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北風漸，夜來竟飄了雪，到早上，地上已經落了薄薄地一層。

還未出太，崔府后宅便來了一人，十二三歲的公子哥兒，臉兒圓圓，雙眸彎彎，天生帶著笑模樣，人一見便心生喜歡。

門上小丫頭見了，紛紛笑著招呼：“然哥兒來了！”早有人急忙進稟報。

不多時，里頭有個穿紅夾襖的白凈丫頭走了進來，正是羅氏的丫頭碧玉，笑道：“外頭冷，然哥兒怎麼還不進來？早起了呢。”

季陶然這才跟著，到了里屋，見姨母羅氏正坐在炕上，季陶然上前行禮過后，羅氏忙招呼他到邊，了臉道：“怎麼總是這般拘謹的，同你說過多次了，姨母這兒，便跟你家里是一樣的，很不用避諱什麼。”

這羅氏便是崔印的繼室，乃是長興伯羅標之次，羅氏的長姐嫁的是建威將軍季家，兩姊妹甚好，又都在京，是以經常走。

羅氏自嫁了崔印，也得了一子，取名崔承。然而羅氏對待季陶然卻比親生兒子還要喜歡三分。

先前因長興伯年高弱，想念外孫，便季陶然去冀州陪了自己數月，近來才回京，便來拜見姨母。

羅氏許久不見外甥，自然欣喜非常，了他的臉有些冰，便丫頭把自己的手爐拿來給他握著，又取熱熱的湯水來給他喝。

季陶然雖不覺冷，但知道姨母一片好心，他便只是聽著行事，很是乖巧。

羅氏便又問他冀州的形如何，季陶然一一說來，眉飛舞，笑個不住，顯然在冀州過的十分之好。

羅氏見他如此，心里也更寬，又催丫頭們拿點心果子上來，便道：“我瞧著你比先前離京時候倒是白胖了些兒，可見你外祖父是極疼你的。”

季陶然笑道：“外祖父也惦記著姨母呢，只姨母不得去。還念叨著等開春兒行了，便上京來看。”

羅氏聞聽，臉上越發出幾分喜，含笑點頭。

如此說了會兒話，羅氏因斂了笑，吩咐丫頭道：“去看看承哥兒起了不曾？對他說他哥哥來了，出來見人。”那丫頭便去了。

季陶然問道：“承兒還在睡麼？是我來的太早了些兒，先前在冀州的時候，外祖父早起習武，每次都也喊我起來練上兩招，不覺就也養個早起的習慣，一時改不過來呢。”

羅氏才又笑看他說：“你這才是正理，是勤力向上的好孩子呢，承哥兒能趕上你一半兒，我也心滿意足了。”說到后一句，卻又沒了笑，反嘆了口氣。

季陶然道：“承兒年紀還小，自然貪玩些，其實我也是個貪玩的，在家里的時候我母親也常常罵我，只不過姨母格外疼我罷了。”

羅氏了他的頭：“不怪我多疼你，是你實在是懂事。”

兩人又說了幾句，外頭便道：“鈺哥兒跟二小姐來給請安了。”

羅氏聽了，便不言語。

頃刻，果然外頭有兩人走了進來，正是崔印妾室所生的兩個孩兒，哥哥喚作崔鈺，跟云鬟同歲，小妹崔新蓉，上前來恭恭敬敬地見了禮。

羅氏也只淡淡地，說道：“這天兒越冷，你們很不必這樣早就過來。”

崔新蓉道：“因昨兒姨娘了風寒，不敢就來，怕過病氣給母親，故而我們早些來，順便向母親請罪。”

羅氏只點了點頭。崔鈺卻又上前給季陶然行禮，因道：“哥哥從冀州回來了？”

季陶然笑著還禮道：“前兩日才回來。”

崔新蓉也行了禮，道：“哥哥在冀州跟著外祖父，必然是極長見識的？”又對羅氏道：“母親，看哥哥的談吐舉止，都比先前更出了，母親覺著呢？”

羅氏聽了這話，方笑了笑，點頭道：“很是。”

季陶然笑道：“哪里就長進了，也不過是胡玩鬧罷了。”

羅氏見他們表兄妹們熱鬧說話，可崔承還未出現，不由有些不快，便丫頭道：“承哥兒呢，是怎麼了，這半天不出來？”

小丫頭忙道：“已經來了。”果然才說完，就見崔承的丫頭陪著他進門。

崔承上前先給羅氏見禮，羅氏便道：“敢是昨晚上又玩鬧了，故而才起晚了？”

崔承見哥哥姐姐們都在，便撒笑說：“昨晚上等看下雪，等了半宿也沒見，就睡著了，還好方才一看，果然地上還有呢。”

羅氏哼道：“你若再晚些起來，那雪也沒有了。還不快見你哥哥？”

崔承才回頭來見季陶然，卻不行禮，只撲上來抱著道：“哥哥怎麼才回來，我盼了好久，你不在家里，都沒有人領著我玩兒了。”

季陶然也將他抱了一把，卻見小孩兒臉若銀盤，十分可，便笑道：“又說頑話，難道府里沒有人陪著你玩麼？”

崔承膩在他上，笑說：“雖然有，可都不及哥哥好，你先前去外祖父家里，如何事先不跟我說一聲兒，我也想去冀州呢。”

季陶然道：“你還小，等大些咱們一起去。是了，我這次回來給你們都帶了手信，已經小廝送與你們的丫頭了，自不是什麼貴重的，只拿著或玩兒或賞人罷了。”

崔承極為高興，崔鈺跟崔新蓉也都謝過。

不料崔承才坐了會兒，外頭就有人來，說是老太太那邊吃早飯，問哥兒起了沒，崔承順勢便跟著丫頭過去了。

頃刻，崔鈺跟崔新蓉兩兄妹也起告辭，季陶然因聽聞崔云鬟回了府來，只不過并未見到，羅氏卻也不說……因此他便不問，只等崔鈺跟崔新蓉兄妹走后，季陶然才對羅氏說：“我聽說云鬟妹妹也回來了，如何不見呢？”

羅氏道：“你想見麼？這孩子自打回來，不知是不是又更換水土的緣故，就病歪歪的，我也不每每來請安，只好生養著，你若要見，這樣冷天，就也不用特意過來，你自去屋里頭瞧就是了。”

季陶然答應了一聲，道：“既然是病了，我也該去看一看。”羅氏也并未多言，只丫頭領著他過去。

那小丫頭喜兒便領著季陶然往云鬟的院子去，頃刻到了，就見一個面生的小丫頭出來迎了。

喜兒對道：“姐姐，季家的小爺來見姑娘呢，快去說一聲兒。”

珠兒因問道：“季家是哪家？”

喜兒道：“你來了府也有陣子了，怎麼連這個都還不知道，不正是咱們的姊妹家麼？季爺算起來是姑娘的表哥呢，先前姑娘在府里的時候也曾見過的，不過那時候年紀小，只怕不記得了，你只快去說聲。”

珠兒掃了一眼季陶然，面有難，小聲兒道：“巧的很，方才姑娘咳嗽了兩聲，說怕是了風寒，我正要給找藥呢，特意吩咐了不什麼人進去探視，免得也染了病氣。”

喜兒呆了呆：“也了風寒？這……”

這會兒季陶然聽見了，便說：“我不礙事，只看看妹妹可要不要？”

珠兒見他笑得十分討喜，便道：“那……爺稍等，我進去再跟姑娘說說看。”便回進房，不料頃刻出來，便道：“姑娘先前吃了藥，竟已經睡著了，表爺……”

季陶然見這般，不好強求，只得作罷，因說：“只妹妹好生保養就是了。病來如山倒，耽擱不得，只快去請好大夫要。另外我前些日子在冀州，帶了些當地的土產回來，這兩樣兒給妹妹玩就是了，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后的丫頭上前，把個托盤遞給珠兒。

珠兒忙謝過，又接了過去。

季陶然說罷抬頭，見幾桿綠竹葉上頂著雪，被風一吹，微微搖曳，雪花兒便散落下來，綠竹掩映著閉的朱紅門扇，竟也聽不見里頭有什麼聲響。

季陶然看了一會兒，便轉自去了。

不多時，羅氏的大丫頭碧玉竟親過來探云鬟，卻見已經起了，臉尚好，看不出什麼有病的樣兒。

林娘笑著說道：“你怎麼又特來跑一趟？我正要派人去回，其實并不礙事，想來不是風寒，只不過是喝了水嚨疼罷了，方才又小睡了會子，如今已經好了。”

碧玉這才放了心，便笑道：“不放心呢，才我來看看，若要便即刻請大夫來看，姑娘果然沒事就罷了。”

云鬟也說：“讓母親費心了，姐姐回去告訴，只說我沒事兒了，過會兒便去請安了。”

碧玉回房將此事跟羅氏稟明，羅氏也并未說什麼。

等眾人都去了后，珠兒方看著云鬟，遲疑問道：“我看姑娘也不似是病了的，怎麼先前表爺來的時候竟都起不了兒呢？”

云鬟不言語，仿佛沒聽見似的。

珠兒道：“我瞧表爺離開的時候還總回頭看呢……竟然是這樣有心的人，還給姑娘帶了禮，快看看是什麼。”說著，就把桌上季陶然所送的東西端過來給云鬟看。

掀開上頭的帕子，云鬟只看一眼，卻見里頭有一個白洋淀葦編的栩栩如生的小牛犢子，另外便是盒子里放著的一串明黃的山海關琥珀手串。

云鬟看著這兩樣東西，雖早就知道會看見的必是這些，一樣兒不差，但當真親眼見到之時，仍是忍不住有些雙眼發熱。

不自地拿起那琥珀手串，挲了會兒便放下，只又拿起那頭上帶角的小牛犢子，見它瞪著眼正著自個兒，出一憨憨氣質。

云鬟看了片刻，便把那小牛在前，此刻，眼睛早已經紅了。

晚間時候，珠兒因悄悄地對林嬤嬤道：“娘，方才跟著二小姐的小荷跟我打聽，問表爺給了姑娘什麼呢。”

林娘道：“問這個做什麼，二小姐跟兩位哥兒不都也得了麼？”

珠兒笑道：“你便不知道了，我趁機也打聽了回來，原來兩位爺都各自得了一方易水硯，蓉小姐得的也是一串琥珀手串，可并沒有那只草編的小牛犢子呢。”

林娘便也笑起來：“你打聽的倒仔細。”

珠兒道：“只興他們問不？不過，我瞧今兒姑娘這病的有些古怪，怎麼好端端地連人也見不了了呢，先前我出去打發了表爺的時候還沒睡，一會兒我回來，就睡得那樣兒了？”

娘道：“就你話多，姑娘讓做什麼你便做什麼就是了，再多，留神我先打你。”

珠兒吐吐舌頭，忽然嘆了聲道：“我有些想念曉晴了……怎麼姑娘又打發回去了呢？”

林娘“噓”了聲，道：“才說了你，怎麼不長記？”珠兒忙捂著，果然不敢說了。

原來先前回京途中，云鬟醒了后，便做主，只說既然府有人來接，就不必讓陳叔跟著，只他先“回”素閑莊去。

因陳叔年紀大了，便帶了兩個仆人，并曉晴一塊兒自去了。

回京之后，崔印也并沒仔細問過此事，只簡略問了句路上可好之類，云鬟也只說很好。

那些崔府去接的侍衛，雖知道云鬟打發了一名老仆，卻也不放在心上。

因此無人知曉的是，陳叔帶著那數人，其實并不是回素閑莊罷了。

對云鬟而言，侯府忽然有人來接，自是在意料之外，回京也是百般不愿，可既然無從選擇，只得暫且隨遇而安。

可是回京，便意味著要跟那些不愿遇上的人再度遇上，其中一個堪稱是心病的人，便是季陶然。

云鬟自忖：以季陶然的為人，倘若此生沒有遇見自個兒，他應該會過的很好，這點兒毋庸置疑。

只想不到，千方百計要避開，終究還是回到這條路上，因此今日季陶然來見，云鬟只稱病不見。

但這畢竟不是長法兒，繼母羅氏十分喜歡季陶然，兩下里又是親戚，常來常往，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此夜，風吹著外頭的綠竹，發出簌簌的聲響，云鬟抱著那只小牛犢，著它呆愣愣的模樣，眼底生。

前世得了這小牛，極這拙樸的模樣，睡覺之時都要抱著不放。

雖也知道府季陶然只送給了自己這個，卻也并沒多想，只覺著這表哥實在親切的很，這小牛犢竟比什麼貴重禮都心喜，又因別人沒有，便更加倍珍惜顧。

不料有一日，不知為何，這小牛犢好端端地竟不翼而飛，丫頭們把屋屋外翻來覆去找了數回，都沒找見，云鬟傷心不已，狠狠地大哭一場。

季陶然聽說此事，便安了一番，又許諾說下次去冀州會帶個更好的回來給。

可對云鬟來說，縱然再帶了新的來，卻也不是最心的那一只小牛犢了。

如今時流轉，這小牛犢兒失而復得似的就在眼前。

云鬟心底委實悲欣集，拿在手中把玩許久，便又抱懷中，心想：“這一回絕不會你出事了……絕不會。”似是對小牛犢說的，也似是對季陶然說的。

到年下，侯府自然忙碌起來，親戚之間也有些走。

這一日，季陶然來到崔侯府做客，正往姨母羅氏房中而來，把回廊下過的時候，聽見隔壁有人說話。

季陶然起初不在意，誰知聽其中一個聲音有些悉，竟像是崔承。季陶然正要找這小表弟，忙轉過月門去尋。

正含笑往前，卻聽有人高聲喝道：“你敢再說？”是孩兒的聲音，雖不難聽，卻有些兇地。

季陶然一愣，揚首看去，卻看見前面不遠，崔承跟一個有些眼的孩子站在一，而那孩兒揮手落下，竟是干凈利落地一掌摑在崔承臉上。

崔承沒想到自己會挨打，一怔之下，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季陶然嚇了一跳：這崔府的形他是最清楚的，一來，并沒有孩兒是如此兇戾的個，二來，崔承是府老太太的心頭，平日里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呵護著，連崔印對兒子高聲一些都不，又哪里有什麼人敢打他？

季陶然含驚帶怒，忙跑到跟前兒，喝道：“你做什麼？”又拉住崔承看端倪。

崔承的臉何其？頓時便有五個掌印紅通通地浮起來，季陶然心疼之極，起瞪著眼前的孩兒，張口便要叱問的當兒，忽心頭一：“你……”

剎那目相對，眼前人卻并沒給季陶然開口的機會，只冷哼了聲，拂袖揚長而去！