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長卿好簽條，回頭看向珊娘，見垂著頭，并沒有看向他，他下微了一下，似想要說什麼，可到底不習慣主開口，便依舊保持著沉默。

珊娘那里默默翻找著簽條，脖子后面卻是一陣陣地刺。因為……

那該死的袁長卿，正直勾勾地看著！

且還是一句話都沒有的、沉默地看著他！

珊娘已經做了一輩半的“全乎人”，有些積習早已深骨髓，最怕的就是這種冷場！

偏這會兒開口救場，自己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那里胡翻著簽條，卻是越翻越心煩躁。直到這時才忽然想到，剛才袁長卿臨走時說的那些奇怪的話，未必是什麼心虛，不定他是在向暗示，在這里等……

——好吧，又把袁長卿給黑化了。

而只要一想到袁長卿見果然乖乖等在這里，珊娘只覺得一陣怒火攻心。忽地一甩手里的簽條，才剛要轉開口，就聽得袁長卿在背后道：“對不起。”

珊娘一愣，驀地轉過去。

只見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直直看著的眼，道：“我們不該在背后議論你。對不起。”

這道歉，可沒那麼容易把珊娘心中早被黑化了的那個袁長卿給一下子洗白。忍不住瞇起那雙細長的眼兒，帶著三分審視和懷疑，把他從頭到腳一陣細細打量。

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偏他還只穿深的衫。此時日頭又偏了西，整個三樓的回廊間，線已一片暗淡，以至于他那件青的衫，幾乎和周圍融為一，只有一張白皙的臉，于一片暗淡中分外引人注目。

以及，和那白皙的臉龐形鮮明對比的烏黑眉眼，和紅潤薄。

珊娘一眨眼，移開視線，低頭看著手上的簽條道：“沒什麼好道歉的，你們又不知道我在這里。”

頓了頓，忽然抬頭看向他，“我得聲明一下，我不是有意在這里聽你們說話的。我原就在這里，是你們沒看到我。”頓了頓，又道，“我也不知道你還會回來，不然我早走開了。”

袁長卿看著，忽地笑了，“好像每次我們說話之前，你總要向我聲明些什麼。”他道。

他笑起來的時候，平的臉頰兩側會皺出兩道紋路。兩條紋路沿著鼻翼向下繞過那張薄，包裹至線條嚴峻的下，令下微微翹起，勾勒出一道不甚明顯的淺。

看著這忽然間變得有點的翹下，珊娘驀地連眨了好幾下眼。嫁給他那麼久了，竟是頭一次發現，他笑起來時，下上會出現一道小……

許是珊娘盯著他看得有點久，袁長卿怔了怔，緩緩收了笑，道：“不管怎麼說，還是得向你道聲歉，如軒他……對你有點誤會。”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移開視線，道：“他誤會不誤會的，原也沒什麼，只要你不誤會就好……”頓了頓，覺得這話可能會產生什麼歧意，忙又道：“總之，你說對了，我不想嫁給你，我很高興你也不想娶我……”又頓了一頓，覺得這話還是沒能說到點上，忙又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很高興我們能達共識，不會產生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想了想，覺得這一回終于表達清楚了，便看著袁長卿點了點頭。

卻不想，自說頭一個字起，袁長卿就一直那麼笑盈盈地看著。看著他原本銳利的眼尾慢慢勾起，看著那線條堅的下再次變出一道的小，珊娘眨了眨眼，莫名就紅了臉。

移開視線，不自在地耳后，“那個……”

“我明白，”袁長卿微笑道，“我們達共識了。”

珊娘抬眼，看到他的笑臉后，驀地又垂了眼。

笑你個鬼啊笑！——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啐他一口，偏又不好直接罵出去——真是的，是因為前世太見他笑嗎？才這一世見了，竟跟見了鬼似的渾不自在！

珊娘咬咬，忽地轉過去，干脆暫時放棄那只銅熏爐，向著下一個目標走了過去。

再前面一個，是只白玉洗筆。

珊娘看了一眼舊標簽，便垂頭開始翻找著手里的新簽。

袁長卿站在原地一陣躊躇。他自是不知道珊娘心里怎麼黑化著他，而其實要說起來，當時他那麼說，真的只是一時的心虛，他只是本能地不想珊娘誤會他出現在這里的原因……而，至于說他為什麼又回來……他也不知道。

其實袁長卿也沒有料到珊娘居然還在這里。他以為，經過剛才那尷尬的一幕，一定早就已經走開了……所以，看到的那一刻，他告訴自己，他是來道歉的。可現在已經說完那句“對不起”了，他該走開才是，他卻莫名地有些抬不起腳。

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才向著珊娘走過去，道：“分我一些簽條吧，兩個人一起找會快一些。”

珊娘都沒有回頭，只默默把手里的簽條分出一部分，回遞給他。

這里將簽條遞出去時并沒有抬頭，卻不想袁長卿沒像以為的那樣手來接。一皺眉，抬起頭，便只見袁長卿看著的眼微微有些發直。

“嗯？”疑地一偏頭。

袁長卿一眨眼，這才忙不迭地接下那簽條，然后一低頭，一邊翻看著那些簽條，一邊往前面一件捐贈那里走過去。直到覺到珊娘重又回過去，他這才住了腳，又回頭看向——確切說來，是看向那低垂的脖頸。

才剛他走過去跟要簽條時，正低著頭。于是，一截瑩潤細膩的脖頸，就這麼一下子映了他的眼簾。那脖頸低垂的弧度，不知怎地，他聯想起那年在關外的雪湖中看到的天鵝。然后，他還沒能意識到，一雙眼就這麼直了……

于是，那種事后總他不安的迷，再次漫上他的心頭。且，這一回，除了那種無法理清的混外，他還頭一次會到了什麼作“砰然心”——那一刻，他的心果然是在“砰砰”跳著，跳得又沉又重。

“砰然心”，便是喜歡嗎？！

視而不見地翻著手里那疊簽條，袁長卿理智分析著此時心的。

這種心臟跳得又沉又重的覺，其實他并不陌生。每次和高手對弈，眼看著對方即將步他的圈套時；或者他看中的某些東西，正被別人拿在手里的時候，他的心臟都會跳得這麼又沉又重——也就是說，便是“砰然心”，也不代表他對，就是那樣的一種喜歡。

得出結論的袁長卿滿意了，卻又有些不滿。因為那種令他不安的混，他仍是沒能分析得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更他覺很不好的是，明明每回事后想起來都會令他深不安，可每每那種覺在他心里漾開波瀾時，他卻越來越有一種不愿擺的迷……如上了癮一般。

袁長卿習慣于掌控一切，那些令他不解困的陌生事，他總要了解個徹才能安心，但他并不是個死板執拗的人，一時想不通的事，他也不會去強行拆解。他默默梳理了一會兒思緒，見仍是解不開那個謎題，便暫時把那種迷的覺擱置到了一邊。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漫無目的地把手里的簽條翻了好幾遍了。看看那些簽條，他忍不住再次扭頭看向侯十三兒。

而直到袁長卿沉默著走開，珊娘才意識到，多把眼前的袁長卿，和記憶中那個老謀深算的閣大學士給弄混淆了。這會兒的他，充其量不過是個青年！

這麼想著，頓時覺輕松了許多，剛才那怎麼找都找不到的銅熏爐的新簽，便這麼一下子跳了的眼簾。回過去更換完簽條，心不錯地一轉，卻意外地跟袁長卿看過來的眼撞在了一。

一怔。袁長卿也是一愣。

珊娘眨眨眼，沖著他詢問地一偏頭。

袁長卿也眨了眨眼，跟著茫然地一偏頭——就好像是主看向他的一般。

珊娘眉頭一蹙，不想跟他玩這種稚的游戲，便一撇，拿著簽條又繼續工作了。

袁長卿又看一眼，這才收回視線。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只用心看了一遍簽條，便已經記住了那些簽條上的容，所以他對照著舊簽找起新簽來，要比珊娘速度更快。這便給了他足夠的磨洋工時間。于是，他假借著對照簽條的機會，掩在那些捐贈的一側，時不時地眼看向珊娘——別問他為什麼，他就是有點管不住自己的眼。

認真工作著的珊娘一開始并沒有覺到任何異樣，直到每次一回頭，都能跟袁長卿的眼撞在一。

這麼撞著撞著，又有點混淆了。所以當的眼第四次跟他撞在一時，忍不住嘆了口氣，主出聲問道：“你想說什麼？”

不想袁長卿竟給了一個不知道在說什麼的表，反問了一句，“什麼？”

珊娘沖他一瞇眼兒。

袁長卿則仍是一臉的無辜。

二人一陣默默對峙，最后，珊娘不耐煩地一揮手，“算了！”——說不說！

而，等又一次抓住他在看時，徹底不耐煩了，將手里的簽條往那矮柜頂上一拍，皺眉沖到他的面前，抬頭瞪著他道：“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嗎？你什麼都不說，就只知道拿眼看著我，你以為你這麼看著，就能把你的話看進我腦子里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天生該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這混淆著前世記憶的抱怨，卻是袁長卿一陣發愣。他以為會指責他頻頻看的，卻不想，竟當他是有話要說……

他眨了眨眼，指著自己的手肘道：“這里。”

珊娘也跟著眨了眨眼，然后傻乎乎地探頭過去，看向他的手肘。

袁長卿不由笑了，改而長手臂，指著的手肘道：“那里。”

珊娘這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手肘。抬起手肘，見袖上沾著一片灰塵，便訕訕地解釋道：“大概是不小心在哪里蹭到的。”

拍著袖，忽然就想起剛才探頭看向他手肘時，那模樣一定很傻。這麼想著，忍不住就笑了起來，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還以為你是指你自己的袖呢。”

一如既往的，袁長卿沒有接話。珊娘也沒指他會接話，便回準備走開。不想這里才剛一轉，就聽得袁長卿在后說道：“你真的很笑。”

珊娘一怔。卻是莫名的，心頭就升起一惱意。前世臨死之前，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沉下臉，回頭狠狠瞪他一眼，“我不笑，難道還整天哭著？！”說著，又白他一眼，轉走了。

的后，袁長卿不一陣莫名眨眼——他不明白了，前一刻還笑盈盈的呢，怎麼眨眼間就變臉了？！

他想了又想，終究想不到答案，便帶著一肚子的不解，回去繼續工作了。

所以說，一個人的稟真的難改。珊娘原就是個不住寂寞的人，如果被迫一個人呆著，沉默也就沉默著了，可這會兒明知道這里不是一個，哪怕另一個是前世的冤家，也希邊能有點人氣兒。

于是，沉默著又換了幾張簽條后，到底沒能忍住，自言自語道：“看來今天是換不完了。”

真的只是自言自語，本就沒指那只鋸葫蘆會接話，所以，當空曠的回廊間響起袁長卿的聲音時，珊娘嚇得小小哆嗦了一下。

“原也沒指我們一天里能做完。”袁長卿道。頓了頓，他看著，神似有些猶豫的樣子。珊娘以為他又是有意想要引主開口，不想他接著就道：“要不，今兒就到這里吧，這會兒太快要下山了，確實有點冷。”

“什麼？”特別是那最后一句，珊娘沒聽明白。

“你……”袁長卿頓了頓，小心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冷？”

珊娘眨了眨眼，這才明白，他竟是注意到了剛才那小小的一哆嗦。于是忽然間，眼里有些混淆的兩個袁長卿，就這麼一下子分開了。看著眼前的年，想著他那不怎麼高明的轉彎抹角，忽地咬住，低頭憋了半天，到底沒能憋住，便悶聲笑了起來。

袁長卿則被笑得一頭霧水，不向走了過去。

他這一臉困的模樣，原已經笑完了的珊娘見了，忍不住又笑開了。

而每當快要止住笑時，一抬眼，見袁長卿仍是那副丈二和尚不著頭腦的挫相，想著當年那麼明擅謀的一個人，居然也會有這樣稚的時候，不笑得更歡了。

袁長卿一臉茫然地看著，直到笑得捂著肚子蹲了下去，漸漸的，他的邊也掛上了一抹笑。現在他終于明白他為什麼不想走開了，跟在一起時，他的心總能很好。

“我說的是真的，”他忽然道，“我希我們能為朋友。”

珊娘抬頭看看他，沉思了片刻，站起，抹去笑出來的淚，道：“我可以試著拿你當朋友。但有一個條件，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給我說出來，我可不會慣著你，再去猜你的心思。”——隔了一世，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雖然以現實來說，袁長卿和認識只不過才一個月，但在珊娘的覺里，和他已經相識一輩子了，所以說話間，便一時沒留神，一些語氣和用詞，本就不是還不怎麼悉的人之間該用的。

這帶著稔的口吻，令袁長卿疑看一眼，心念間卻又是一，更加覺得二人間有種不一樣的悉了。“我盡力。”他道，“不過，我不太擅長跟人談。”

珊娘不客氣地一撇，“你跟林如軒不是能聊的嗎？”又冷哼一聲，“我倒覺得你這不是擅不擅長的問題，是你愿不愿意的問題。”

白他一眼，提起漿糊桶，一轉，向著樓梯的方向走了過去。

袁長卿愣了愣才追上去，接過那只漿糊桶，對道了聲：“對不起。”

珊娘看看他，心里默默把這一青的年，和記憶里那個年輕有為的袁大學士又做了個對比，然后再次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吧，袁長卿又被笑蒙了——這姑娘，忒喜怒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