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以為林如亭把單獨開，是要問跟林如軒起爭執的事，不想他從頭到尾都不曾問及那個話題，只隨意說著些隨林老夫人各籌集捐贈時的趣聞。

那林如亭拎著桶漿糊走在前面，珊娘抱著一疊簽條跟在后面，二人一路說笑著，就這麼上了三樓。

隔著回廊的欄桿，珊娘無意間往一樓的講臺上看去，見臺上那幾個人時不時地竄到別人的書案旁去說笑兩句，這才反應過來——之前臺上諸人雖然也是這麼相互竄著閑聊的，卻從沒一個人湊到的面前來過……就是說，于無形中被人給排斥了！

而，雖然自己沒注意到，顯然林如亭注意到了，這是怕尷尬，這才主把帶開的吧……

倒果真是個溫之人。

珊娘抬頭看向林如亭。

林如亭正拿著簽條，對照著捐贈上原本寫得頗為潦草的舊標簽。覺到看過來的眼，他也扭頭看向，然后詢問地抬眉一笑。

珊娘默默一眨眼，彈著手上的簽條笑道：“找到一個。”

珊娘只是因著老夫人的話才被臨時拉來幫忙的，那林如亭卻是整個募捐籌備的組織者，因此各有了什麼問題都要找他。他這里和珊娘才剛換了幾張簽條，就聽得那樓上樓下一片呼喚“林學長”的聲音了。

珊娘笑著接過他手中的漿糊桶，道：“學長快去吧，我一個人慢慢找就好。”

林如亭一陣猶豫，想了想，道：“那我別人過來替我。”

“不用，”珊娘搖手，“其實原也不需要兩個人，一個人也行的，不過是作慢些而已。”

林如亭仍堅持道：“我再個人過來。”然后沖歉意一笑，轉走了。

珊娘這里拿著新彩簽，正一一對照著那些捐贈上的舊簽條認真工作時，忽然就聽到后樓梯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響。以為是林如亭來的人，回頭看去，卻只見侯十四躡著手腳上來了，且一邊還探頭探腦地東張西著。

珊娘眉頭一皺，猜著大概是為了袁長卿而來，便放下手里的漿糊桶，才剛要出聲住十四，忽然就聽得一個聲音著嗓子道：“十四妹妹。”

那是個男孩子的聲音。

不僅珊娘嚇了一跳，十四娘也吃了一驚，扭頭看去，這才看到，那袁昶興正將他圓潤的子藏在樓梯的影，沖著十四娘一陣招手。

珊娘眨眨眼，忙不迭地將自己藏在一幅繡屏的后面——雖說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一男一在一說話并不犯忌諱，可不知為什麼，袁昶興那鬼鬼祟祟的模樣，莫名就覺得，這時候不宜出現。

十四許也了同樣的影響，莫名就張地一陣東張西，卻是站在原地并沒有走過去。向著袁昶興屈膝一禮，下意識也低了聲音，笑道：“原來是袁二表哥。表哥怎麼會在這里？”

袁昶興探頭看看四周，見周圍果然沒人，這才從暗走了出來，沖十四笑道：“承蒙姨祖母盛，我祖母要在這梅山鎮上多住兩個月才會回去。可祖母又擔心我的學業，便跟梅山書院的學長說了，我暫時在書院里借讀兩個月。”又道，“我是看到告示，聽說這里正招募人手幫忙春季募捐會，我才過來幫忙的。沒想到十四妹妹不僅人生得，心地也這麼善良，竟也在這里幫忙。”

說著，袁昶興向著十四娘一揖到地，卻微偏著頭，飛著眼兒看向侯十四。

十四頓時被他這輕佻的眼神看得紅了臉，心下既有些著惱，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便側著子看看四周，道：“這里沒人，說話不方便，我們且去有人說話。”

“正是沒人才好說話，”袁昶興忽地向著十四靠近過去，一邊低著嗓音道：“妹妹是不知道，自我看到妹妹后，我這心里……”

“興哥兒？你怎麼會在這里？！”

忽然，一個著清冷的聲音打斷他的甜言語。

侯十四和袁昶興一驚，二人飛快回頭，就只見袁長卿從樓下上來，正扶著欄桿站在樓梯上，皺眉著他倆。

十四的臉一紅，卻是飛快看了袁昶興一眼，便繞過他，走到樓梯口，向著仍在樓梯上的袁長卿屈膝一禮，委委屈屈地了聲“大表哥”，道：“我原在找著我同學的，再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袁二表哥。二表哥說，有話要跟我說，正說著呢，大表哥就來了。”

這話原沒什麼問題，偏那了委屈似的撒語調，人聽著忍不住就覺得，定然是那袁昶興要強拉著說話的。

珊娘的眼一閃，從繡屏后探出一只眼，恰正好看到十四背后，袁昶興那似冰刃般冷利的眼神。

珊娘一眨眼，飛快地將自己又藏了回去。

袁昶興盯著十四的背影默默一聲冷笑，然后抬眸看向袁長卿，道：“冤枉啊，十四表妹誤會我了，我是看十四表妹跟在大哥后，偏還跟錯了方向，我這才好心過來提醒的，偏還什麼都沒說呢，大哥就來了。”

十四的臉頰頓時一片通紅，“二、二表哥也誤會我了，我、我沒在找大表哥。”卻是再也站不住了，忙支吾著道：“我、我好像聽到我同學在我……”便灰溜溜地跑了。

看著跑遠的十四娘，袁昶興一聲嗤笑，回頭對袁長卿道：“這一個，大哥可以不作考慮了，輕浮得很。大哥若娶了，不定什麼時候就戴上綠帽子了。”

袁長卿仍是蹙著眉頭著他，卻是又問了一遍跟之前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怎麼會在這里？”

袁昶興從眼角看看他，回沖著袁長卿恭恭敬敬一個禮手，道：“竟忘告訴大哥了。因為姨祖母和祖母多年不見，想要留祖母在這里多住一些時日，祖母擔心我荒廢了學業，便替我辦了在這梅山書院里借讀的手續。”又直起笑道，“從今兒起，我跟大哥就又是同窗了呢。”

袁長卿的眉心擰得更了一些，問著他道：“那你在這里做什麼？”

“學著大哥啊！”袁昶興眨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笑道：“我看到書院門口的招募告示，說是這里正招募人手幫著籌備春季募捐的事。我原只是好奇，過來隨便看一看的，不想就看到了大哥。大哥這里都做了表率，弟弟我哪有落于人后的道理？所以我也跟著報了名。”

他忽地上前一步，湊到袁長卿的旁，低聲音笑道：“我意外的是，居然在這里看到好幾位侯家的姐姐妹妹們。看來這些姐姐妹妹對哥哥很是中意呢。不過說起來，大哥的運道真人嫉妒，侯家這些姐姐妹妹們，竟一個個都是大人兒呢。”

他后退一步，看著袁長卿又笑道：“我看大哥還是趕選一個吧，這麼吊著人家，我怕遲早要出事的。”說著，他回頭看看四周，裝腔作勢地指著樓下道：“啊，那里好像需要人幫忙。大哥，我先過去了。”

看著他跑遠的背影，袁長卿的眉幾乎擰了一個疙瘩。

繡屏后，珊娘的眉頭也幾乎擰了一個疙瘩。前世對袁昶興的印象，便是他十分敬畏袁長卿。如今背著人觀察這對兄弟，忽然就覺得，似乎這“敬畏”并沒有以為的那麼“敬畏”。

忽然，繡屏外傳來一聲嘆息。

珊娘好奇探出一只眼，卻是當即被嚇了一跳。

那袁長卿原站在樓梯上，本該看不到他才是，卻不想他竟長著一副貓腳爪，走路都沒有聲息的，這會兒他已經消沒聲兒地走到了回廊的欄桿邊，正將兩只手撐在欄桿上，低垂著頭，一副肩擔千斤般的沉重模樣。

珊娘咬著一陣默默皺眉。眼下可真是于瓜田李下了，若是被袁長卿發現，便是并不是在躲他，這會兒也說不清了。

正祈禱著袁長卿趕走開，不想又來人了。

“袁老大，”那人還沒完全走上樓梯，就已經急地開了口，“那小混蛋又來找你麻煩了？！”——冤家路窄，來人居然是林如軒！

想著林如軒已經那麼誤會了，若是被他發現居然“躲在這里看袁長卿”，那更是渾是都說不清了，珊娘不一陣呲牙咧地做著苦相。

袁長卿和林如軒卻是都不知道，這里還有第三個人在。那袁長卿回頭看看林如軒，只一言不發地又扭回頭去，低頭看著袁昶興在樓下和學的學生們搭著訕。

顯然他的沉默林如軒很是不滿，“你呀！”他抱怨著走過去，學著袁長卿的姿勢，以手撐著欄桿，又扭頭看著袁長卿道：“你也真是的，什麼事都只藏在心里不肯跟人說。若不是我看著這兩天的靜不對，都不知道你家老妖婆竟在算計著你的婚事！”

袁長卿仍是沉默著，隔了一會兒，卻是忽然扭頭問著林如軒：“剛才你跟十三兒說什麼了？”

林如軒一怔。

繡屏后，珊娘則被這聲“十三兒”擾得心頭一跳，當下又憶起海棠花下的那一聲“十三兒”來……

“十三？”林如軒幾乎是下意識地重復著袁長卿的話，然后一揮手，卻是丟開這個問題，追著袁長卿又問道：“你外祖和舅舅們可知道這件事了？婚姻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一個人是扛不住的！”

聽林如軒著“十三”，珊娘心頭忽地就是一——終于知道，袁長卿的這一聲“十三兒”，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了。

梅山鎮地南方，便是林如軒在京城求學多年，他依舊是改不掉的南方口音，故而他的“十三”，便只是兩個字的“十三”。那袁長卿卻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一口標準的北方話，他的“十三”，后面拖著個頗為迤邐的尾音，生生把兩個字的“十三”，拖了三個字的“十三兒”……

十三兒……

“十三”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偏因著后面綴了這麼一個的“兒”字音，聽在耳朵里，卻莫名就多了一份難以明狀的親昵……

只聽那袁長卿像是沒聽到林如軒的問題一般，固執地堅持著他的問題，又道：“你是不是以為，十三兒也是追著我來的？”

隔著繡屏，珊娘忍不住就沖著袁長卿翻了個白眼兒——這人總是這樣，他想要討論的話題，便是你再怎麼打岔，他也一定會堅持不懈地跟你討論到底。而他不想討論的，便是你在他耳邊敲鑼打鼓，他照樣能裝作什麼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