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滄畔主人戴著花青錦鯉紋面，從略微佝僂的形可以看得出，應是位年過半百的老人。

卿如是夸口能解他燃眉之急。采滄畔里皆是抱著求學討教的心態，上一個口氣這麼狂妄的人還是他自己，因此，他本不放在心上，可沒過多久，那小廝拿出一張字條。

字跡狂放，寫的正是《論月》篇最為湛之句，堪稱文眼。若非真正讀過，悟破文章妙，又怎能默得出此句來？他當即請人后房相見，并令小廝先組織斗文會。

卿如是與他隔簾對坐，提筆默寫《論月》，正盤算著寫后如何詢問自己的疑，不想，簾后先傳來一道略帶滄桑的聲音，“據我所知，此作被封存百年，近日才拆箱尋出，只此一部。不知道公子是如何知曉書中容？”

他坦然聲，毫不掩飾，卿如是卻不想暴份招惹麻煩，另遞去一張便箋，上書四字敷衍解釋：家族淵源。

那人倒嘶一口氣，狐疑間卿如是又遞來一張紙：您說此作被封存百年，敢問是何人封存？近日又是何人尋出？據晚輩所知，‘雅廬焚書’的后續便是秦卿斷指，又何來崇文作流傳于世？

他看后嘖聲搖頭，斟酌片刻后才道，“這也正是我此半生疑之。我與公子無二，并不信坊間所言，對真相報以好奇，所以閱遍史傳，苦求答案。結果是，均無記載。”

“可以想見，百年前便有人抹去了真相，卻不知此人抹去真相是為哪般。但我研讀崇文作多年，可以肯定的是，這并非秦卿修復而，是有人冒用了秦卿的名號進行修補。”

“且這冒用者必定悉秦卿的字跡，才能在百年之前以假真，讓所有人都以為崇文作真的是秦卿修補的。”

“只可惜如今流傳于世的都是作修復后的謄抄本，要在坊間找到當年冒用者修復的原卷是不可能的了，否則憑借冒用者的字跡，我還能揣一二。畢竟，像歸像，要和秦卿真跡比起來，必定會有不同。”

卿如是的眉蹙起，悉的字跡？自嫁月府后，從來只寫簪花小楷，草書是崇文教的，所以除了崇文以外，無人知道會寫草書。那麼，當年被冒用者模仿的字跡就只能是小楷。

一個人，要模仿另一人的字跡，沒有三年五載是不的。

最悉的簪花小楷的人，大概只有月一鳴。可是他怎麼可能會寫的字，又怎麼可能明白崇文的思想進而修復作？

他寫狂草，他以圣上與月氏為尊。

饒是再不上心月一鳴的事，卿如是也能清清楚楚記得他的字是狂草。那種狂到天邊去的草。

因為每每月一鳴送上去的折子都會被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回來，原因三連：看不懂。什麼鬼畫符。你有膽子把那手草書再寫狂些。

接著警告三連：練字，楷書，明白？

秦卿看得懂，由此被他強行引為知己。每每月一鳴都讓用簪花小楷代為謄抄，再呈上去。子不得干政的條條框框在月一鳴眼里形如虛設，反正就是要讓秦卿抄他的折子：字好看，人好看，我站一邊你抄我看。

給月一鳴抄了那麼多的折子，也沒見他把字跡扭小楷。

應當不是他罷。崇文的深邃思想月敗類怎麼可能懂。

十年西閣，月敗類日日教化，甚至一度與爭辯是非，每每說不過時，就會挑釁道，“那你告訴我，如果是崇文，會怎樣理解這段話。你若說得我心服口服，今次就算你贏。”

于是，半個時辰是月敗類教化，剩下的整個下午，就都了秦卿來教化他。

起先不曉得他出于什麼心理，聽便聽，竟還抱一摞紙寫筆記。以為他生好學，卻不想是在為次日與展開激烈辯論作準備，秦卿看破這一點后嗤之以鼻。怎麼地，口水戰還做紙上工夫，欺負握不住筆是不是？

但發現月狗這個人，冥頑不靈，每日他教化一次，把惹得怒火攻心后反過來給他瘋狂灌輸崇文的思想，說好的今日是贏了，次日又腆著臉抱來昨日的筆記跟說，“我覺得你昨日說的不對。這一我回去仔細研究了下，你沒有講清楚。”

。秦卿。驚世才。講不清楚？？？

氣得當場從榻上爬起來給他翻來覆去吐沫子，不給他講懂誓不罷休。

講完了月狗一句，“這麼說來的話我就懂了，你昨日的確是贏了。但是今日就不一定了。”進而展開當日另一辯題，又念經似的教化半個時辰。

后來郁結在心太久，生病了，月一鳴還十分挑釁地抱著那一摞摞的紙，在床邊挨著念那十年來教化過他的話，最后總結一句，“我仍是覺得，你說的不對。我念的這些，都是不堪耳的廢話。”

秦卿：“……”

月一鳴：“秦卿，你不起來罵我了嗎？”

罵，何止想罵，月家祖墳都想給他刨了。十年，整整和月狗爭了十年，臨著要去世他還覺得沒講清楚。沒救了。彼時閉眼前最后一個念頭便是月狗被月家和浩的皇恩荼毒太久，徹底沒救了。

而今想到這些糟心事，卿如是眉頭鎖，嘆了口氣，提筆道：先生可有問過送來今次這書的人，既然能得到崇文作的原本，想必知道一二真相。

簾后人影微，須臾靜默后，那人道，“問過，與你的回答倒是一致：家族淵源。好敷衍的四個字。然，我看得出，送書來我這里的貴人只是一位潛心修復作的文人，自稱是機緣巧合得到此書，我便不會多問。”

卿如是不想為難他，只寫道：既然您不愿多問，那可否將此人名姓告知于晚輩，或者，方便的話，為晚輩引見一番？由晚輩開口求證。

那人看完后竟笑了起來，認真道，“公子，你說你會背崇文作是家族淵源，擺明了其中復雜曲折，不可與人說道。我尊重你，便沒有追問。但你要知道，那位貴人說家族淵源，定也是因為得到此書的原因復雜曲折，你兩人若是見面，就須得坦誠相見，依我看，你二人都不愿意個中原委。你掂量一番若仍是堅持，我倒可以為你引見。”

卿如是一愣，反應片刻后賠罪：所言極是，晚輩唐突了。

急于求得真相，所以沒有考慮到自己是想要瞞自己所知的真相，來換取別人的消息，換句話說就是，想要空手套白狼。而那貴人也和一樣的想法，瞞了他自己的。

那麼，他們若是見面，就等于明著挑破一切，屆時怎麼可能說得清楚自己為何會默寫對方那里才有的崇文作？無論是祖上淵源還是家族淵源，在對方那里都不算是解釋。既然說不清楚，對方又憑什麼要告訴，那本作是哪兒來的。

卿如是輕嘆一聲，將寫好的《論月》一文遞過去。

附上便箋：聽聞此書被盜，想必您無法與貴人代，先生若有用得上的，青衫可將此書完整默出，屆時先生再謄抄一遍歸還于貴人，再慢慢追查作下落即可。唯有一個請求，先生莫要將晚輩的字跡與化名告知那位貴人，萬分激。

“你放心，采滄畔的人，是最嚴不過的。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會泄。”那人垂眸逐字逐句品賞文章，忽訝然驚呼，“修復完的？不不，這、這莫非是原作？！你……？！天賜我也！你背下來的，竟是燒毀前的原本！！你究竟是何人？！”

意料之中，卿如是寫道：祖上淵源。晚輩不惜這般才能，先生應當猜到，青衫是有所求的。

那人尚未平復迫切的心，聽聞有求于自己，當即道，“你說。”

卿如是道：書齋里存放的崇文作晚輩都已看過，大多有錯之。但是那些書的修復者已在百年前落下“秦卿”二字，眾人皆以為那些就是原本，晚輩再也無法糾正書中對錯。現如今貴人送來的這本作尚未修復，還請先生按照晚輩所默出的文字謄抄，再還給貴人，就說是先生您修復后的即可。晚輩不求名利，惟愿崇文原本得以流傳。

“你、你的意思是，書齋里所有崇文的文章，你其實都能默出原作？不知何等家族淵源，留下你這麼個奇才！莫非是崇文之后？史書中未曾記載崇文的子嗣啊。”那人不可思議地搖頭，“若非我向來不信鬼神，便真要當你是崇文轉世！”

卿如是道：先生答應了？

“答應，自然答應。你且放心，你的消息我半分不會泄出去。我姓葉，單名渠，今日結識公子，不勝榮幸。我這名姓，也是許久不曾拿來用過了。不知這世間，誰還記得我。”

卿如是心生疑，才來晟朝不久，自然沒有聽過。

語畢，正巧有人叩門，默然間，外邊傳來小廝的聲音，“主人，倚寒公子已在茶室等候您多時了。”

卿如是自覺告辭，從后門離去。

葉渠整理了冠，與倚寒在茶室相見。

未等葉渠先開口，倚寒起詢問，“方才正堂里，有人說‘可解你燃眉之急’，你便連斗文會都不管顧了，與這人在后房待了整整一個時辰。這人是誰？那話是何意？我給你的書，又是如何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