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萬福》第68章

頭七之日,裴家在慈恩寺做頭七法事,一夜過后,次日返城歸府。

山中昨夜下起暴雪,凍寒徹骨,眾人熬了一宿,無不困頓,回來便各自散了歇息。

裴右安和嘉芙回房,下人送進熱水,兩人洗漱過后,換了裳,才躺下去沒片刻,又有下人來,留于寺中的守堂人派人急趕了回來稟報,說供著裴家先祖蓮臺的本堂外有株百年老槐,樹干中已被蟲蟻蛀虛,枝干卻龍蟠虬結,幾乎張了本堂的半個院子,昨夜暴雪,山風又大,今早發現枝干有些傾斜,守堂人怕今夜再起大雪,萬一整棵樹頭重腳輕塌了,砸下來便是大事,因近旁是裴家的先祖蓮臺,自己不敢隨意置,故急派人回來稟報。

裴右安囑嘉芙睡覺,自己起了,命人去請裴荃商議。

裴荃方睡下,被下人驚擾而起,聽的寺里本堂出了患,裴右安來請商議,忙要起,卻被二夫人一把攥住,冷冷地道:“又沒真的砸下來,你慌個什麼?他那邊不是有人捧著老太太給的祖宗鐵券嗎?誰捧著誰去就是了,了你,還怕天就不亮不?外頭這麼冷,眼看又要下雪,路又遠,你子骨本就虛,方才不是還嚷膝蓋窩疼腫,走路都不利索嗎?你躺著,我去給你回話!”

老太太走之前,把鐵券給了大房的二侄兒,安排兩房分家之時,雖多給了二房田地財,意在彌補,但裴荃暗暗所盼的,還是那面鐵券,知自己無,心中極是失,暗怨老母偏心。加上熬了多年,好不容易做到今日位置,老太太這麼去了,除了兒子耽誤開春春闈,他也被迫丁憂,以他的資歷,不可能奪,待三年過后,朝事早不知變何種模樣了。喪氣之事,接二連三,這些時日本就郁悶難當,被孟氏這麼一說,遲疑著時,見孟氏已經出去了,也就慢慢躺了回去。

裴右安等了片刻,沒見到裴荃,倒是二夫人來了,歉然道:“右安,實在是不巧,你二叔昨夜凍了一夜,今早下山之后,老病犯了,雙膝腫痛難忍,方才了兩個藥膏上去。你要是不嫌修珞礙手礙腳,要麼我他隨你過去打個下手?”

裴右安道不必了,孟氏代自己轉個話,讓叔父安心養,和聞訊趕來的裴修祉以及族中三叔一道,帶了幾個管事,匆匆出門,挽馬之時,周娥跟前的一個婆子跑了出來,說周子有些不適,到在找二爺。

老夫人發喪后沒兩天,周娥被診出有喜了,這幾日吃酸嘗甜,極是金貴,昨日自然也留在家中養胎。

裴修祉斥那婆子道:“不去請郎中來瞧,找我做什麼?我另有要事!”

婆子唯唯諾諾,轉要走,裴右安道:“弟妹子要,我去置便可,你回吧。”

裴修祉推了兩句,終無可奈何答應,轉回來,室,見周娥靠在床頭,懷里抱著個暖婆子,爐中煨著火烤的栗子,邊上丫頭忙著剝殼,笑瞇瞇地看著自己,便皺了皺眉:“不是說不適嗎?”

丫頭都出去了,笑道:“外頭風吹的跟刀子扎似的,你這邊已經有人去了,你還跟去做什麼,給誰看哪?趕過來,給我捶下腰。哎呦,我的腰啊,酸的我坐也不,躺也不,命都要沒了半條……”

裴修祉心里對實是疼不起來,沉著臉,轉便要出去,后周娥柳眉倒豎,抓起一把空栗殼,朝他后背砸了過去,嚷道:“我這是熱臉個冷屁狗咬呂賓,不識好人心了?你要是敢出這屋一步,你給我瞧著!你是想著周國舅出了事兒,這回萬歲跟前沒討喜,你眼里也就跟著沒了皇后娘娘了是吧?”

冷笑,“我嫁過來后,你就對我挑三嫌四,橫鼻子豎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還在肖想那院里的那個是吧?做夢去吧!也不照照鏡子,看清自己的窩囊樣!也就是我,嫁心疼你,反倒被你當了驢肝肺!當心把我惹急了,大家一拍兩散,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裴修祉臉一陣漲熱,僵在那里不。周娥發完了脾氣,自顧又拿起帕子抹眼淚。沒片刻,外頭就傳來了辛夫人的咳嗽之聲,裴修祉下心中惱恨,沒奈何放緩臉,過去陪著說話,又給摟腰不提。

……

裴右安被走后不久,天再次下雪,起先只如柳絮,漸漸飄飄灑灑,變大雪。

縱然屋里溫暖如春,嘉芙也是睡不著覺了。

過了午,才不過申時兩刻,天便沉沉的,如同快要天黑。一個丫頭打起簾子,檀香端了碗吃食進來,放下了,往手心里呵了口熱氣,道:“大,方才門房那里來了個口訊,說三叔在山上了一跤,這會兒人已經被送了回來,大爺晚飯是回不來的,要是遲了,晚上也下不了山了,等明早再回,你早些關門,不必等大爺回。”

嘉芙聽著外頭北風掠過院墻發出的呼嘯之聲,想著他出去時,并沒預備在山上過夜的,不過只穿了件外氅,雪地濘,到晚上,腳上的靴子必定,倘真的一個人在山中過夜,寺里雖有客居,但如此雪夜,鋪蓋若是單薄……

嘉芙如何放心的下,立刻人拿出衾,連同裴右安的裳,外加厚鞋厚,全部打在一起。本想派個小廝送過去的,話到邊,想到雪夜山中孤冷,心里終究還是想陪他一起,便改了口,讓檀香和劉嬤嬤等幾個人也穿上裳,帶夠預備過夜的鋪蓋,了管事,點了小廝,準備了馬車,出城往寺里去了,路上看不到半個人,冒著風雪,終于在天黑前,到了山腳之下,打著明角燈,相扶慢慢往上而去。早有腳麻利的小廝先飛快爬了上去通報。

嘉芙人還沒到山門之前,裴右安便快步出來了,將,安置到了供貴婦人們過來禮佛之時暫居的居,進了屋,吩咐人起爐取暖,見斗篷積雪,睫沾了點點雪絨,鼻尖也凍的通紅,一邊幫拍雪,一邊低聲責備:“這樣的天氣,誰還出門?我不是你早些關門,不必等我嗎?你不聽話,還自己跑了過來?地上積雪厚重,萬一摔了怎麼辦?”

祖母的去世,對于裴右安而言,必定是個極大的傷悲,這半個月間,他又疲心竭力,但卻始終沒在面前出過半分的心緒。

的面前,他比從前更加溫,仿佛怕傷心難過,如同是一個需要他照看的小人兒。

沾在睫上的雪絨子漸漸融化了小小的水珠子。嘉芙眨了下眼睛:“我會很小心的。我是聽他們說,六叔不小心摔了,先回來了,山上就剩下你一個人……”

打住了,略微不安地看著他。

裴右安一愣,隨即笑了,帶坐到榻邊,低頭見腳上那雙鹿皮小靴的靴頭沾滿泥雪,這會兒雪水慢慢融化,竟親自俯下去,要替鞋。

嘉芙忙將腳往后了一,裴右安卻已握住,下了靴,又下另只,手掌藏在中已凍的麻木的趾,隨后送到榻上,檀香將那條衾拿來,蓋住腳,又往懷里放了一只知客僧送來的小暖爐,道:“你且先在這里歇著。今夜務必先要把樹放倒,免得萬一砸了下來,只是那樹過大,故置起來有些費事。我先過去了,等下回來陪你吃飯。”

他轉,吩咐檀香等人服侍好嘉芙,隨即匆匆而去。

戌時一刻,他回來時,屋里已經暖洋洋的,僧人送上素齋,吃完,他又去了那邊,一直到了亥時,這才終于回來,說樹已經安然放倒,原本收起的蓮位也一一歸位了,只等明早將樹拖出去就可。

二人雖是夫婦,但寺廟,卻也不便同居一室,裴右安結束今夜之事,來看了嘉芙,讓睡下,便出了屋,回了他今夜的過夜之,另個院落,中間隔了一道山墻,先前嘉芙已經過去,親自幫他重新鋪了床鋪。

雪漸漸停了。和嘉芙同睡一屋的檀香劉嬤嬤等人,早已眠。

深夜的山寺,縱白日因冠了皇家之名沾上世俗中的富貴煙火,此刻卻也萬籟俱寂,恢復了它原本當有的清靜虛遠。

嘉芙閉著眼睛,伴著劉嬤嬤發出的忽高忽低的鼾聲,想著此刻和自己一墻之隔的裴右安,輾轉反側。

有一種覺,此刻的他,應當也未能安然眠。

終于忍不住,悄悄從榻上起,穿了裳,打開門,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出了院門,來到了裴右安的居屋之前。

窗格漆黑,里頭沒有亮燈。

嘉芙上了檐廊,站在門口,遲疑著時,聽到里面忽然傳出裴右安的聲音:“進來吧。”

方才雖放輕了腳步,但雪地踩過,依然發出了輕微的咯吱之聲。想必他早就辨了出來。

嘉芙輕輕應了一聲,推開了虛掩著的門,看到裴右安披站在窗前,窗開著,他轉過臉,朝向門口的自己。

周遭黑暗,他的影陷在夜之中,唯窗外一片雪,映照出半張廓深沉的面龐。

他看著,目靜默而溫

嘉芙走到他旁。他已沾了幾分寒氣的小手:“穿這麼!怎還不睡?”

“你也不睡。”嘉芙小聲為自己辯解。

他微微一笑:“我正預備去睡的。你也好睡了。”

嘉芙不語。

裴右安便借著窗外雪,審視般地看了一眼,隨即握住了的雙肩,低頭親了下的面臉,聲音緩,安的語氣:“莫為我擔心,我沒事的。”

他說完,下自己的外氅,將帶著溫的裳,披到了上,隨即攬住的肩,帶著,要朝門口走去。

什麼都瞞不過他,包括自己的緒。

今晚冒著風雪,來到這里,本是想陪他的,不想結果,倒了他安自己。

嘉芙,卻又悵然若失,不肯走,就定在原地,雙手捉住他的袖,帶了點小小的撒和固執。

裴右安笑了,帶了點無奈般地搖了搖頭。

他往漸漸熄了的爐火里添了些銀炭,待炭火變旺,放上一壺茶水,坐到了爐前的一張椅子里,示意嘉芙過去。

嘉芙到了他旁。他將抱坐到自己的膝上,用裳蓋住了子,兩人坐在一張椅子里。

溫暖的火,在漆黑的夜里,靜靜地跳躍。爐上的茶壺肚里,漸漸冒出輕微而悅耳的水沸之聲。

山寺里的這個靜夜,是如此的安謐。

嘉芙閉目,靠在他的懷抱之中,漸漸地犯困,迷迷糊糊,不知道過了多久,到自己仿佛被人輕輕抱了起來。

睜開眼睛,仰頭看向正要將放平躺到榻上的裴右安,臂勾住了他的脖頸,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想去拜祭下你的姑姑,你陪我一道,好不好?”

……

嘉芙裹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裳,被裴右安握著手,朝慈恩寺后禪院深的那座院落走去,不帶隨行。

夜空放晴,漸漸現出半月影,照的整座山寺宛如銀裝素裹,耳畔輕悄悄的,唯有兩人腳下踏雪發出的輕微咯吱之聲。

漸漸來到那個平日絕有人靠近的地方,裴右安忽停下了腳步。

前面是個岔路口,側旁有條小道,可通往后山之門。

斷斷續續,已經下了幾天幾夜的雪,積雪足有半尺之厚,此刻就在那條岔道之上,竟然留有兩列足印,足印之上,不見積雪,一直通向前方的那個院落。

也就是說,就在今夜,或許片刻之前,已經有人先于他們去了那個地方。

會是誰,在這種大雪近乎封山的惡劣天氣里,于下半夜的無人時分,來到這個如今近乎荒棄的前元后渡過生命里最后一段時的地方?

嘉芙的心,“砰”的跳了一下,立刻便想到了一個人。

悄悄地看了眼畔的人。

裴右安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繼續牽著嘉芙,朝前走去。

離那扇關閉著的門,越來越近了。

雪地里的足印,也清清楚楚,一直通到了那扇門前。

裴右安徑直來到門前,手,推了一推。

門并未從外上鎖,但卻推不開,仿似從里被閂住了。

裴右安眉頭皺的更,又推了一推,門依舊不開。

他臉微沉,略一沉,將嘉芙牽到自己后,隨即緩緩出腰間所佩長劍。

映雪,在月下閃出一道刺目冰寒。

他將劍尖指向門,冷冷道:“我乃裴右安。我知你就在門后。此為地,你何人,竟膽敢擅!再不開門現,我劍不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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