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豫州州府姓周名邵章，周家乃是豫州族，周邵章為人十分干，治下清明，聲亦佳。

周知府膝下有三，均已出嫁，只有一名獨子，如命，已十七歲，前年同豫州李總兵家的小姐定了親，果然是門當戶對，已擇了今年的好日子，親在即。

但凡見過周公子的，無不贊揚翩翩年，世家風范，又說跟李家小姐才貌相當，佳偶天。

誰知就在親這日，竟出了一樁令人意外的奇事。

當時賓客盈門，鑼鼓喧天，周公子領了新人進門，正喜氣洋洋拜堂之時，外頭卻傳來哀樂之聲，竟然有人抬了一口棺材，來到門口。

周知府坐鎮豫州，周家又是豫州族，如今且跟李總兵家結親，簡直便是錦上添花，雖名為“知府”，卻如“豫州王”一般，誰又敢在這樣的大喜之日上門找不痛快？

于是滿城驚，里頭的賓客們也都又驚又奇，因出來看究竟。

周邵章挾怒帶氣出來看，卻見白幡高舉，其中果然是一口棺材，周邵章上前喝道：“是誰人這樣大膽？”

話音剛落，就見到棺材旁邊一個著白之人，慢慢走了過來。

周邵章一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這上門來的，竟然不是別人，正是跟他同地為的豫州通判程延年。

周邵章又驚又怒，上前喝問：“老程，你是瘋了不？今兒我家的大好日子，你來鬧什麼？”

程延年年紀比周邵章要大許多，此刻更是頭發胡子都斑白了，聽周邵章問，便含淚仰頭一笑，拍著棺材道：“我自然是來討一個公道的。”

這會兒里頭的賓客同外頭看熱鬧之人越圍越多，周邵章只得忍氣，上前道：“老程，你我若在場上有些齟齬，也不至于鬧得如此，只免不得日后好生細細商議便是，今兒是我兒子大好之日，你可不要不知分寸，以后大家不好相見。”

程延年盯著周邵章，此刻眼中淚珠滾滾，道：“你有以后，我卻已沒了以后，你兒子大好之日，卻是我兒葬之時，你我竟如何再跟你好生商議？”

這兩句話，說的斬釘截鐵，含帶淚，在場眾人自是聽得清楚明白，一時微微嘩然起來，都不知究竟如何。

只有站在周邵章邊兒的周公子，神有些微變，卻仍未出聲。

周邵章見程延年著自己的兒子，又自忖人聚的如此之多，只怕糾纏起來無法收拾，便道：“你到底胡鬧什麼！莫名其妙，你且跟我來，咱們去說。”

周邵章手握住程延年手臂，便要拉他，不料程延年用力一掙，道：“我便是要在這個時候，在此地同你說清楚，你不必想著徇藏私，不了了之。”

周邵章被他氣得臉發青：“你、你必然是失心瘋了，竟如此荒唐胡鬧，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話未說完，便聽周公子道：“父親息怒，聽程通判方才所說，必然仍是惱程小姐之事，一片父母心倒是可以諒。”

眾人見周公子此刻尚且斯文有禮，且如此，不由都點頭盛贊。

又有那些遠客，因不知程小姐何事，自然便問起來，便有人極快解釋了一番。

原來這程通判膝下只有一，生得如花似玉，琴棋書畫皆都通，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才，程通判自如珠如寶的護。

向來上門求親的人不在數，只是程小姐有些兒心氣高傲，竟都看不上，擇來選去，竟只挑了程通判手底的一名文書，只說其文采風流、人品正直罷了。

本也已經訂了親，誰知去年年初，這文書一日晚歸，不知為何竟失足落了水，尸首兩日后才找見。

程小姐哭的死去活來，竟立志不愿再嫁，縱然也有些人趁機上門提親，小姐只是不理，程通判雖然心痛，卻也有些無法，只想等著慢慢地勸兒回心轉意罷了。

誰知九月里，程小姐因去寺廟燒香還愿，中途忽然遇到了一伙山賊，打散了隨行家丁小廝，把小姐跟丫鬟擄了去。

雖然程通判立刻催衙門四找尋，卻一直到次日才找到那丫頭的尸，竟是已經被糟蹋至死，卻沒找到程小姐。

程通判見狀，喪魂落魄，只顧催著捕快兵丁們四再找罷了。

一時流言蜚語四起，程通判只是不理，然而從去年一直找到如今，竟都毫無音訊。

那些知的人說罷，便道：“聽聞當初周公子對程小姐的才華也甚是傾慕，還幾度派人上門提親呢……現在想想，倘若程小姐答應了這門親事，這會兒只怕也不會落得如此地步了，且看周公子人品、氣度，配總兵之都當的，難道還配不上他家的孩兒麼？”

那聽了的人道：“原來如此，那這程通判選在這會兒上門來鬧，莫非也是因為這點兒？然而當初是他們家拒婚的，又怪得了誰呢？如今看周公子跟總兵家里結親，如此和，他大概是有些氣不忿了罷。”

幾個人竊竊私語，妄自揣測了一番，一時都有些同這周家，反覺著程通判很無道理。

周知府自然也聽了幾句，見理果然在自個兒這邊兒，且兒子又這般勸，他便嘆道：“罷了，難道我要認真同他怒？你且去罷。”

周知府揮了揮手，示意程延年識趣些離開。

誰知程通判聽了，竟又大笑，道：“好個賊子，你如今卻在老夫跟前兒裝好人？你這殺人的囚犯，喪盡天良的禽，老夫今日前來，便就是拼著這家命都不要，也要讓你以命抵命！”

程通判說完，不等周知府發作，便撲到棺材跟前兒，手將那棺材蓋用力掀起！

頓時之間，圍觀的眾人嚇得倒退幾步，避讓不迭，而棺材蓋跌在地上，頓時便出里頭的一尸來。

現場發出連聲驚呼，場外的人因看不見，便拼命往，眾人所見，卻見里頭躺著的，竟是個相貌秀的年輕子，通是一襲如雪的白，若非頸上一道深深勒進去的紅痕，看起來就宛如睡著了般。

有那認得的便大道：“這是程小姐！這、這是怎麼了？”

周知府也被這形驚呆了，程通判厲聲道：“眾人都看的仔細，這里的確是我的，本該也如今日周家一般，有大好日子，能親生子，可都是因為這禽，只因他求親未遂，他竟生出歹心，殺我賢婿在前，擄劫小在后，這還罷了……”

程通判說到這里，須發戟張，目眥裂，竟踉蹌倒。

程家一名家丁上前牢牢扶住，程通判靠在棺材上，一扭頭看見里頭的，哪里還能說得下去，只放聲大哭起來。

此刻在場眾人，見形竟是如此急轉直下，雖然程通判所言竟不知真假，然而看著白發人送黑發人，又是如此凄厲慘烈場景，忍不住均都容，有幾個婦人，竟不由落下淚來。

周知府臉大變，先看了一眼周公子，又喝道：“一派胡說，程小姐自是被賊擄走，一年來不知去向，如何今日出來，就說是我兒所為？真真是天下之大稽！你痛失，我自諒，然而你不可這般紅口白牙，胡賴人！”

程通判泣不聲，無法說話，那老家丁便道：“我家主人，兒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只想給我們家小姐討一個公道。前天我們小姐忽然逃回到家中，把這一年來的經歷都同主人說了……我們才知道原本都被蒙在鼓里……小姐說完之后，便自盡而死，小姐親口說是這、這禽所為……難道還能有假？”指著周公子，說了兩句，也大哭起來。

凡聽見看見的人，都不住半信半疑起來，雖然周公子一表斯文，不似能作惡之人。

然而程家的人在此，且連棺材也抬到跟前兒了，程通判好歹也是有頭臉的人，如今如此破釜沉舟的行為，果然也是家命都不要了，只想討個公道，正如這家丁所說：難道這還能有假？

周知府見眼前眾人，臉幾度變化，終于回頭看向周公子道：“逆子，此事可跟你相關麼？”

周公子忙道：“父親，兒子冤枉！”

周知府揮手，便狠狠地先摑了一個耳，疾言厲道：“如今既然有了原告，自然便不是你一句話就可抵消的！”

周知府說罷，便對程通判道：“通判，你有冤屈，只可上堂公告就是了，何必鬧得如此難看，還小姐……死后也不得安寧的，你我同事多年，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倘若果然是這逆子作惡，難道我為父母，會輕饒他麼？”

程通判扶著棺材，著周知府不言語，在場的人聽見周知府這幾句，卻都點頭覺著甚是公道。

周知府說完，果然便命人把周公子綁了，公開申明要詳查此事，一場熱鬧大婚便以如此驚世駭俗的結局收住。

此后，豫州府果然開查此案，因參與案的程小姐跟丫頭都已亡，故而只審問周公子罷了。

誰知一來二去，便牽連出好幾個青年公子來，又有人供認說：的確是他們路上見起意，便擄劫了程小姐……而周公子當時路過，不過是被誤牽連在，其實不與他相干，都是別人主謀的。又說周公子實則是個好人，本想攔阻此事，只是未功罷了，反程小姐誤會。

這日，周知府拿了數份供詞給程通判過目，周公子又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致歉、訴說清白等。

程通判輕掃幾眼，便把那幾張紙扔在一邊兒，看著周知府道：“周大人，你也說過，我跟你同事多年，難道不知道你的為人？這許多年來，你當我是瞎的？明里暗里，我也看過多回，你替這個禽善后的行徑了，原本我只想事不關己，又想不過是年頑劣，且你們周家勢大，于是便只當看不見的罷了，不想最后，竟落到我兒上。”

周知府見他話說的有些，便皺了皺眉道：“然而此事的確不跟俊兒相關，都是那些子弟拉他下水……先前的事不必再提了，畢竟……侄兒也已經去了，這逆子也知錯了，不如……”

程通判索不看他，只一笑道：“你那時候問我為何不上堂告，反而抬棺大鬧，豈不知我就是因料到你會有今日的行徑，才索鬧出一場來讓天下皆知？你為了維護這禽，自然無所不用其極。只不過，你的用心只怕要白費了。”

周知府一怔：“你說什麼？”

程通判轉頭，冷笑著道：“早在我抬棺之前，早就派人去了京城，我請的人，是刑部的白樘，白衡直。周大人，你能在豫州一手遮天，不知道你能不能……連刑部也能左右得了？縱然你能左右刑部，你能不能讓白衡直也為你藏私？”

周知府盯著程通判，渾發冷，頭干咽了數次：“你、你竟然……”

程通判眼睛通紅，道：“你我都為人父母，你為這禽做到這般，我也能為我兒的冤屈做到不計所有，倘若連白閻王也奈何不了你們，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豫州府大堂上就罷了！”

程通判說罷，起拂袖，仰頭大笑而去，于他背后，頭頂那“正大明”四字，炯炯如目，察一切。

夜雨急，云鬟著巽風，后者簡略將此案來歷說了一遍，道：“四爺到后，果然查出不妥，原來這周公子上背著的不僅是程家小姐一條人命，更有其他，如今此案仍在偵辦之中。”

巽風說罷，便又道：“如今你是想讓我去告知四爺，讓他停手不？你覺著以四爺的子，能停手麼？何況……到底你為何說此事不？”

云鬟竭力定神，不答反問：“周公子罪的話，周知府呢？”

巽風道：“先前他意圖倉促結案，已經有職包庇之嫌，自然也不了，至革職查辦。”

云鬟舉手扶額，心頭明鏡般，然偏不能跟巽風說明。

——周邵章在豫州兩年，雖豫州每年春夏都發水患，但自他到任后，因調理得當，決策英明，故而從未有過超出十人以上的傷亡，是以民間也對他十分贊揚。

在周家事發之后，皇上念在周邵章向來政績良好，只因一時為子才錯念錯著，故而只將他降職另調而已。

便是在周邵章被調任之后……老天爺黑著臉，連下了七天七夜的雨，一夜，伊河暴漲，引發山洪，將周圍的數個村鎮淹沒，死傷數百人眾。

周邵章聽聞此信，連夜趕回豫州，眼看滿目瘡痍，含恨帶怒，縱跳伊河，臨死之前，便留下了那樣一句話。

然而這并非所有。

從此之后，豫州的周氏家族便了白樘的死敵，與一個古老而龐大的世家為敵，這絕不是任何一個朝臣所愿面對的。

巽風仍然看著云鬟，仿佛等拿主意。

云鬟走到窗戶旁邊，將窗扇推開，夜風帶雨灌，巽風忙到跟前兒把拉開。

雨打在臉上，冷冷地仿佛帶一腥氣，云鬟閉上雙眼，聽到自己說：“你跟四爺說……若因真相大白，會無辜害死更多人的命，且令他置兩難境地，他會如何置？”

巽風皺眉：“可是……我并不懂。”

云鬟嘆了口氣：“你去罷，把話帶到，四爺……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