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爺一直覺得，他們夫妻之所以能和好，多虧了珊娘從中調停。且這十五歲的生辰，還是自珊娘七歲離家后頭一次在家過的生日，老爺便跟太太商量，要給珊娘大辦一場生辰宴。

珊娘聽了直搖手，只說已經給辦過及笄禮了，這生辰宴就可以免了。

侯瑞笑著打趣珊娘：“別是因為你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怕在人前丟丑現眼吧？”

被中痛的珊娘臉一紅，梗著脖子瞪著他承認道：“就是這樣！你待怎的？！”倒噎得侯瑞回不出話來了。珊娘則又纏住老爺道：“請些不相干的人來做甚？鬧得家里不安生，太太還累，又沒什麼意思。倒不如那天讓廚房多做幾樣我吃的，我們自家人關起門來吃杯酒也就罷了。”

老爺想想，覺得說的有理，便決定不請自家人，只請些知知的至好友。于是八月十三那天，來赴生辰宴的，除了袁長卿這個“準自家人”外，就只有老爺的至林二先生一家，還有珊娘幾個要好的同窗。

許是念袁長卿之前對一家的幫助，也許還因為珊娘漸漸習慣了和他的這種關系，總之，這一次袁長卿回來后，發現珊娘對他的態度好多了，至不再像之前那麼不就給著冷臉兒。雖說他沒能算計到住客院的“福利”，萬幸的是，他吃壽面的“權利”也沒被珊娘給否了……后世有句話，“也就習慣了”，所以袁長卿表示，他該滿足了。

八月十三那天，作為這家的準姑爺，袁長卿早早就過府來幫忙了。

而他跟著五老爺接待的第一位來賓，便是那又一次做了不速之客的五皇子周崇。

這一次五皇子是肩負皇差而來的，所以他并沒有像上一次那樣跟袁長卿一同住在林家，而是住在驛里的。

若說昨天周崇要跟著他來見珊娘時，袁長卿還沒意識到什麼，后來看著他在珊娘面前又竄又跳的，他頓時就聯想到之前周崇追問他們訂親是不是“權宜之計”時，他那些模棱兩可的回答。于是袁長卿下意識就警覺起來——這臭小子，該不會是聽岔了他的話音，這是想打他“媳婦兒”的什麼歪主意吧？！

換作珊娘，不定就主跑去跟周崇說，“你打我媳婦兒的主意”了，偏袁長卿不是那樣的人，這樣的話他只會在心里藏著，在手上做著，偏那張上卻是再說不出來一個字的。

所以便是出于防微杜漸，他也不會再周崇靠近珊娘。

周崇卻是一點兒都不知道袁長卿心里對他的忌憚，一來就毫無顧忌地嚷嚷著要去“給壽星佬兒拜壽”，惹得袁長卿沖他一陣皺眉，冷聲道：“五爺忘了上次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了？！”

聽他著自己“五爺”，周崇這才注意到他不知哪里惹得袁大不高興了，便低頭一陣自省。片刻后，他抬頭沖著袁長卿討好一笑，道：“不給小……不給十三兒添嘛。我記得的。”

于是袁長卿便這麼一直把周崇牢牢扣在邊，他想開溜都沒機會，直到林家人過來。

其實五老爺對袁長卿的態度頗有些矛盾，上說著看不上，可行之間又有意無意地已經把他當作是自家人看待了。林家人過來時，老爺要陪林二先生說話，偏這時候侯瑞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五老爺隨手就點了袁長卿領著林老夫人和林如稚等眷去后宅找太太和珊娘。

而直到這時，周崇才終于得到機會見到了今兒的“壽星佬兒”珊娘。

此時太太和林老夫人在堂上說著話，珊娘則陪著已經先到了的游慧趙香兒幾個要好的同學在廂房里說笑著。

周崇進來時，林如稚正從丫鬟手里拿過賀禮遞給珊娘。珊娘向林如稚道了謝后，回手將禮遞給五福收了。周崇便上前一步，從懷里掏出個盒子遞了過去，笑道：“這是我的賀禮。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珊娘也不推辭，笑了收了，回手才剛要將盒子遞給五福，就聽周崇道：“你拆開看看，看喜不喜歡。”

和西洋的習俗不同，自古以來，中國人的禮數是不興當著主人的面拆禮的。正讀著西洋游記的珊娘忍不住看了周崇一眼，一邊從五福手里重新拿回那個小盒子，一邊打趣著周崇道：“沒想到五殿下竟學起西洋的禮數來了。”

“得這麼生疏做什麼？”周崇不滿地一挑眉，“不如你跟阿如一樣，我一聲‘五哥’吧。”

一直沉默站在門邊的袁長卿那眼頓時就瞇了一瞇，抬眸看向珊娘。

他的視線，簡直跟個實存在般，立時就珊娘覺到了。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回頭對周崇笑道：“憑什麼我要你一聲‘哥’啊，我還總覺得你比我小呢。”

這邊，袁長卿立時滿意地松了眼角。

珊娘又看他一眼，沖他微翻了個白眼，那意思，我又不是為了你！于是袁長卿對著彎了彎眼角。

這二人間無聲的流，竟沒任何人瞧出一端倪。

林如稚一向是個急子，見珊娘拿著那小木盒半天只廢話也不打開，便過去著珊娘的肩道：“快打開看看，到底是什麼寶貝……”話音未落，忽地扭頭看向珊娘，“你是不是長高了？”

此時珊娘正靠著榻邊站著。袁長卿抬眼看去，便只見和林如稚站在一，看著竟真像是已經和林如稚比肩高了。而當初在木行第一次遇到時，珊娘還比林如稚矮了約有兩指的模樣。

珊娘眨了眨眼，低頭看看自己的腳笑道：“是長高了嗎？難怪我覺得腳有點短了。我還當是我傷了的緣故呢。”

“糊涂蛋！”一旁嗑著瓜子的游慧拿瓜子殼一丟，笑著道：“上次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好像長高了一些，原想問你的，后來給混忘了。”又道，“你跟我比比就知道了，之前我倆一樣高的。”

于是，幾個姑娘們竟把拆禮的事給忘了，在那里比起個頭來。

這一比，便珊娘詫異了，竟真長高了約有一寸——而前世這時候，應該還沒開始長個兒呢。難道是因為斷了，太太的骨頭湯給補的？！

姑娘們這麼一鬧，周崇不滿了，忙道：“不是說看我的禮的嗎？”

珊娘這才想起來，忙舉起手里的小盒子，才剛要打開，袁長卿忽然一把按在那個盒子上，道：“離開宴還有一會兒，不如我們猜猜看，這盒子里裝了什麼。我猜，應該是顆東珠。”

珊娘一邊搖著頭，一邊掂了掂那盒子，道：“我才多大年紀，送那麼貴重的禮給我，我也不敢收啊。”卻是沒看到周崇忽然變得有點尷尬的臉，猜道：“我猜，大概是花鈿之類的。”

“我掂掂。”林如稚把盒子接過去掂了掂，道：“不是很重，且又不大，掌心里就能拿著，不會是玉雕的什麼把玩件吧？”

游慧和趙得兒都覺得這好玩兒，便也把盒子拿過去掂了掂，各自猜了一回，然后幾個姑娘的腦袋全都湊到一，看著珊娘打開盒蓋。

里面果然是只龍眼大的東珠。

“啊，真袁師兄猜對了！”林如稚道。

袁長卿微微一笑，后退一步，再次將自己于人后。經他這麼一鬧，倒把周崇的禮變了一樁游戲，便是他送個金山，在十三兒眼里看來，應該也不至于是什麼值得上心的事了……

——好個腹黑的袁大！

而他這罕見的笑容，恰正好落進趙香兒和游慧的眼里，二人一怔，不由一陣眼冒紅心……

且不說這花癡二人組。珊娘那里將那裝東珠的盒子重又合上，遞給周崇道：“這真是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我年紀還小呢，不得這麼重的禮，心領了。”

周崇哪里肯收回，背著手道：“這沒什麼吧，不過就是顆東珠。我在京城送人的禮比這重的多了。”——確實，之前他在京城時，對哪家孩興趣了，百上千兩銀子的禮眼都不眨就能送出去，這東珠跟那些禮一比，還真不算什麼。

袁長卿上前一步，從珊娘手里拿過那盒子，回手塞給周崇，道：“早說了，這里跟京城的風俗不同，這禮在京城不算什麼，在這里卻顯太貴重了，便是肯收，怕是疏儀先生也不肯的。你收回去吧，別十三兒難做。”

林如稚也道：“是呢，這里的人可比京城純樸多了，人來往也都只是義為先。比如我，我送十三姐姐的就是本西洋的故事集子。”又抱著珊娘的手臂笑道，“姐姐最近不是對西洋的東西很興趣嗎？我我大哥幫我淘的，就不知道姐姐會不會喜歡。”

“當然喜歡了！”珊娘笑道，又扭頭看著周崇，犯了“好為人師”的病，跟教導自己弟弟一樣教導著他道：“阿如這樣的禮就很好。你送我太貴重的禮，第一我不敢收，第二，便是我收了，也回不起這禮啊，你這不是為難我嘛。”

林如稚笑道：“五哥是不缺這個錢。”

“他缺不缺錢是他的事，可我缺這個錢回這份大禮呢。”珊娘笑道。

“我也沒你回我的禮……”周崇郁悶道。

“怎麼能不回禮呢？”珊娘笑道，“禮尚往來，總要有來有往，相互對等才最好。我若回禮輕了，倒平白人覺得我是有心要沾你便宜一樣。何苦這樣為難我呢。”

周崇張想說，“我不覺得你是在沾我便宜”，不想袁長卿忽然又了一句，道：“‘禮輕義重’。送禮原不過是表達一種義，義到了就好，倒不必太過貴重。太貴重的禮，反而會禮之人心里不安。”

一直對他發著花癡的趙香兒忽然閃著星星眼道：“袁師兄呢？你送十三的是什麼？”

珊娘看向袁長卿，笑道：“我也沒拆呢。”

“拆吧。”袁長卿微微一笑，再次退到人后去了。

珊娘又回頭看他一眼。才發現，他似乎更樂意把自己藏在別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也難怪前世他倆彼此脾胃不和了，那時候的最的卻是別人的矚目……

心里慨了一句，回頭沖著三和示意了一下。三和出去了一會兒，便拿著個小盒子進來了。

巧的是，那個小盒子看著簡直就是周崇那個小盒子的孿生兄弟，大小尺寸竟一模一樣，只是不同。周崇的貴重的紫檀雕的，袁長卿這似乎只是普通的木料，不過刷了一層油亮的黑漆而已。

“打開！打開！”林如稚和游慧趙香兒等人一陣催促。

珊娘看看袁長卿，便低頭打開盒子。

里面是個圓圓的銀件，表面雕刻的花紋看著很有些西番的味道，一看便不是本國的出品。

“這是什麼？”

游慧沒認得出來，倒是林如稚認了出來，道：“看著像是西洋懷表。”

“喲，這個應該也貴的吧。”趙香兒道。

珊娘抬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也在看著。背站在門旁的他，一雙眼眸深深的，看著平靜而淡然，好像他送這樣貴重的東西理所應當一般。

珊娘從沒跟人說過，其實一直都很喜歡這些西洋鐘表，特別喜歡鐘表發出的規律而穩定的嘀噠聲。睡覺一向很輕，稍有靜就容易醒，偏這鐘表的嘀噠聲是唯一的例外。甚至偶爾失眠時，聽著這聲音很快就能睡……

難得遇到如此合心意的禮，珊娘一陣猶豫。的眼在懷表和袁長卿之間走了兩個來回，驀地一合木盒的蓋子——管它呢！他又不是心不定的周崇，能送這樣貴重的禮，定然表示他有這個財力。再說了，只當是他前世欠的……

“謝謝。”笑著將木盒遞給三和。

周崇一怔，才剛要說，袁長卿的禮可比他的東珠貴重多了，忽然就看到珊娘和袁長卿相互對視了一眼。

二人同時轉開的眼，驀地就周崇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不是過于貴重的禮不能收，而是因為他跟十三兒之間的義沒厚重到可以毫無心理力地收下這份貴重的禮……

只是，和他之間沒到，難道和袁長卿之間就到了？！

不是說這定親是“權宜之計”的嗎？

周崇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