渾的酸痛與疲憊，一日接一日的熬過。

可就在數著日子來熬著這難熬的行軍路途時，這日臨近傍晚的時候，輜重隊卻遇到了點意外。

有群野豬沖下了山，沖進了毫無防備的輜重隊中。

這片本就多山林，路的兩旁叢林茂，里面各種野肯定不。只是野也知趨利避害的，哪里敢輕易闖人多的地方？像這群野豬般不管不顧襲擊人群的，著實有些不大尋常。

押運怕有埋伏，事發的第一時間就派人朝上面通知。

接著就急令人抬走那些被殺死的野豬，又吩咐人將傷的民夫抬出來等大夫送藥來醫治，令其他民夫安驚的騾子，將散的糧草重新抬到騾車上放好。

“娃……小時你咋樣了，可還好嗎？”

劉老漢一瘸一拐的過來，關切的詢問。

時文修提劍的手還在抖，面對劉老漢的關心，扯出抹笑表示還好。可神卻尚未從剛才的驚心魄中恢復過來，一想到那野豬即將與臉對臉的驚魂一刻，就忍不住的頭皮發麻，亡魂大冒。

說實話，都不知在那危急時刻，是如何奇異的側下腰避過野豬的突襲，又是如何神奇的迅速拔劍下劈給了它腹部一劍的。好似在那千鈞一發之際，的本能戰勝了恐懼，無形中讓迅速展開了自救行。

看著手里這滴的劍，心里暗暗慶幸，得虧魯海當初教了一劍啊，縱是只有一招，如今卻也救了一命。

同時也忍不住扶了扶腰，為先前那大幅度的下腰程度到驚奇。若不是今個這一出，還真不知自己還有這般潛能，腰肢靈活到讓都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小時？小時？”

時文修忙定定神。見那劉老漢一瘸一拐的模樣，不由吃驚道：“劉老伯，您可是傷了？”

劉老漢倒不在意道：“沒多大事，就是崴了腳了。小時，要不是你給它那一劍讓它吃痛歪了方向，那老漢我今日是必死無疑了。”

時文修擺手：“我當不得這功的，區區一口子傷不得它什麼，都是幸虧那些守衛的軍士來的及時，將其迅速制服殺死的。”

況且當時也是自救，倒沒想竟差錯救了劉老漢一命。

說話間，遠有馬匹疾馳過來。

輜重隊里當即一片噤聲，連之前躺在地上連聲喊痛的傷民夫們都閉了。

押運親自迎上前去。

“將軍有令，讓輜重營且在原地停頓駐扎，注意警戒。將軍很快就會派人前來查看，也會另會多派軍士過來守衛。”

押運這方將心重新放回了肚里。

傳話兵卒說完就朝后看去，押運這才發現后面一同前來的兩人上鎧甲與旁的士卒不同，再定睛細看那做工樣式，可不正是禹王爺邊親兵的獨有裝束嗎？

押運一驚，趕幾步迎上前去。

“我等奉王爺之命過來接個人。”

兩親兵下了馬，對押運解釋道。

押運心中頓時了然，當時那魯首領帶人過來之前，可是提前囑咐了他兩句。

當即帶著這兩位親兵來到了時文修所在了小方隊里。

其實那兩親兵與押運說話那會，就見到了他們。來的是明武堂的二等護衛，即便平日與他們接的不算多，可再怎麼說也同是禹王府出來的，見著他們悉的面容，難免激的有些眼眶發熱。

待見著與那押運說完話后就徑直朝的方向而來，約意識到什麼的連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來。

“時護衛，主子爺讓我等接你離開。”

終于從他們口中聽到了確切的答案，簡直要喜極而泣了。

那主子爺終于想起了，終于派人來接過去當差了！

激的說不出話來，連聲嗯了幾下表達自己愿意。此時此刻的不再失落，不再彷徨，雙眸熠熠發，整個人迸發出別樣的生機來。

離開的時候，沒忘記回頭沖那劉老漢擺擺手，示意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